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的寒風，又一次叩響了記憶的門扉。

我站在落葉寒風里，眼前卻浮現(xiàn)起那個遙遠的、被陽光鍍上金邊的溫暖午后——外公牽著我的手，走過他單位長長的走廊。

那一年，我七歲，還是個需要仰起頭才能看清大人面容的孩子。

父母即將接我去城里上學，而我對此渾然不知，只是沉浸在外公帶來的小小冒險中。

“走，外公帶你去瞧瞧。”他粗糙溫暖的手掌握住我的小手，那溫度至今仿佛還留在掌心。

我至今記得那條走廊的模樣——水磨石的地面泛著青灰色的光，兩側(cè)是深綠色的墻裙，陽光從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在空中劃出一道明亮的光柱，細小的塵埃在光里舞蹈。

外公先是蹲下身，仔細替我理好衣領(lǐng)，撣了撣并不存在的灰塵，然后才直起身，牽起我的手。

第一個推開的是財務(wù)科的門。木質(zhì)門牌已經(jīng)有些掉漆，開門時發(fā)出悠長的“吱呀”聲。

“老李，這是我外孫女?！蓖夤穆曇衾镉幸环N我從未聽過的自豪。

他從口袋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塞進我有些拘謹?shù)氖掷铩?/span>

那位被稱作“老李”的伯伯從算盤上抬起頭，厚厚的眼鏡片后露出溫和的笑：“長得真像你家閨女小時候?！?/span>

這樣的場景在那天下午不斷重復。

在彌漫著油墨味的文印室，外公指著轟隆作響的鉛字印刷機，在我耳邊大聲解釋每個部件的用途；

在飄著茶香的工會辦公室，他讓我坐在寬大的藤椅上，我的雙腳還夠不著地，在空中輕輕晃蕩；

在堆滿圖紙的設(shè)計科，他拿起一支鉛筆，在廢棄的圖紙背面教我畫下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鳥。

“這是王叔叔。”“這是劉阿姨?！彼粎捚錈┑亟榻B著每一個同事，而我只是怯生生地重復著這些稱呼，然后把收到的糖果、花生、畫著卡通人物的廢圖紙塞滿每一個口袋。

最難忘的是在技術(shù)科。

一位年輕的技術(shù)員正在繪制復雜的圖紙，外公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站在身后看了片刻，然后輕聲對我說：

“你看，叔叔畫得多認真。以后你上學了，寫字畫畫也要這樣專心?！?/span>

那一刻，他望著圖紙的眼神，既有長者的慈祥，更有一種對知識和專業(yè)的敬重。

那種眼神，后來在我面對書本時，總會不經(jīng)意地想起。

走廊很長，辦公室很多。

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這幾乎是一場漫長的遠征。

我的小腿開始發(fā)酸，步子也慢了下來。

外公察覺到了，二話不說便將我抱起，讓我坐在他堅實的右肩上。

視野驟然開闊，我第一次以這樣的高度俯瞰那條走過無數(shù)次的走廊。

墻頂?shù)臒粽?、懸掛的錦旗、遠處的門牌，都變得觸手可及。

“看得遠嗎？”外公仰起頭問，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遠！”我興奮地回答，小手扶著他花白的頭發(fā)。

“我外孫女以后長高了，會看得更遠?！?/span>

后來我才明白，那不僅僅是一次普通的串門。

那是外公在用他最樸實的方式，向他工作了一輩子的地方、向他的同事們鄭重地介紹我——這個即將遠行的小外孫女。

他或許不善言辭，卻用整整一個下午的陪伴，在那條長長的走廊里，為我鋪就了一條愛的紅毯。

多年以后，當我也漸漸長大，才真正懂得那一天的重量——一個嚴謹認真的老人，放下手頭所有工作，牽著一個懵懂孩童，走遍每個辦公室。

那不是隨意的閑逛，而是一場沉默的告別儀式，一次深情的托付。

如今，外公已離去多年。關(guān)于他的許多記憶都已模糊，唯有那個下午，在時光的沖刷下愈發(fā)清晰。

我記得他掌心粗糙的紋路，記得他介紹我時微微上揚的語調(diào)，記得他肩頭的溫度，記得他蹲下身為我系鞋帶時花白的頭發(fā)。

寒衣節(jié)又至，秋風卷起枯葉，我又想起外公。

淚光閃爍中，我仿佛又看見那條長長的走廊，看見外公牽著七歲的我，一步一步，走過他平凡而驕傲的一生。

他把我高高舉起，不是為了讓我看見遠方的風景，而是為了讓整個世界都能看見——這個被他深深愛著的孩子。

那些他帶我認識的人，大多我已記不清面容姓名；那些辦公室的陳設(shè)，也早已在改制搬遷中不知所蹤。

但外公那份笨拙而深沉的愛，卻穿越多年的時光，在這個寒衣節(jié)的黃昏，溫暖著早已長大的我。

原來有些告別，從一開始就是倒計時；而有些愛，卻能在記憶的走廊里，走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