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欄的話

 武昌柳,又稱武昌官柳、官柳、陶公柳、西門柳、先生柳等?！拔洳钡拿Q起始于晉代，發(fā)展于唐宋，延續(xù)于明清，以至于當代，顯出深厚的人文內(nèi)涵。據(jù)《晉書·陶侃傳》記載：“(侃 )嘗課諸營種柳，都尉夏施盜官柳植之于己門。侃后見，駐車問曰：‘此是武昌西門前柳，何因盜來此種？’施惶怖謝罪。”以后泛稱植于武昌的楊柳為“武昌柳”。

 “武昌柳”是鄂州地區(qū)一種著名的風(fēng)物，一張亮麗的名片，晉朝以后，歷代文人墨客多有吟詠，并且寄托了人們的種種情思。千百年來，“武昌柳”成為了帶有濃郁地方特色的文化意象。為了傳承優(yōu)秀的地域文化，提振民族精神，本報決定開辟“武昌柳詩話”專欄。作者從浩如煙海的歷代古典詩詞中，選取有關(guān)“武昌柳”的詩詞作品若干首，加以賞析，以饗讀者。

             寄阮郎

              隋·張碧蘭

           郎如洛陽花，妾似武昌柳。

           兩地惜春風(fēng)，何時一攜手？

 張碧蘭，隋代女詩人，生卒年和事跡均不詳，有《寄阮郎》詩傳世。

 阮郎，原是一個人物典故，其原型人物是指漢代的阮肇。據(jù)南朝宋代劉義慶《幽明錄》記載，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遇二仙女，構(gòu)成一段奇緣。后來詩文中常用“阮郎”指代情郎，宋詞中有一詞牌叫《阮郎歸》?！都娜罾伞肥桥娙思慕o她的情郎的一首小詩。

 這首小詩，詩意芳馥，言短情長，寥寥四句，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把玩不盡其纏綿溫潤之意。

 起句，“郎如洛陽花”，把情郎比作洛陽花。大家知道，洛陽牡丹甲天下?！奥尻柣ā痹谔扑螘r專指號稱花王的牡丹花，或者說，是芳華美麗、雍容富貴的代稱。這里用來指男性，可見女主人公心目中的阮郎，必定是風(fēng)度翩翩、顏值極高的美男子。次句，“妾似武昌柳”，以“武昌柳”自喻，用意也極為佳妙。自晉代陶侃在武昌種柳之后，“武昌柳”在詩歌中已為常見的意象。楊柳婀娜多姿，到了春天，柳眼舒青，柳眉展翠，柳條千絲萬縷，縈人情思。她飄拂在水邊樓閣之旁，掩映在月下亭臺之際，呈現(xiàn)出一種嬌美的姿態(tài)。在這里，女詩人以“武昌柳”自況，塑造出一位溫婉多情、纏綿柔美的思婦形象。對此，明代狀元、詩人和學(xué)者楊慎《升庵詩話》評曰：“真花月之妖也?！庇谩盎ㄔ轮彼淖衷u價“武昌柳”這一意象，便是暗喻性的意象批評?！版莆洳?，其依依之態(tài)，無盡之情，自不難想見。然而，郎居洛下，妾在江南，分居兩地，相隔千里，此時也只能共“惜春風(fēng)”了，脈脈柔情，殊難自遣。最后兩句，“兩地惜春風(fēng)，何時一攜手”，遂成極情之語。而無限纏綿悱惻之春思，更使人玩味不盡。未得攜手，此情便如此濃烈，那么攜手之后呢？其情致之深長，心境之喜悅，更當不言而喻。而句中“何時”一詞，又充滿多少深情的期待！

 此詩兒女情長，似為初戀即以分別之作。女詩人的情郎得此佳作，自當?shù)突灿邴[箋寸楮之間，而情難自已矣。

            溯江至武昌

                唐·孟浩然

          家本洞庭上，歲時歸思催。

          客心徒欲速，江路苦邅回。

          殘凍因風(fēng)解，新梅度臘開。

          行看武昌柳，仿佛映樓臺。

 孟浩然（689—740），唐代山水田園詩人，湖北襄陽人，世稱“孟襄陽”。孟浩然年青時喜好節(jié)義，濟人患難，有古人之風(fēng)。孟浩然在四十歲以前，一直隱居在家鄉(xiāng)的鹿門山讀書作詩。四十歲時才游歷京師長安，相傳曾被王維邀至內(nèi)署，恰遇玄宗到來。玄宗索詩，浩然當即朗誦《歲暮歸南山》，有“不才明主棄”之語，玄宗聽后生氣地說：“卿不求仕，而朕未棄卿，奈何誣我？”（《唐摭言》卷十一）因放還未仕，其后漫游吳、越、湘、閩，但他的大部分歲月是在家鄉(xiāng)隱居。他一生沒有做過官，是唐代少有的以布衣終身的詩人。著詩二百余首，有 《孟浩然集》。

 從詩的題目看，這首詩是詩人漫游吳、越后歲晚歸家溯江而上到達武昌時所作，其內(nèi)容主要是寫沿途所見的武昌風(fēng)光，抒發(fā)了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首聯(lián)，第一句“家本洞庭上”，交代詩人的家鄉(xiāng)所在。詩人的家鄉(xiāng)襄陽在漢水之濱，這里說成“洞庭上”，是就大致的方位而言。第二句點名本詩的主旨，“歸思”二字，即為詩眼，詩意顯豁，總領(lǐng)全詩。思，讀去聲，名詞。一個“催”字，催促，急切，表達出急于歸鄉(xiāng)的迫切心情，開啟下文。頷聯(lián)抒情，情中有景?！翱托耐接佟敝饕獙懬?，既照應(yīng)上句“歸思催”，又為下文伏下一筆。年關(guān)將至，客心思歸，人在旅途，巴不得早點回家?？墒牵觳凰烊嗽?。這里的“徒”字，準確地表達出“欲速則不達”的心情。下句“江路苦邅回”主要寫景，巧妙回答了“徒欲速”的原因。冬天的長江水位很低，溯江而上的道路并不順利，彎轉(zhuǎn)曲折，難于行進。一個“苦”字，下得很重，人在囧途，江路艱難，心情郁悶，苦不堪言，簡直是“山重水復(fù)”。頸聯(lián)寫景，景中有情，可謂“柳暗花明”，苦盡甘來。殘存的冰凍因為春天的暖風(fēng)而融解，新鮮的梅花渡過臘月將在枝頭綻放?？吹綒埍鈨?，新梅開花，詩人的鄉(xiāng)心不禁為之一振，喜從中來，家鄉(xiāng)越來越近了，怎不叫人心花怒放！這一聯(lián)與上一聯(lián)一“苦”一“樂”，在情緒上形成一個轉(zhuǎn)折，一個對比。尾聯(lián)寫景，以景作結(jié)。詩人邊走邊看，邊思邊想，你看，那著名的武昌官柳，柳干蒼勁，柳枝飄拂，正在吐出新芽，隱隱約約地，掩映著長江邊上的亭閣樓臺?！拔寰帕?，沿河看柳?！眹篮亩旒磳⑦^去，春天的腳步清晰可聞。柳枝吐芽，預(yù)示春天的到來。這里仿佛一幅特寫，在全詩的末尾勾畫出“武昌柳”的形象，突出了冬天“武昌柳”這一意象獨特的風(fēng)姿，具有畫龍點睛的效果。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靶锌次洳?，按律，應(yīng)為平平平仄仄，但這是一個拗句平平仄平仄，句中自救?！拔洹睉?yīng)用平聲卻用了仄聲，這是“拗”；“昌”應(yīng)用仄聲卻用了平聲，這是“救”?？矗x平聲。全詩音律和諧，第二、三兩聯(lián)自然成對，頗為工整，并無斧鑿之痕，表明近體詩到了盛唐特別是王維、孟浩然時代，已經(jīng)非常成熟了。

            晚泊武昌

                唐 ·錢起

            晚泊武昌岸，津亭疏柳風(fēng)。

            數(shù)株曾手植，好事憶陶公。

 錢起（722—780），字仲文，吳興（今屬浙江）人。唐玄宗天寶十年進士，任秘書省校書郎，肅宗時曾任藍田縣尉，代宗時官至考功郎中?！按髿v十才子”之一。詩以五言為主，多送別酬贈之作，風(fēng)格清麗。名篇有《暮春歸故山草堂》：“谷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泵溆小扒K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等。有《錢考功集》。

 此詩是詩人路過武昌時所作。詩題“晚泊”二字，含義頗豐，既點明了此次旅行到達武昌的時間是在傍晚，同時也交代了此行所憑借的交通工具是船。開頭兩句意思是說，傍晚，我將船停靠在武昌城外的長江邊，棄船上岸；來到渡口旁邊一個亭子里，晚風(fēng)吹拂，稀疏的柳枝輕輕地搖擺。首句敘事，回扣詩題。次句便是寫景，津、亭、柳、風(fēng)，一句四景，要言不煩，其中津口、亭臺、晚風(fēng)這三個意象是略筆，而“柳”這一意象才是主筆。因為“柳”，或者說“楊柳”，才是江南武昌特有的風(fēng)物。柳，楊柳，在偌大的中國大地，其名聲之大，除了歷史名城揚州（揚，通“楊”），恐怕就要數(shù)江南武昌和嶺南柳州了。后兩句緊承上句“柳”字而來，展開敘述和回想，在寥寥可數(shù)的文字中，對“陶公柳”寄予了深切的摯愛之情。原來，那株株柳樹是晉代的陶侃親手栽種的；至今，人們還常常記起他的名字。

 這首小詩，短短四句，二十個字，主要選取了“陶公柳”這一核心意象，運用白描的手法，寫景抒情，不著色彩，用一個“疏”字，勾勒出暮冬或早春“陶公柳”的形象；用一個“憶”字，抒發(fā)了詩人對陶侃的贊頌之情。

           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

                唐·杜甫

          憑高送所親，久坐惜芳辰。

          遠水非無浪，他山自有春。           野花隨處發(fā)，官柳著行新。

          天際傷愁別，離筵何太頻。    

 杜甫（712—770），祖籍湖北襄陽，生于河南鞏縣（今鞏義市）。初唐詩人杜審言之孫。字子美，自號少陵野老，唐代三大詩人之一，也是我國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后世稱其為“詩圣”。代表作“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關(guān)吏》）“三別”（《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唐肅宗時，官左拾遺。后入蜀，友人嚴武推薦他做劍南節(jié)度府參謀，加檢校工部員外郎。故后世又稱他杜拾遺、杜工部。杜甫一生憂國憂民，人格高尚，詩藝精湛，風(fēng)格多樣，而以沉郁為主。其詩顯示了唐代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過程，被稱為“詩史”。有《杜工部集》。

 此詩作于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年），杜甫因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叛亂，流亡梓州期間。郪城，也叫郪王城，古郪國的都城，故址在今四川省三臺縣南郪江鄉(xiāng)，唐時屬梓州。這是一首送別詩，所送的對象有二，一是李判官，二是武判官，詩人對他們稱兄道弟，可見關(guān)系比較密切。首聯(lián)，開宗明義，點明主旨?！八退H”三字，照應(yīng)詩題，進一步表明送者與行者的兄弟關(guān)系?！熬米Х汲健保笔阆e之情?！熬米闭?，戀戀不舍也；“惜芳辰”三字，既見別情之濃，又有總起下文的作用。頷聯(lián)，一水一山，虛實相生。朋友要去成都府，過郪江，走岷江，一路涉水，豈無風(fēng)浪之險？這是實寫，也是憂慮，表達的是愁情。然而，他山有春，這是虛寫，也是寬慰，表達的是可樂之情。一愁一樂，相映成趣。頸聯(lián)寫景，景中有情。緊承上句，選用“野花”和“官柳”兩個意象，具體寫出可樂的情景。春天到了，隨到哪里，野花都在開放；柳樹成行地吐出了新芽。這難道不是值得快樂的事嗎？著行，同“著行”，作行或成行的意思。這兩句詩，是鼓勵朋友，要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要學(xué)這滿山的野花和江邊的官柳，到處都可以開花、生長。尾聯(lián)，陡然一轉(zhuǎn)，直抒胸臆，悲愁悵惘，更進一層。送別之地，不說天府，而說成“天際”，離別之愁，更添幾分?！昂翁l”三字，惜別情景，倍覺悲傷。兄弟二人，俱往成都，故曰“太頻”。從中也可以體會到戰(zhàn)亂的頻繁，送別的習(xí)以為常吧。杜甫的沉郁詩風(fēng)，于此可見一斑。

 縱觀杜甫的一生，由北而南，顛沛流離，最后，和屈原一樣，在洞庭湖流域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其實他并沒有到過武昌。詩中所寫的“官柳”，只不過是借用了這個意象而已。這里，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是，其一，用“官柳”與“野花”作對仗，極為工整，就像“野梅”對“官柳”一樣，自然天成。其二，杜甫生在中原，此時身在四川，順手拈來“官柳”這一意象，足以見得“官柳”的名聲之大。

           續(xù)韋蟾集《楚辭》句

                唐 ·武昌妓

         悲莫悲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歸。

         武昌無限新栽柳，不見楊花撲面飛。

 武昌妓，姓名不詳，是當時從事歌舞的女子，即歌妓。

 韋蟾，字隱珪，晚唐詩人，大中七年進士，官至尚書左丞。有一次，他察訪鄂州，離去時當?shù)毓賳T為他設(shè)宴餞行。席間，韋蟾用箋書寫了《楚辭》中“悲莫悲兮生別離”（屈原《九歌·少司命》）、“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宋玉《九辯》）二句集成的詩句，請座上賓僚續(xù)成此詩。一位歌妓泫然起曰：“某不才，不敢染翰，愿口占兩句?！备杓耸紫壤m(xù)成，滿座無不叫絕，一時傳為佳話。

《唐詩別裁》稱此詩道：“上兩句集得好，下兩句續(xù)得好。”

 先說韋蟾的集句。熟讀古典詩詞的人，觸景生情時，往往會有詩人詞家的名言警句涌上心頭，信手拈來，脫口而出。但是將不同出處的詩句，“集”攏來而成新作，很難渾成佳妙。韋蟾的這兩句集得好，首先，在于取用自然，對于當前情事非常切合。為他設(shè)宴餞行的賓僚是那樣重情，而將要離別的人是那樣依依不舍，都由這兩個名句很好地表達出來。其次，是取用中又有創(chuàng)新。這兩句原來并不整齊。“悲莫悲兮生別離”本來并非嚴格意義上的七言句，因為“兮”字是句中的語氣詞，很虛，用作七言句則將虛字坐實。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共八個字，集者隨手刪去一字，便成為了標準的七言詩句。這種“組合法”，不拘泥現(xiàn)成的句子，已含化用意味。其三，這兩個古老的詩句，一經(jīng)整合，不但語氣連貫，語意明晰，而且連平仄也大致協(xié)調(diào)。既保存了古意，又符合詩律，可謂妙手偶得。“悲莫悲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歸”，這是送行者的語氣，自當餞行者來續(xù)之。但這兩句詩出自屈原、宋玉這樣的大手筆，集在一起又是那樣渾然天成；而送別情意俱在言中，續(xù)詩弄不好就成狗尾續(xù)貂了。

 再說武昌妓的續(xù)詩。首先是自然妥帖，沒有刻意制作之嫌。韋蟾的集句主要是抒發(fā)當筵之情，而歌妓的續(xù)詩則是詠目前之景；集句的手法是“賦”，而續(xù)句的手法是“興”。由于集句已具送別的情意，語似盡露；采用“興”法以景結(jié)情，水到渠成，恰好是一種補救，這里由情到景，虛實相生，使意與境珠聯(lián)璧合，情與景融為一體?！拔洳薄靶铝薄皸罨ā保粌H點名時間、地點和環(huán)境，而且渲染氣氛，使讀者深深體會到宴席上主賓雙方濃濃的別離之情。其次，意象優(yōu)美，語意深婉。楊柳依依，以“武昌柳”寫離情，已包含依依惜別的意味；而“楊花撲面飛”，境界更為新奇。一向膾炙人口的宋詞名句“春風(fēng)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晏殊《踏莎行》）即脫胎于此?！靶略粤鄙星绎w花撲人，情意依依，座中故人又豈能無動于衷呢？同時楊花撲面也含有春歸之意?！安灰姟薄盁o限”等語，對于加強詠嘆之意，也有點染之效。           

這首小詩將集句與續(xù)作鏈接在一起，不露痕跡，情景交融 ，渾然一體，實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