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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古籍里的真相:嫦娥是誰?   江隱龍

 金錢河南山牧童 2018-09-22

文匯報20180922 星期六

記憶;我們的節(jié)日;中秋

 

藏在古籍里的真相:嫦娥是誰?  

江隱龍

 

    中秋節(jié)是中國最重要的農歷節(jié)日之一。這一天恰值三秋之半,月滿天心,人們習慣在伴著月色品嘗圓圓的月餅,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詩句中感受著天上人間兩團圓。不過,關于月亮的神話故事,卻并不那么“團圓”。傳說,上古時代有一女子因偷吃了丈夫的不死藥而飛升至月宮,從此無法與家人相間。后來人們便在八月十五將圓月般的點心置于庭院,以寄托這位女子對家人的思念,年年如是,遂成中秋節(jié)。

    這位女子,便是嫦娥;而這一段故事,則成了李商隱的名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span>

    在中國神話中,月宮里除了嫦娥外,還有玉兔、蟾蜍、不死桂樹,和那常年砍桂樹的吳剛,這幾個形象,構成了很多人對月亮最初的意向。不過這故事細究之下卻容易讓人感到困惑:陪伴嫦娥的,為何會是蟾蜍與兔子這樣奇怪的組合?吳剛與嫦娥似乎都是因為受到懲罰而被流放至月宮的,那為什么月宮又遍布瓊樓玉宇?《西游記》中的嫦娥不止一位,豬八戒在當天篷元帥時調戲的只是“眾嫦娥”中的霓裳仙子,這又是怎樣一回事?

    答案,隱藏在嫦娥謎一般的身世里。

    嫦娥為后羿之妻一說,最早見于《淮南子·覽冥訓》 

    拋開引文,在 《歸藏易》出土之前,最早完整記錄 “嫦娥奔月”之事的是 《淮南子·覽冥訓》: “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边@里聊聊數(shù)語,已經將嫦娥的身世說出了大概:嫦娥是后羿的妻子,偷的不死藥則來自于西王母。后來“竊以奔月”的情節(jié)得到了細化,演變成后羿的弟弟逢蒙欲盜不死藥,嫦娥不得已將不死藥吞服,最終飛升入月。這個版本的情節(jié)框架沒有變,只是嫦娥不是 “竊”而是 “護”,其飛升入月的情節(jié)也因此多了一絲悲壯。

    《淮南子》成書于西漢,東漢高誘為之作注又補上一段: “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敝撂拼?,徐堅所撰 《初學記》中又引用了一段古本 《淮南子》: “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羿妻姮娥竊之奔月,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

    嫦娥、姮娥實為一人。劉安編 《淮南子》諱漢文帝劉恒之名而將 “恒”改作 “嫦”,后人則混用之。不過有趣的事情來了:  《淮南子》只說了嫦娥奔月,高誘則明確嫦娥奔月之后變成了月精,月精可以視為月神、月靈,但其形態(tài)不明;而到了徐堅手中,嫦娥的形態(tài)也已經確定,那就是蟾蜍。什么?美麗的嫦娥居然變成了蟾蜍?徐堅這一說從何而來?

    其實,嫦娥化身蟾蜍之說古已有之。東漢張衡 《靈憲》中有如下記載: “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姮娥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痹谶@里,天文學家張衡連月精都未提及,直接在嫦娥與蟾蜍之間劃上了等號。不過,張衡這一論斷的確讓不少后人困惑,元代白珽在雜記 《湛淵靜語》中但感慨“后漢張衡……云常娥托身于月是為蟾蜍,尤可笑也”?;蛟S白珽倒也不是覺得張衡 “可笑”,只是覺得嫦娥小姐姐居然變成了蟾蜍這一說法太難以接受了吧。

    問題出來了:自古美人配英雄,嫦娥即是后羿之妻,容顏想必頗為出眾,這樣的女子是如何與蟾蜍聯(lián)系起來的呢?難道是因為嫦娥竊藥而被人所不齒,因而入月宮之后變成了丑陋的蟾蜍——正如 《格林童話》中青蛙王子的故事一般?這倒未必。在中國傳統(tǒng)中,月亮自古便與蟾蜍相關, 《淮南子》中便有 “月照天下,蝕于蟾諸”、 “日中有峻鳥而月中有蟾蜍”之句,高誘注云 “蟾蜍,月中蛤蟆,食月,故曰食于蟾蜍”,由此可見月中蟾蜍的典故自古有之,而且與日中峻鳥相對,并無貶損之意。事實上,蟾蜍在古人心中反而極具神性,古代的肉芝便雅稱為 “萬歲蟾蜍”,嫦娥既已飛升入月,又擁有了不死之身,那與蟾蜍的形象真是再吻合不過了。

    所以,嫦娥最早與月精、蟾蜍可謂 “三位一體”,人即是月,月即是蟾,并沒有任何區(qū)別。

 

    “嫦娥奔月”的最原始版本,由《歸藏易·歸妹》所勾勒 

 

    然而,關于嫦娥的身世之謎,依然沒有完全解開。 《淮南子》諸書只提到了嫦娥飛升前是后羿之妻,那什么樣的女子才能嫁給后羿這樣的英雄呢?

    上文已述,最早完整記錄 “嫦娥奔月”之事的是 《淮南子》——但有個前提:拋開引文。也就是說,在一些古籍中提及了關于 “嫦娥奔月”更古老的出處,這一出處便是 《歸藏易》。

    劉勰 《文心雕龍·諸子》記載: “歸藏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斃十日,恒娥奔月?!边@里的 “歸藏”指的就是上古卦書 《歸藏易》,與劉勰同時代的蕭統(tǒng)在其 《文選》中也兩度引用 《歸藏易》為 “嫦娥奔月”這一典故作注,分別是 《祭顏光祿文》中的 “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為月精”一句及 《月賦》中的 “昔嫦娥以不死藥奔月”一句。因為 《歸藏易》失傳已久,所以后人只能通過這些引文來推測 “嫦娥奔月”的古本,直到……秦簡《歸藏易·歸妹》于1993年出土為止。

    《歸藏易·歸妹》僅存兩支殘簡,但卻在萬幸中勾勒出了 “嫦娥奔月”最原始的版本:“昔者恒我竊毋死之……奔月,而攴占……”

    這兩枚殘簡只有十三個字,但信息量太大了——嫦娥原名恒我,竊藥、奔月之事也均成立,但這些故事與后羿沒有絲毫關系,更重要的是,恒我性別不明,未必就是女子,祂只是竊藥奔月而已。而 “恒我”二字幾乎就是這一神話故事的濃縮:使我永恒。由此看來,恒我很可能是為了講述這一故事而強為之命名的“主角”,這一故事的重點不在于 “恒我”其人,而在于 “恒我”其事。

    《說文》云: “恒,常也?!蓖x相代,再加上避尊者諱等因素, “恒我”演變成 “常我”也便順理成章,兩漢的 《淮南子》、 《靈憲》中,竊藥奔月的主角變成了嫦娥與姮娥就不足為奇了。在這里,恒我從性別不明者 “性轉”成了女子,而且被明確為后羿之妻子,嫦娥的形象也豐滿了起來。

    不過,從 “恒我”到 “嫦娥”的演變很可能還隱藏著另一重身世:嫦娥的原型,很可能吸收了另一位神靈的故事,那就是常羲。

    常羲是太古神靈帝俊之妻, 《山海經·東經》提到:“有女子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二,此始浴之?!边@里的常羲生了十二個月亮,也即眾月之母,與月亮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羲、儀、娥三字古音相同,畢沅注 《呂氏春秋》提出 “‘尚儀’即 ‘常儀’,古讀 ‘儀’為 ‘何’,后世遂有 ‘嫦娥’之鄙云”,明確將嫦娥的“前世”認定為常羲。以此而論,常羲與羲和亦是同一位神祗,那常羲便不僅是十二個月亮的母親,同時還是十個太陽的母親了。

    常羲浴月,嫦娥奔月;常羲生月十二,嫦娥之夫后羿射九日,而十日同為常羲之子。更有甚者,據(jù) 《山海經·海內經》所載,后羿還是帝俊的臣屬……將這些故事拼接到一起,后羿殺了首領帝俊的九個兒子還 “強搶”了他的夫人常羲——也就是嫦娥,那最后嫦娥竊不死藥飛升入月宮,倒也不是那么難以理解了……

 

    到了《西游記》,嫦娥已幻化成了月宮眾仙 

 

    《歸藏易》 《山海經》 《淮南子》等一系列古籍不甚明了地勾勒出了嫦娥的身世,同時也指出了嫦娥與蟾蜍本為一體,但故事依然沒有結束,因為月宮傳說還有一個不得不提及的 “萌寵”,那就是搗藥的玉兔。的確,嫦娥竊藥飛升,身無它物;日后被罰至月宮伐樹的吳剛也并沒有攜帶小動物……那玉兔是怎么來的?

    答案有些撲朔迷離:從諸多傳統(tǒng)神話的蛛絲馬跡來看……這只月兔很可能也是嫦娥幻化出的另一個形態(tài)。

    線索來源于屈原的代表作之一 《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為何,而顧菟在腹?”這兩個問題,前者好解釋:月亮有什么德行,竟然能死而復生?而后者中的 “顧菟”二字就讓人疑惑了: “菟”是指 “兔”么?如果是,那是否意味著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流傳著月中有兔的傳說了?

    不過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兔與月之間的確有著不可名狀的聯(lián)系。古人認為兔子 “望月而孕”,西晉張華 《博物志》中說 “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宋代何籧 《春渚紀聞》中說 “野人或云兔無雄者,望月而孕”,宋代羅愿在 《爾雅翼》中解釋得更為詳細: “說者以為天下之兔,皆雌。惟顧兔為雄,故皆望之以稟氣……古稱善顧,顧則雄顧雌,如 ‘顧菟’之類?!?/span>

    天下免皆為雌兔,唯月亮上有一只雄兔,也即顧菟。地上雌兔望月受孕就能生出兔寶寶——這一浪漫的傳說影響之大,以至于元朝時兔子已經成為未婚先孕的女子的代稱。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么?當然不是。 “顧菟”二字究竟是不是指望月受孕的雌兔,向來有不同意見,最有代表性的是聞一多在《天問釋天》里的解釋, “顧菟”實為 “蟾蜍”的音轉, “以語音訛變之理推之,蓋蟾蜍之 ‘蜍’與 ‘兔’音近易混 , ‘蟾蜍’變?yōu)?/span> ‘蟾兔’,于是一名折為二物,而兩設蟾蜍與兔之說生焉?!?/span>

    然而無論是 “望月受孕說”還是 “蟾蜍音轉說”,依然沒有解釋一個問題:玉兔好好的為什么搗起了藥?它搗的又是什么藥?

    答案在西王母身上。后羿求不死藥于西王母,西王母所居住的昆侖,正是薈萃了 “不死樹”、 “飲之不死”的 “丹水”、 “登之不死”的 “涼風之山”的神奇之地。神奇的是,在漢代石刻畫像中,西王母的身邊又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形象:一只搗著不死藥的兔子……

    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蟾蜍與玉兔本為一物,后兩者分別累積了各自的傳說體系,最終成就了月宮中的蟾蜍與玉兔。蟾蜍即是玉兔,玉兔即是嫦娥,嫦娥即是月精,同時還是日月之母羲和與常羲……

    嫦娥以一人之力扮演了這么多角色,堪稱中國古代神話體系的百變天后。

    然而,身兼數(shù)職的嫦娥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 《西游記》第九十五回 “假合真形擒玉兔真陰歸正會靈元”分明寫道: “大圣見了不勝欣喜,踏云光向前引導,那太陰君領著眾姮娥仙子,帶著玉兔兒,徑轉天竺國界……”

    經過了幾千年流變,到了明朝,嫦娥已經幻化出了一整個月宮的組成人員,分別是主首的太陰星君,包括恒娥仙子、素娥仙子、霓裳仙子在內的眾仙妹,以及廣寒宮搗玄霜仙藥之玉兔。太陰星君為道家月神,金代長筌子 《洞淵集》中言 “月者,太陰之精”,嫦娥即為月精,那將嫦娥理解為太陰星君似無不可;而霓裳仙子,正是豬八戒調戲之后被貶入凡間的那位仙妹。

    如果這一切推論都成立,或許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月宮上除了吳剛之外的看有神靈與動物,都是嫦娥一個人的化身,也就是說,這位女神以一人之力,組建了整個月宮組織……

    這實在是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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