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老師在活動現(xiàn)場 1. 為什么大部分人讀不完《尤利西斯》，還口稱偉大？ 很慚愧我也是沒有看完《尤利西斯》。 為什么沒有讀完呢？就是因為它過于艱深，讀它的樂趣并沒有能夠支撐我花很多的精力、腦力和情感的投入，把這么浩瀚的篇幅讀完。 為什么我又覺得這個小說還是很有意思的。因為我從一個有經(jīng)驗的閱讀者的角度出發(fā)，面對一個文學作品讓我打開的時候，比如說這本《尤利西斯》，隨便翻到一章往下讀，覺得非常過癮，它的過癮的地方是，書里面有大量的典故和互文性。 什么叫互文性呢？就是作者用了各種各樣的修辭、隱喻、典故、習語、俗語，就是古人說過的話，當時的梗（我們今天常常說的梗）這些東西過于稠密了。 我閱讀的是蕭乾、文潔若夫婦翻譯的《尤利西斯》版本。我看到喬伊斯用這些梗和這些互文性的時候，我覺得他不是像沒有經(jīng)驗的寫作者寫得不好，把文章寫砸了。 我對著后面的這個注解一點一點地看，我發(fā)現(xiàn)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讀不懂，什么地方我能夠 get ，我心里面非常清楚。如果我要把我讀不懂的東西，都要 get 出來，那么我需要花很大的工夫，但單單就是淺嘗輒止，我也有很大的收獲。 我覺得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做工精美的（作品），沒有廢話，文字沒有拙劣之處的一個藝術精品。如果進一步要挖下去的話，我覺得我需要比如對于《圣經(jīng)》有比較精深的了解，對于天主教文化，對于愛爾蘭從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曾經(jīng)作為歐洲第五大繁榮城市的歷史。到十九世紀馬鈴薯欠收，以及英國入侵所帶來這種悲慘的結(jié)果。 這些在我讀《最危險的書》的時候，給了我很多閱讀《尤利西斯》的歷史上下文，文化上下文，宗教上下文等等。 王敦老師在活動現(xiàn)場（王老師手持的書是《最危險的書：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戰(zhàn)》） 如果有了比較深刻的了解之后，那么我才有資格，從里邊挖出更多的上下文。如果不斷地挖下去，我覺得這是一個平行宇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作品。 2. 幾千年文學史里的異數(shù)——《尤利西斯》的革命性之路 喬伊斯寫作《尤利西斯》是一條革命之路，他革命在什么地方呢？ 《尤利西斯》一邊是古希臘這樣一個史詩框架，另外一方面是在都柏林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這兩者是如何劃等號的。 活躍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加拿大文學批評家弗萊在他的《批評的解剖》里面，提出一個“原型”理論。在文學史上，西方文學有不同的階段，每一個階段它是有一個主打的一個文學框架，或者叫模式。 加拿大著名文學理論家諾思羅普·弗萊 最早的時候是悲劇史詩，那是英雄時代的文學，或神話時代的文學。順著一個階梯不斷往下走，這個往下走并不是說文學就走下了末路，而是說文學它有這樣的一個路徑。那么就進入了傳奇時代，里面出現(xiàn)了很多的英雄人物，他們的事跡和他們的情感能力都要比普通人強。 羅普·弗萊的經(jīng)典文學理論著作《批評的解剖》 英雄時代下面叫古典時期，再往下到浪漫主義時期，那么這個主角或者叫 hero ，或者叫 heroine ，他的這個能力、情感和各方面的智商，越來越接近于我們普通人。 我們可以看到從一個神一樣的人，變成傳記當中的英雄，再到一個崇高的人，再到一個平常的人。 等到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時候，主人公的情操和各方面和我們是平等的，再往下到了現(xiàn)代主義時期，文學里面我們看到人物可能變得越來越卑微。最后會變成一個像?？思{的《喧嘩與騷動》的主角，一些主要人物變成了比我們更“低下”的人。 這是一個大的圖示，是一個幾千年的文學史。 福克納意識流小說經(jīng)典著作《喧嘩與騷動》 說回《尤利西斯》。這樣一個史詩的框架，要把它強行框在幾個小人物，甚至在各方面可能比我們更加豐富，或者說道德各個方面更加狂野的人物身上。這樣一個等號是如何畫起來的，對我來說是個謎，可能這就是它的革命性所在。 如何把一個現(xiàn)代性，世界性的框架，變成很小的細節(jié)來寫，這樣一種寫法的合理性有沒有呢？我說下自己的經(jīng)歷。 今天我要來參加這個活動，我從家出來，先打一個車，打到過街天橋這里，上過街天橋來愛琴海（商廈），我從這里開始說起吧：
其實我的意識不停地在流動，如果這二十分鐘的事情真正把它說透的話，等于當代社會生活、商業(yè)生活、消費模式和每個人心里面的很多事情就可以得到一個精華的體現(xiàn)。 3. 喬伊斯是愛爾蘭的“趙樹理” 我認為喬伊斯他是非常接地氣的，甚至某種程度上，當我讀《尤利西斯》中文本和英文原版時，就覺得讀起來很舒服，我打一個可能非常不恰當?shù)谋确剑?strong>我認為他相當于愛爾蘭的趙樹理。 他像一個趙樹理是什么意思呢？趙樹理叫山藥蛋派作家，他來自于山西。喬伊斯我認為他離不開愛爾蘭都柏林，愛爾蘭的苦難是作為被英國欺負了幾百年的殖民地，它本民族各種各樣的情況，以及天主教會對愛爾蘭人心理上造成的巨大的壓力，所有的這些情節(jié)，只有喬伊斯能寫得出來，所以他是獨特的。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山藥蛋派”代表作家趙樹理 《尤利西斯》最后一章，叫 Penelope ，里面有一段女主人公的內(nèi)心獨白。我看了一眼英文，那個音韻讀起來特別好聽。單從聲音上面講，我們看到什么-hen、-pen這樣一些押韻的東西，翻譯成中文變成母雞啊，什么筆啊等等，一下子這個韻律就沒有了。 如果喬伊斯能夠用母語朗讀出來，聽起來會特別舒服。喬伊斯的聲音特別有魔力，他本人是一個很好的 tenor （男高音），他在愛爾蘭都柏林參加歌唱比賽是獲過獎。所以說從語言角度來說，聲音絕對是一大亮點。 喬伊斯朗讀《尤利西斯》 來自單向街書店 00:00 04:23 1924年，在西爾維亞·畢奇（莎士比亞書店的老板，《尤利西斯》的出版商）的堅持下，詹姆斯·喬伊斯在巴黎的HMV錄音棚里錄下了自己的聲音 文學當中不可能沒有這個東西，當我們讀中文的作品的時候，哪怕不是詩歌，就是小說，比如說讀《紅樓夢》，就這么念下來，聽起來就特別地舒服。先賢諸子百家的文章也是，念下來鏗鏘有力，讓人欲罷不能。 經(jīng)典的偉大之處，我們需要把它不應該被神秘的東西，給它去神秘化。 所以我覺得喬伊斯，不管他是什么樣的現(xiàn)代派作家，其實他像趙樹理一樣，是植根于他自己的文化，喬伊斯自己也說過，如果他能夠把愛爾蘭都柏林的歷史寫出來，那么全世界各個歐洲城市的這種痼疾，雖然各有各的表現(xiàn)形式，有不同的來源和癥候，但是實際上本質(zhì)是一樣的。 就是那句名言，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4. 《尤利西斯》的出現(xiàn)其實是一場共謀 《尤利西斯》的橫空出世其實是在特殊時代背景下一群人共謀出來的一個文學、文化奇觀。 我讀一下《最危險的書》里面的一段，“莎士比亞書店”這一章，這本書的 177 頁。里面談到，美國人為什么去巴黎，為什么開莎士比亞書店，為什么迷惘的一代，以及更老一些的先輩們，說英語的這些人，在這里聚集，而且能夠推出《尤利西斯》，這背后的道理是什么？這里面不談文學的神秘性，談的是錢，談的是文化機制，談的是政治經(jīng)濟。 《最危險的書》 177 頁中，
單讀Classics閱讀計劃第三本《最危險的書：為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而戰(zhàn)》 美國人過去也很土，叫孤立主義，而且美國相當于一個大農(nóng)村，除了紐約以外的很多年輕人，沒有什么國際視野。但是自從一戰(zhàn)爆發(fā)以后，他們出國效力，以及外出游歷，可以有一個美國本土以外的生活。
這段告訴我們一個事情，就是法郎的貶值，還有就是說巴黎能夠使得美國人消費，從而造就了一個土壤。有了這個土壤，一直沒有學會法語的海明威，才能夠去，才會聚集出足夠的 English speaker 搞藝術，所以才能出現(xiàn)莎士比亞書店，才能夠使得這一本在美國本土被禁的書，在法國出了第一版……我讀了這些后，就覺得很靠譜，這是文學的外部分析，就是說文學的發(fā)展需要一個條件，那么以英語為母語的這樣一批新的一代作家，包括亨利·米勒，他必須要具備這樣一種他所能夠覺得舒服的土壤之后，才能冒出來。 再比如連載《尤利西斯》的《小評論》（ little review ）編輯瑪格麗特·安德森和簡·希普，她們是女權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還是女同性戀，這幾個身份皆有之，她們寫不出《尤利西斯》。但是作為社會激進分子，她們從這本書里面，看到了它對于政府、歐洲大英帝國、天主教會的一種顛覆性的力量。覺得這個好，要解構。 連載《尤利西斯》的雜志《小評論》 而且在 1914 年到 1918 年又經(jīng)歷了一戰(zhàn)，像馬恩河戰(zhàn)役，索姆河戰(zhàn)役，機關槍在幾分鐘之內(nèi)，成千上萬的人就消失了，這種事情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以及很多很多的這種問題，使得當時的人開始反傳統(tǒng)，最后組成了聯(lián)盟。但是《小評論》的這兩位女士，和喬伊斯不是一類人。喬伊斯本人可能根本沒有想到要革命，他就是一個趙樹理，他就是在寫愛爾蘭，但實際上他卻寫出了一種現(xiàn)代的情懷。 再比如像龐德，可能稍微比喬伊斯有學問一點。喬伊斯沒有什么學問，他是在愛爾蘭讀了一個大學，然后就到的里雅斯特這么一個偏遠的城市的教書，后來在朋友的幫助之下才到了巴黎，住下來就開始寫《尤利西斯》，他不干別的事情，他就是在寫這本書。我估計他也根本不注意艾略特以及歐洲那些的理論家在做什么，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但所有人都等著喬伊斯把這本書寫出來，所有那些操作現(xiàn)代話語的人，都拿他說事，而他從來不看別人的書。我感覺是這樣一種關系。 另外牽扯到一層叫商業(yè)利益，莎士比亞書店，還有后來在美國出現(xiàn)的蘭登書屋，他們是在做現(xiàn)代文化的生意，看到這樣一個話語，和這樣一個思潮的力量，會變成一種叫做商業(yè)價值，然后這幫人加入助推。 所以我覺得實際上喬伊斯就是一個趙樹理，然后有一群激進分子認為很對路，再往后有一幫人發(fā)現(xiàn)了商業(yè)利益，所以就組成了一種相互之間都沒有關系的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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