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清漣文化,致力繁榮! 第二屆老舍文學創(chuàng)新獎全國文學作品大賽 ![]() 梨樹莊的守望 (小說) ![]() 一 遷徙 “叮鈴鈴鈴鈴——”刺耳的電話鈴聲撕裂午后的寧靜,李荷芳手里的筷子“啪嗒”一聲落在醬紫色八仙桌上,半塊饅頭滾到了地上。 她赤著左腳沖進堂屋,右腳的塑料拖鞋還倒扣在門檻上。 “媽!是個大胖小子!”電話里志高的聲音震得聽筒嗡嗡響,李荷芳一下子不會呼吸了,指節(jié)在圍裙上絞了一個圈。 “我明天就去……不,我今晚就去買火車票!”她一轉(zhuǎn)身時撞翻了條凳,驚飛了院子里啄食的蘆花雞。 尤小英倚著門框,松樹皮似的手攥著搪瓷缸。九十六年的歲月在她耳道里筑起厚墻,卻能精準捕捉女兒每個異常表情?!白??”老人喉嚨里滾出混濁的音節(jié),缺齒的牙床漏風,“那我……” 李荷芳突然被釘在原地。省城鴿子籠似的兩居室,嬰兒啼哭與老人咳嗽交織的畫面在腦中炸開。 她蹲下時聽見膝蓋“咯吱”響,才發(fā)現(xiàn)母親布鞋尖上沾著方才打翻的菜湯。蹲在母親跟前,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娘,我要去帶孫子啦!志高有孩子了!” 尤小英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表現(xiàn)出來多少喜悅,卻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凄婉,她緩慢地點點頭,伸出枯枝般的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然后轉(zhuǎn)身,拖著步子慢慢向自己的房間走去。那個佝僂的背影讓李荷芳心里猛地一揪。 忽然間,她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僵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老太太的背影,一個尖銳的問題刺入腦海:“是的,我走了,她怎么辦呢?把她帶著又怎么辦呢?” 兒子在省城剛貸款買了套兩居室,再帶上96歲的外婆?李荷芳的眉頭擰成了疙瘩??墒前牙夏赣H一個人留下?老人雖然生活還能自理,但畢竟年近百歲,萬一…… “我和你一起去,把老壽星帶著吧?!崩詈煞紘樍艘惶D(zhuǎn)頭看見丈夫趙一丁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從書房出來,站在走廊里。 他走過來,輕輕握住妻子的手:“她雖然96歲了,但身體還硬朗,生活還能自理,帶著吧。咱們租個房子住附近也行?!崩詈煞嫉难劭粢幌伦訚窳?。趙一丁總是這樣,話不多,但總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給出最踏實的支持。 三天后,一家三口踏上了開往省城的列車。 尤小英坐在靠窗的位置,好奇地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她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出過遠門了,這次突然的“遷徙”讓老人既緊張又隱隱期待。 “娘,喝點水。”李荷芳把保溫杯遞到母親嘴邊,尤小英順從地抿了一口,然后繼續(xù)盯著窗外。 李荷芳看著母親的側(cè)臉,心中五味雜陳。她想起小時候母親帶她坐火車去河南開封大姨家的情景,那時母親還是腰板挺直的年輕婦人,而現(xiàn)在…… “想什么呢?”趙一丁碰了碰她的胳膊,“馬上到了,志高說在出站口等我們。”李荷芳回過神來,趕緊檢查隨身帶的包:“奶粉、尿不濕、奶瓶我都買好了,不知道合不合用……” 列車緩緩駛?cè)胝九_,李荷芳的心跳隨著減速的列車越來越快。當她在人群中看到兒子熟悉的身影時,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媽!爸!”志高快步迎上來,看到外婆時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調(diào)整表情,“外婆也來了啊,太好了!” 李荷芳敏銳地捕捉到了兒子那一瞬間的猶豫,心里一沉,但此刻她顧不上多想。志高接過父親的行李,“我叫了車,咱們先回家?!? 到家了,李荷芳鞋都來不及換就沖了進去,循著聲音來到臥室。 兒媳林虹正抱著一個襁褓來回走動,臉色憔悴,看到婆婆來了如見救星:“媽!您可算來了!” 李荷芳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小小的包裹,當看到孫子皺巴巴的小臉時,眼淚差點落下來。她輕輕撫摸嬰兒柔嫩的臉頰,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是啥感覺?這就是血脈相連的感覺嗎?說不出來,但就是異樣。 “讓我看看重外孫。”尤小英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她拄著拐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荷芳懷里的嬰兒。 林虹的表情明顯僵了一下,她快步走過去:“外婆,孩子太小了,您年紀大了,還是……” “沒事沒事,讓老太(太奶奶)抱抱?!崩詈煞稼s緊打圓場,小心地把孫子遞到母親面前,“您看,多像志高小時候?!? 尤小英伸出顫抖的手,輕輕碰了碰嬰兒的臉,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僅剩的一顆斷牙。那一刻,四世同堂的畫面讓李荷芳心里暖暖的。 二 都是我的心頭肉 傳統(tǒng)意義上的四世同堂,意味家族人丁興旺。城里蝸居的四代一室,瞬間把這“四世同堂”的溫馨打破。 李荷芳的時間被切成了碎片——孫子半夜哭鬧,她起來沖奶粉;兒媳奶水不足,她天不亮就去市場買催奶的食材——鯽魚啦,豬蹄啦,通草啦;尤小英起夜時不小心碰倒了椅子,驚醒了剛睡著的嬰兒…… 一周后,趙一丁老家有事情急著回去了。臨走時瞥了一眼李荷芳,李荷芳會心一笑“放心走吧,我能行”但沒有說出口。這也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周而復(fù)始,李荷芳就像個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早上五點起床做早飯,趁孫子睡覺時洗衣服拖地,中午趕著給上班的兒子兒媳做飯,下午推著嬰兒車帶孫子曬太陽,同時還要照顧老母親的飲食起居…… 平凡簡單,日復(fù)一日,就這樣,一年過去了。而每個人的情緒也發(fā)生了微妙變化。李荷芳經(jīng)常擰不緊水龍頭,嘩嘩的滴水聲引過來兒子關(guān)死水龍頭。她給孫子沖奶粉時,時常熱水燙了自己的手。 尤小英似乎察覺到了自己的“多余”,變得越來越安靜。她常常一整天就坐在陽臺的椅子上,看著樓下的車流發(fā)呆,只有看到曾外孫時眼睛才會亮一下。 一天晚上,尤小英起夜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雖然沒傷到骨頭,但李荷芳嚇壞了。李荷芳站在狹小的客廳里,看著角落里低著頭像個犯錯孩子似的老母親,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 李荷芳的視線模糊了,她轉(zhuǎn)向母親:“娘,您先回屋睡會吧。” 尤小英慢慢站起身,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向臨時用書房改成的臥室。那個曾經(jīng)挺拔的背影如今佝僂得像棵被風雪壓彎的老樹。 李荷芳突然想起小時候發(fā)高燒,母親背著她走了十里地去鎮(zhèn)上看醫(yī)生的情景。那時母親的背多么溫暖可靠啊……而現(xiàn)在,她竟然在考慮把母親送走? “志高,”李荷芳擦干眼淚,聲音出奇地平靜,“明天我?guī)阃馄懦鋈フ曳孔?。我們搬出去住?!? “媽!”趙志高震驚地看著母親,“我不是要趕您走……” “我知道?!崩詈煞计v地笑了笑,“我得照顧我的母親,就像你照顧你的孩子一樣。” 她走向書房,輕輕推開門。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照在尤小英蜷縮的背影上。老人顯然沒睡,肩膀微微顫抖著。李荷芳在母親床邊坐下,輕輕撫摸她稀疏的白發(fā)。尤小英轉(zhuǎn)過身來,月光下,李荷芳看到母親臉上有淚水的反光。 “媽,明天我們?nèi)タ葱路孔樱驮勰飩z住?!崩詈煞紲惖侥赣H耳邊,一字一句地說。 尤小英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她伸出枯瘦的手,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那一刻,李荷芳明白了,無論多老,母親終究是母親,而女兒永遠是女兒。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養(yǎng)育之恩是要永遠報答的,推不掉,也不該推。 李荷芳在兒子的同一個小區(qū)租房子,這就叫“一碗飯的距離”,彼此都有個照應(yīng),又都有各自的空間,“藕斷絲連”。 清晨五點,天還灰蒙蒙的,李荷芳已經(jīng)輕手輕腳地起了床。她先摸黑走到母親床邊,借著窗外路燈的光亮查看老人是否安睡。尤小英的呼吸均勻,枯瘦的手搭在被子上,像一節(jié)干枯的樹枝。李荷芳輕輕掖了掖被角,又踮著腳走向嬰兒房。 小孫子正睡得香甜,小臉粉撲撲的。李荷芳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臉蛋,心里軟成一灘水。 她悄悄退出房間,系上圍裙,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廚房里,她先熬上小米粥,煮好雞蛋,又和面炸油條。面團在她手中翻飛,發(fā)出“啪啪”的聲響。突然,身后傳來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 “娘,您怎么起這么早?”李荷芳趕緊擦擦手,扶母親坐下。壓低聲音:“您再睡會兒吧,飯好了我叫您?!? 老人卻不肯走,顫巍巍地伸手要幫忙摘菜。李荷芳拗不過,只好搬來小板凳,讓母親坐在廚房門口擇豆角。 九十七歲的老人動作遲緩,干枯的手指不太聽使喚,豆角經(jīng)常從指間滑落。李荷芳不時蹲下來撿起,卻從不催促,只是輕聲說:“娘,慢點,不急?!? 六點半了,李荷芳在等兒子媳婦來吃飯。 餐桌上,兒子看著豐盛的早餐,心里不是滋味:“媽,您別太累……” “累什么,做飯而已?!崩詈煞及褎兒玫碾u蛋放進碗里,“你們快吃,上班別遲到。” 送走兒子兒媳,李荷芳立刻開始收拾碗筷。這時嬰兒的哭聲從臥室傳來,她扔下抹布就往里跑。 剛換好尿布,客廳又傳來“咣當”一聲——尤小英想幫忙倒水,卻失手打碎了杯子?!澳?,別動!小心扎著!”李荷芳一手抱著哭鬧的孫子,一手去拿掃帚。玻璃碎片濺得到處都是,她不得不先把孫子放進嬰兒車,再回來收拾。 正忙著,門鈴響了。物業(yè)來收暖氣費,李荷芳手忙腳亂地找錢包,尤小英見狀,顫巍巍地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手絹,里面包著她攢的幾十塊錢。“娘,不用您的錢!”李荷芳鼻子一酸,趕緊推回去。 她匆匆付了費用,轉(zhuǎn)身時發(fā)現(xiàn)母親正用那雙手絹輕輕擦拭曾孫的小臉,動作輕柔得像撫摸一片羽毛。 中午,李荷芳推著嬰兒車,扶著母親去菜市場。 鄰居王嬸見了打招呼:“李姐,又帶著老少出來啊?” “是啊,買點新鮮菜。”李荷芳笑著回應(yīng),順手把母親被風吹亂的圍巾系好。 “你可真不容易,又要照顧老的又要帶小的。”王嬸感嘆道。李荷芳搖搖頭:“應(yīng)該的,都是自家人?!彼种钢@一老一少笑著說“這都是我的心頭肉”! 回到家,她先把母親安頓在陽臺曬太陽,再把孫子哄睡,然后馬不停蹄地開始準備午飯。 切菜時,她透過廚房窗戶看到母親在陽臺上打盹,陽光給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鍍上一層金邊。李荷芳突然想起小時候生病,母親也是這樣守在床邊,用那雙粗糙的手為她擦汗。 晚上,李荷芳給娘洗腳,她蹲下身,輕輕把那雙飽經(jīng)風霜的腳放進藥水里,小心翼翼地按摩?!笆娣??”她抬頭問。 老人不說話,只是用手摸了摸女兒的頭發(fā),一下,又一下。 下午,李荷芳趁祖孫倆都睡著,趕緊拖地洗衣。彎腰時,她的腰突然“咔”地一響,疼得直冒冷汗。她扶著墻緩了半天,才繼續(xù)干活。 傍晚,林虹下班回來,看到整潔的家和熱騰騰的飯菜,表情復(fù)雜:“媽,您別太辛苦……” “不辛苦,”李荷芳擦擦額頭的汗,“快洗手吃飯,我燉了你愛喝的鯽魚湯?!? 飯桌上,林虹看著婆婆給外婆挑魚刺,又給外婆盛飯,還要時不時照看嬰兒車里的孩子,心里某處被觸動了。她夾了塊魚肉放進李荷芳碗里:“媽,您也吃?!? 夜里,等全家都睡了,李荷芳才得空坐下來。她拿出記賬本,細細算著開支——房租、奶粉、母親的藥費……數(shù)字讓她眉頭緊鎖。 突然,一雙蒼老的手從后面遞來一個布包,里面是尤小英的養(yǎng)老金存折。“娘!這我不能要!”李荷芳急忙推拒,老人卻固執(zhí)地塞進她手里,比劃著切切私語這是給曾孫買奶粉的。 第二天是周末,志高難得休息,提出帶全家去公園。李荷芳高興地準備野餐食物,裝了滿滿一大包。 出門前,尤小英卻擺擺手不愿去——她知道自己走得慢,會拖累大家。 “娘,一起去吧,你自己在家那可不行?!崩詈煞级紫聛斫o母親穿鞋,耐心地系好鞋帶。 公園里,趙志高手推嬰兒車,一家三口在前邊走,李荷芳在后邊攙著母親,慢慢走。尤小英走累了,坐在長椅上休息。李荷芳從包里掏出保溫杯:“娘,喝點水?!? 志高和林虹遇到同學,非要他倆陪她前往商場選衣服。 李荷芳接過了小推車,熟練地抱起孩子,輕輕搖晃。尤小英伸出顫抖的手,摸了摸曾孫的小腳丫,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在四代人身上,形成一幅溫暖的畫面。 回家的公交車上,有位年輕人給尤小英讓座。老人坐下后,拉了拉李荷芳的衣角,示意她也坐。李荷芳搖搖頭,把位置讓給了抱著孩子的林虹。 晚上,李荷芳給母親洗腳時,發(fā)現(xiàn)老人的腳踝腫得更厲害了。她心疼得直掉眼淚,趕緊熱了藥包給敷上。她給娘剪了手指甲,然后又磨一磨,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娘的腳捧在自己的腿上,躬著腰,臉幾乎要貼近娘的腳丫上了,慢慢地,一點一點剪腳指甲,生怕剪到肉。像雕刻大師在精雕細刻一件玉器。 “娘,明天我?guī)メt(yī)院看看?!彼p聲說。尤小英卻連連搖頭,指了指抽屜里的藥——她不想再給女兒添麻煩。 深夜,李荷芳躺在床上,渾身酸痛。她想起丈夫當年在鎮(zhèn)政府當辦公室主任時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一馬當,兩箱站立,三餐無味,四肢無力”,現(xiàn)在是深有體會。正想著呢,手機突然亮了,是趙一丁發(fā)來的消息:“一切都好嗎?”李荷芳回復(fù):“都好,別擔心?!卑l(fā)完這句,她望著天花板,眼淚悄悄滑落。 歇息片刻后,她擦干眼淚,起身去查看母親和孫子是否安睡。月光下,九十七歲的尤小英睡得像個孩子,懷里抱著曾孫的小衣服。嬰兒床里,孫子正吮著手指,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李荷芳輕輕起床,到了廚房,開始準備新的一天的早餐。 和面時,她的腰又疼起來。但她想到天亮后,母親能喝上熱乎的小米粥,孫子有新鮮的輔食,兒子兒媳能吃上可口的飯菜,她的嘴角又浮現(xiàn)出微笑。面粉在她手中漸漸變成光滑的面團,就像這個家,在她的操持下,雖然磕磕絆絆,卻始終完整而溫暖。 三 思鄉(xiāng) 來城里第三個立秋了,尤小英把包袱皮攤在床上,開始一件件收拾自己的衣物。樟腦丸味和老人味交織著。 李荷芳端著藥碗進屋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九十八歲的老母親正用顫抖的手,把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裳疊得方方正正。 “娘,您這是干啥呢?”李荷芳放下藥碗說。 尤小英不答話,繼續(xù)把老花鏡、和那梨木梳子上還纏著白發(fā)都往包袱里塞。她耳背得厲害,但此刻動作卻異常堅決。直到摸到枕頭下的全家福照片時,老人突然“嗚”地哭出聲來,干癟的手指摩挲著照片里老屋的門楣。 李荷芳這才明白過來,心里像被針扎了似的。她蹲下來握住母親的手:“娘,您想家了是不是?” 老人抬起淚眼,突然用含混不清的方言說:“回……回家……死也要死在老屋……” 這句話像塊烙鐵燙在李荷芳心上。她想起老家有句老話——“樹高千丈,落葉歸根”。 母親這是怕自己客死異鄉(xiāng),成了孤魂野鬼?。? “娘,您別瞎想,您身子骨硬朗著呢……”她話音未落,尤小英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痰卡在喉嚨里,憋得臉色發(fā)青。 李荷芳慌忙拍背,老人咳出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在床上。 那天夜里,李荷芳輾轉(zhuǎn)難眠。朦朧間,她聽見母親屋里傳來壓抑的啜泣聲,她輕手輕腳推開門,看見月光下,母親正對著窗戶跪著,朝著老家的方向磕頭,嘴里念叨著祖輩的名字。 “娘!”李荷芳沖過去抱住母親,摸到一把嶙峋的骨頭。尤小英渾身發(fā)抖,眼淚鼻涕糊了滿臉,突然死死抓住女兒的手腕:“丫啊……送娘回去……我夢到你爹了……他說屋后的梨樹結(jié)果了……” 李荷芳的眼淚砸在母親手背上。她想起父親去世那年,母親才五十出頭,一個人撐起整個家。如今老屋后的梨樹,還是母親親手栽的。 第二天清晨,李荷芳頂著黑眼圈敲開兒子的房門。 志高聽完母親的講述,眉頭擰成了疙瘩:“媽,外婆這身體,坐火車哪受得了?再說老家冬天沒暖氣……” “可她天天哭鬧,飯也不吃……”李荷芳聲音發(fā)顫,“今早我發(fā)現(xiàn)她把藥都偷偷倒掉了?!? 林虹抱著孩子出來,突然插話:“要不……我們送外婆回去住段時間?請個護工?” 三人面面相覷。護工費、來回車票、老屋修繕……這筆開銷對這個剛站穩(wěn)腳跟的小家庭不是小數(shù)。 正僵持著,屋里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他們沖進臥室,只見尤小英倒在地上,額頭磕出了血,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打好的包袱。 醫(yī)院病房里,監(jiān)護儀綠光映著醫(yī)生口罩的咖啡漬:“老人家器官衰竭,隨時可能……最好準備后事吧?!? 趙一丁連夜從老家趕來??吹秸煞蝻L塵仆仆的身影,李荷芳終于崩潰了,撲在他懷里嚎啕大哭:“一丁……娘要回家……可醫(yī)生說路上恐怕……” 趙一丁輕拍妻子的背說:“我跟村長通過電話了,老屋還能住??h醫(yī)院有救護車可以接送,就是費用……” “回!砸鍋賣鐵也要讓娘回家!”李荷芳抬起淚眼,聲音突然堅定起來。 辦理出院時,護士小聲嘀咕:“這么大年紀還折騰……”李荷芳裝作沒聽見,仔細把母親的藥分裝好,又買了厚厚的羽絨被。她想起小時候發(fā)高燒,母親背著她冒雪走了十里地去衛(wèi)生院,棉襖都汗?jié)裢噶恕? 四 梨樹莊的黃昏 尤小英昏昏沉沉。李荷芳不斷用棉簽蘸水潤濕母親的嘴唇,輕聲說:“娘,咱到家了,咱家的老梨樹還活著呢,二叔說今年結(jié)的梨特別甜……” 聽到梨樹莊和梨樹,老人突然清醒了,混濁的眼睛亮得驚人。她掙扎著要起身,干枯的手指著窗外。當看到那棵她親手栽的老梨樹時,兩行老淚順著皺紋滾下來。 李荷芳把三年沒住的老屋打掃得干干凈凈,尤小英躺在自己睡了幾十年的老式床上,呼吸竟然平穩(wěn)了許多。 李荷芳正要喂藥,老人卻擺擺手,指了指柜頂?shù)哪鞠蛔印? 匣子里是壽衣——尤小英十年前就親手縫好的,連孝布都備齊了。 “娘……”李荷芳哽咽著說不出話。尤小英卻笑了,露出僅剩的那顆斷牙,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 當晚,李荷芳躺在母親身邊,像小時候那樣蜷縮在床角。半夜醒來,她發(fā)現(xiàn)母親正借著月光,用枯枝般的手輕輕梳理她的頭發(fā),一下,又一下。 三天后的傍晚,尤小英破天荒地喝完了整碗粥,還吃了半塊煎餅。她比劃著要穿那件靛藍色大襟衫,讓女兒扶她到梨樹下坐坐。 深秋,風吹著梨樹葉沙沙作響。尤小英瞇著眼看枝頭剩下的幾顆黃梨,突然清清楚楚說了句:“丫啊,給娘打個梨下來?!? 李荷芳連忙拿來竹竿,打下一個黃梨遞給尤小英。尤小英接過梨在衣襟上擦了擦給李荷芳,李荷芳咬了一口,老人滿足地笑了,慢慢閉上眼睛…… 葬禮按最傳統(tǒng)的規(guī)矩辦。尤小英享年98歲,算是“喜喪”,由李氏家族長者操辦。 李荷芳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燒紙錢時,一片梨樹葉飄進火盆,瞬間卷曲成金色的蝴蝶飄然而去。 回城的前夜,李荷芳獨自坐在老屋門檻上。 趙一丁走過來,遞給她一杯熱茶:“想啥呢?” “我在想……”李荷芳望著梨樹模糊的輪廓,“娘最后是笑著走的?!? 她起身時,一陣風過,梨園梨樹梢“嘩啦啦”地響,像是告別,又像是叮嚀。 【編后薦評】 《梨樹莊的守望》以細膩樸素的筆觸,勾勒出一幅當代中國家庭在遷徙與守望間的真實圖景。小說通過李荷芳這位中年女性的雙重重擔——進城撫育孫輩與照料高齡母親,觸及了城市化進程中千萬家庭的普遍困境。作者善于捕捉細節(jié):從打翻的菜湯、滑落的豆角,到夜半的啜泣、存折的推讓,日常瑣碎里浸透深沉的情感張力?!耙煌腼埖木嚯x”是妥協(xié)也是智慧,老梨樹則是精神原鄉(xiāng)的象征。最終,故事在落葉歸根的安詳中抵達高潮,生死圓融如秋葉靜美。這不僅是一個關(guān)于贍養(yǎng)與離別的小說,更是一曲對生命傳承、女性韌性及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深沉禮贊。在急速流轉(zhuǎn)的時代里,那些看似平凡的守望,恰恰構(gòu)成了最堅韌的文化根系。 作品與知音優(yōu)雅相會 佳作與美刊相映生輝 ![]() 當代文學家·顧問陣容 ![]() 當代文學家·主編陣容 ![]() 厚名家亦厚新人 重當代更重未來 ![]() 作者簡介:趙文亭,筆名點墨,男,漢族,江蘇省徐州市邳州市人,中共黨員,1957年10月出生于玉龍山村。青少年時期晴耕雨讀。大學畢業(yè)后從事教育工作十年,在基層鄉(xiāng)鎮(zhèn)政府工作十六年。崇尚“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謹遵父親教誨“種地種九九,還錢還加一”。早年有過夢想,中年有過彷徨,晚年江湖飄蕩。愛書、愛詩,尤愛酒。理想狀態(tài)——知足常樂,鄉(xiāng)村帝國,詩酒田園。 ![]() 清漣一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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