流觴與渡舟

會稽山陰，蘭亭下。那日幾多車馬，我撐船自湖上過，遠(yuǎn)遠(yuǎn)望見冠帶如云，絲竹之聲順?biāo)L(fēng)飄來，斷斷續(xù)續(xù)，那是另一個世界，與我這身蓑衣、這條破船毫不相于的世界。我正欲繞行，岸上卻有人喚我。

那是個清瘦的文人，袍袖被微風(fēng)吹得微微鼓蕩。他指著系在柳葉下的一葉扁舟，客氣地問我那能否幫忙將那船上的幾壇酒，運(yùn)至上游曲水處。他說，水流雖緩。人力逆水拉船總是不便?！袄险墒切屑遥ū任覀兎€(wěn)當(dāng)?！彼凵駵睾?，沒有尋常士族看待我們這種人的倨傲。

我點(diǎn)了點(diǎn)失，不過是順手的話計罷了。（馬炳林）

我將船撐到目的地時，著實愣了一下。溪水在這里拐了個彎，形成一片清淺的河灘。兩岸青石錯落， 翠竹環(huán)合，幾十位衣冠楚楚的文人散坐其間。他們不是在喧嘩飲酒， 而是讓盛了酒的羽觴從上游順?biāo)?，停在誰的面前，誰便要賦詩一首，若作不出，便要罰酒一觥。

我看著那精致的酒杯在溪水中磕磕絆絆，時而打旋，時而浮沉，覺得有些好笑。這溪流看似溫順，內(nèi)里卻有它自己的脾氣，豈是這些文人能輕易揣度的？我默默將灑壇搬到岸邊一處不礙事的地方，準(zhǔn)備離開。（王梓寧）

“那位老丈，請留步?！?/span>

又是那位清瘦的文人。后來我才知道，他便是此次集會的召集人——名動天下的右將軍，會稽內(nèi)史——王羲之。

他邀我坐下，嘗嘗他們的酒。我推辭不過，便在稍遠(yuǎn)的一塊青石上坐了，接過仆人遞來的一碗。酒是醒厚的米酒，帶著花果香氣，比我們平日喝的酒不知好了多少。但我只是小口抿著，目光更多落在那些隨波漂流的酒杯上，落在那些或蹙眉沉思，或揮毫潑墨的文人身上。

他們吟娥的詩句，大多我聽不太懂，無非是些感懷天地、傷春悲秋的辭藻。清風(fēng)在他們口中是“惠風(fēng)和暢”，竹林是“茂林修竹”， 連人人皆見的朗朗晴空，也被說成是“天朗氣清”，我聽著，心里卻想著別的事。想著前幾日下網(wǎng)時，如何判斷水底的暗流，想著昨夜那場雨，會讓今天的魚群躲在那片水草下。（王世博） 

一只羽觴晃晃悠悠，竟筆直地朝我這邊漂來。它在離我?guī)撞竭h(yuǎn)的渦流里打了轉(zhuǎn)，停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這個格格不入的蓑衣老翁身上。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我聽到有人低聲竊笑。

王內(nèi)史卻撫掌笑道：“山水之聚不分士庶。今日老文亦是客，既觴停于前，或詩或酒。皆隨本心。”

我端著那碗酒，站了起來。溪水浣浣，竹葉沙沙。我看著他們，這些活在筆墨與清談世界里的人，忽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沖動。我不懂他們的詩，但我懂得這條溪，懂得這片天光云影。（楊博楷）

我舉起碗，不是向著那些文人而是向著那蜿蜒而去的溪水，向著溪水兩岸沉默的山。

“諸君看這水”，我的聲音有些沙啞，在這片雅致的環(huán)境中顯得突兀，“它從山中來，到湖中去，不急不緩，千年如此。它載得動諸君的流觴，也載得老朽的破船。它聽過絲竹，也聽過漁歌?！蔽翌D了頓，將碗中酒緩緩傾入少許，如同祭祀?！敖袢罩郏剿浀?。老朽是個粗人，不會作詩，便以此酒，敬此天地，敬此流水，敬它承載萬物而無言?！?/span>

說完，我將手中酒一飲而盡。

場間一片寂靜，唯余風(fēng)聲，水聲，竹葉聲。（王琮茗)

王內(nèi)史怔了片刻，眼中驟然放出光來。他猛地一拍身前的石案，朗聲道：“好一個承載萬物而無言老丈此言，勝過詩篇百首！”他端起自已的酒杯，向著我，也向著眾人?！拔岬仍诖藥X風(fēng)弄月，卻不知真意已在山水漁樵間！當(dāng)為老文此語，共飲此杯！”他與眾人共飲。

氣氛重新活絡(luò)起來，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兒份歡欣與感慨。沒有人再在意我是否作詩，他們繼續(xù)著他們的雅集，只是偶爾，會有人將目光投向我這邊，帶著一絲好奇， 一絲敬意。

日落西山，人群漸漸散去。王內(nèi)史在仆從的簇?fù)硐聹?zhǔn)備登車，臨行前，他又特意走到我面前，鄭重地向我行了一禮?！敖袢盏寐劺险烧嬉簦芤媪级??！彼D了頓，望著暮色中流消的溪水，者有所思，或許他日提筆，心中會多一份老丈與這流水的影子。（溫家壹）

我撐船離開時，月已東升。清輝灑在溪面上，碎銀一般。回頭望去，蘭亭已空，只剩下流水不息，竹影搖曳。

后來，我聽城里識字的人說，王內(nèi)史為那次雅集寫了一篇序文， 叫什么《蘭亭集序》，被譽(yù)為天下第一行書。他們搖頭晃腦地背誦著其中的句子，什么“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什么“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我聽著，只是笑了笑。他們都在談?wù)撃瞧恼碌臅ㄈ绾尉?，文采如何斐然，哲思如何深邃。（周宇軒?/span>

但我知道，那日真正的雅集，有一半在紙上，還有一半，在那一去不返的流水里，在我這個沉默的漁父和那碗敬給天地的酒中。那篇文章內(nèi)沒有我的名字，但那日的山水記得，那承載流觴與渡舟的溪水記得。這，就足夠了。

再讀蘭亭

漁父

曲水映天載酒行，蘭亭風(fēng)暖落英輕，

石中火舌終一瞬，枕席良夢憶時匆。

所遇之欣轉(zhuǎn)頭空，造化修短亦有命。

今寄浮生于何處？且賞山水聆籟聲。

馬吉喆

2025年11月20日

【榷山點(diǎn)評】

初拿到這個故事，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這個故事是對“羲之悲和”的最好闡釋，或者，是對羲之面臨山水之悲的最好勸慰。其內(nèi)容之妙，類似蘇子在《赤壁賦》中所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清風(fēng)明月”以及變與不變的人生哲學(xué)，我們應(yīng)從自然中學(xué)到自然。“它從山中來，到湖中去，不急不緩，千年如此。它載得動諸君的流觴，也載得老朽的破船。它聽過絲竹，也聽過漁歌。今日之聚，山水記得。老朽是個粗人，不會作詩，便以此酒，敬此天地，敬此流水，敬它承載萬物而無言?！蔽闹欣险傻倪@段話是整個故事的核心，面對有緣又無緣的人生，我們不必要悲，而要學(xué)會順應(yīng)自然，學(xué)會承載萬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