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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復(fù)旦中文系，老師，寫過地方志，文化大革命時被打成右派，四年牢獄之災(zāi)，六年在農(nóng)場勞動改造，因血吸蟲感染，走于肝癌。 他，在他們那個時代是極平凡也極普通的一個人，對當(dāng)時的每個家庭來說，也沒什么特別之處。 作為一個晚輩，總會想起一些被長輩疼愛的往事，付諸于筆端，變成一個凝固的琥珀色瞳孔，凝視須臾。 題記 彎彎曲曲的小巷里，藏著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門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舊書，散發(fā)出一股霉味，老板是個上了年紀(jì)的男士，泡杯茶吸口煙，沒生意的時候，搬把椅子，坐在蔭涼處打瞌睡。 第一次，遇到這地方，也是誤打誤撞，下雨天跑到屋檐下躲雨，一股熟悉的書霉味誘惑著我，鬼使神差般走到這里，停在大堆大堆書前，“砰”的一聲，懵了下，拉扯著進入到漩渦里，醒來時，我不是此時的我，低下頭看看，那時的我怎么會那么小。 三層樓的筒子間，每家每戶小的如鴿子籠般，走廊的盡頭有一個共用的廚房，十家人家你燒飯，我炒菜，小朋友們就在走廊里串來串去，從這頭到那頭，不亦樂乎。 我不喜歡這游戲，也不喜歡廚房里飄來的飯菜香，我喜歡把板凳拖的特別響，拖到窗戶邊上，站在板凳上趴著窗口，看我拖板車的外公，什么時候回家，他會從破破的口袋里，變戲法的給我?guī)Щ匾粋€豆沙包子，衣服里的線頭粘在包包子的紙上，像一條條彩虹。 一拉就好長好長，從口袋到膝蓋，還能穿過破洞口，好大一圈。 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候，有豆沙包子吃，有繞線圈的游戲，孩子是不知道線頭藏在破洞里，是生活的不堪和不易。 外公的床底下，有個木頭箱子，極沉，少有人拉的動，外公也不讓動，我好奇的爬到床底下，使出洪荒之力也沒能打開，每天往外拖一點，怎么也拖不出來。 外公，站在床邊，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拉出了那個很神秘的箱子，已經(jīng)生了銹的鎖，被鑰匙使出全部的力氣，才撬開。 陽光之下，卷縮的書頁伸展開來，久未見太陽的潮氣，飄蕩在空氣中。 嘆氣，長長的嘆氣。 吸氣，深深的吸氣。 始終記得，當(dāng)這個被我極為好奇的書箱打開時，我與文學(xué)的愛就從這一刻有了漫長的鏈接。 腐朽的線，泛黃的頁，豎排的字，星光一樣，在黑暗中散發(fā)出微弱卻堅定的光芒，照在黑葡萄般的透亮里，閃著光。 我趴到書箱邊，翻來翻去，抖抖灰，有模有樣的看來起來。 其實，我把書拿倒了，豎排字是要豎著看，橫著可就錯了。 也許，是我的模樣讓外公心生歡喜，也許，是當(dāng)時他唯一的外孫女這個不經(jīng)意的舉動，觸及他的易感的柔軟，他想把它們的故事流進她心里。 抹布，擦拭著落滿灰塵和蜘蛛網(wǎng)的箱面，雞毛撣子，撣著書里的灰塵，我有模有樣的做著這樣的小事。 拍拍手，粗糙的手，凍傷痕跡的手，老繭的手，顫巍巍的拿起書，暗淡無神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道光，劃破在這浮光微塵里。 “這是唐詩，唐詩要豎著看，從右到左，外公讀一句，你讀一句: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鴿子籠的房間里，一老一小的聲音，穿過走廊，飛出窗外，天邊的晚霞鋪了一角。 外公，依舊要去勞動改造，要去拉板車，他駝了背，彎了腰，精神卻比往日好了很多。 在他的心里，有一個念想，買一個豆沙包給小外孫女，回家來教小外孫女背唐詩，日子好像又鮮活了起來。 從李白的這首詩開始我愛上了唐詩，搖頭晃腦的，學(xué)模學(xué)樣。 他，老了，拉不動板車，也沒法再給我買豆沙包子，靠在桌邊的凳子上，支著胳膊，慢吞吞的給我講《紅樓夢》《水滸傳》《西游記》，我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會講故事，講的我那里也不想去，聞著房間里熬的中藥味，藥味融合著故事味，從他的心里出，進入我的心。 我想，長大了，我也要做個會講故事的人…… 后來，他躺在了床上，沒了精神，講不起長長又久久的故事，他會讓我把日歷牌上過往的日歷撤下來，對著老黃歷講些老舊的往事，在他縫了又縫的破洞口袋里，掏出鋼筆，給我寫下我完全不認識的字母組合，指著它們說，這是英語，這是日語，好好讀書，去看更為廣闊的世界。 他的一生，凝結(jié)為一個名字，和所有躺在這里的名字一起躺著。 他的一生，很平常和所有人一樣，如果在他的晚年有一抹亮色，就是教了小外孫女一點，他熱愛的，我喜歡的東西，在血脈延續(xù)的流動里，愛之他愛，成為我愛。 書店的老板打著瞌睡，我選了一本線裝的唐詩，悄悄的離開。 我看見逆光中外公的剪影，始終是一盞溫柔的燈塔，在時間里，與自己與心，找到回家的路，成為平和寬容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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