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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這個標題內(nèi)心突然有一種溫潤的感覺被喚醒。腦海不斷呈現(xiàn)出我在圖中館十年來工作奮斗的情景。記得剛接手圖書館時,圖書館還處于閉館狀態(tài),幾次搬遷,圖書、資料全在散亂狀態(tài)中。等把這些整理齊楚后,我才發(fā)現(xiàn)館藏地方資源是空白。記得那是個尋常的午后,陽光在圖書館一排排書架上緩緩移動,浮塵如金。作為館長,我深知圖書館工作中地方文獻的收集和整理是一項多么重要的工作,面對缺失的文獻,我陷入沉思……然而,某個瞬間,一個念頭忽然像窗外的柳絮,飄飄蕩蕩,落進了心坎里:地方文獻沒有,我可以重新開始收集整理。讓五寨的文化藝術(shù)家們寫下它們、畫下它們。那些仍在這片土地上耕耘著筆墨的人,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技藝不是更鮮活的地方文獻么?于是,一個為本地書畫家辦一場小型聯(lián)展的計劃,便在我心里生了根。不為顯赫聲名,只想為這些散落在民間的、默默發(fā)光的名字,點亮一盞小小的燈。展覽開幕前幾天,還在布展中就已經(jīng)人來人往了,多是本地文化圈熟悉的面孔。展廳里彌漫著新裱字畫的墨香味。就在一角,我遇見了她。一位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安靜地站在幾幅畫前,身形有些單薄,雙手不自然地蜷著。旁人說,她叫石耀珍,是個農(nóng)民畫家。我上前與她寒暄,她說話很慢,吐字卻清晰,眼神里有種鄉(xiāng)野的澄澈與謙遜。臨走時,她有些鄭重地對我說:“館長,我回去取一幅,送給圖書館?!?/span>我并未太當真,這樣的客氣話常常能聽到。沒想到,第二天,她真的到館送來一幅畫。不是輕便的宣紙,而是一幅嵌在玻璃框里的碳晶畫。畫面是青年時代的毛澤東,筆觸異常細膩,光影分明,每一絲頭發(fā)、每一道衣褶,都透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精心。畫框的玻璃被擦得一塵不染。石老師告訴了,為了學這新畫法,足足摸索了三個月。三個月就畫出如此傳神的主席照,我驚訝之余,不禁對她刮目相看。我撫著冰涼的玻璃,眼神在主席像與石老師之間來回了好幾次。就這么個穿著樸素不起眼的女人,居然有如此畫功!后來才漸漸知曉,石耀珍從未受過美術(shù)科班教育,全憑一腔癡愛,在農(nóng)活與家事的縫隙里做畫。一次偶然聊天中才知她患有醫(yī)學上頗為棘手的硬皮病,身體像被無形的繩索日漸捆縛,最后傷及內(nèi)臟,需常年治療。她收些學生,傳授畫藝,那點微薄的培訓費,便是她賴以對抗病痛的主要依憑。知曉這一切后,那幅碳晶畫在我眼中,分量截然不同了。它不再僅僅是一幅畫,而是一顆在苦痛與熱愛間淬煉出的、赤誠的心。我能為她做些什么?圖書館的力量是微小的,也是柔軟的。我想,或許可以將我們的“免費開放日”活動,做得更有溫度一些。于是,我?guī)е^里的年輕同事,走進了她那間設在小區(qū)單元樓里簡陋的培訓班。我們組織了一場少兒繪畫活動,孩子們帶著好奇與顏料坐在一起。那天,陽光很好,灑滿培訓桌。石老師站在孩子們中間,雖然有病在身,眼神卻亮晶晶的,看看這個的調(diào)色,指指那個的構(gòu)圖。孩子們的歡笑聲、畫筆的沙沙聲,還有石老師那緩慢卻耐心的講解聲,讓那個簡陋的畫室,變成了一個色彩流淌的、小小的樂園。這樣的活動,不僅豐富了圖書館服務的內(nèi)容,更重要的是給石老師那些學生帶去了一份來自“外面”的認可與鼓勵。我看見石老師臉上的皺紋,在那天舒展得像秋日平靜的湖面。時光如靜水深流,不覺間,我到了即將退休的年紀。案頭的工作漸漸交接出去,心里反而常感到一種空曠的閑適。我在知了書院和曉林談起了五寨的文化,又談到了石耀珍老師,曉林一拍桌子說,咱們?nèi)ソo她宣傳去。走到了石老師那熟悉的簡陋畫室。一切似乎沒什么變化,只有一只貓咪孤寂地伏在角落的桌子上,而她,似乎更清瘦了些。她正在畫室里,對著宣紙出神。見我來了,很是歡喜。畫案上,依舊是那熟悉的筆墨紙硯,氤氳著舊日的氣息。我們聊著近況,聊著往事,話題不知怎的,就落在了畫上。許是即將卸下職務的輕松,許是這滿室墨香催動了我心底埋藏已久的、某種躍躍欲試的懵懂,我竟指著案上的筆,笑著說:“石老師,我這一輩子,都在為別人的書畫做嫁衣,自己卻從未真正碰過這筆墨。今天,能不能讓我也亂圖一回?”她笑了,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溫暖而寬容:“筆就是用來畫的,館長您請?!?/span>我于是凈了手,有些笨拙地拈起一支羊毫。筆尖觸到潔白的宣紙,竟有些怯場。我胡亂蘸了些赭石,又混了點墨,心一橫,在紙上涂出一團不成形狀的、臟臟的色塊??粗约旱摹敖茏鳌?,我不禁搖頭失笑,再看線條,畫出來的和想象中的差太多了。果然是“亂圖”“不要急。”那熟悉的聲音在身旁響起。石老師挪近了些,伸出她的手,輕輕覆在了我握筆的手上。她的手是溫熱的,帶著一種與病容不符的、沉靜的力量。那力量,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我的茫然。“手腕松,隨它去。筆鋒側(cè)過來,對,輕一些,像掃過去……”她的手引著我的手,筆尖離開那團窘迫的赭墨,轉(zhuǎn)而蘸了一筆清亮的藤黃,又極快地在一汪清水中一點。接著,那支仿佛忽然被賦予了靈性的筆,被牽引著,落回那團“臟色”的邊緣。不是覆蓋,不是涂抹,而是極其輕柔地、像春風拂過湖面那般,一帶而過。藤黃與水,像被驚醒的精靈,倏然滲入干燥的赭墨之中。那原本呆滯的色塊,仿佛瞬間獲得了生命,開始呼吸、蔓延。黃色清透,暈染開來,沖淡了赭石的沉悶,又在與殘墨相遇處,交融出一種意想不到的、秋葉般的暖褐。水跡在宣紙上恣意行走,形成自然而無從復制的痕跡,像霧,又像光。那一團死色,竟化作了畫面一角生動的、有層次的背景。就在那一刻,我握著筆的手,分明感到一種奇異的震顫。那震顫并非來自石老師的手,而是來自我自己的心底。仿佛那在紙上暈染開的,不僅是水墨與顏色,更有一種淤積了大半生的、規(guī)整而板滯的什么東西,也隨之化開了,韻染而開。我忽然看懂了,看懂了那些我曾親手整理、展覽過的字畫里,每一根線條的呼吸,每一片墨色的濃淡,原來都飽含著這樣的偶然與必然、控制與放任、焦慮與驚喜。那不僅僅是一門技藝,那是一種與生命本身同構(gòu)的語言,一種直指人心的、溫暖的哲學。石老師緩緩松開了手。我凝視著紙上那片“起死回生”的痕跡,半晌無言。心中卻似有萬頃波濤,在無聲地涌動。我想起自己最初那個為“活文獻”辦展的念頭,想起那幅寄托深情的碳晶畫,想畫室里孩子們純真的笑臉……我原以為,這一切,都是我作為一個館長,在“幫助”一個身處困境的文化人,在“豐富”一項公共文化服務。直到此刻,直到這支筆、這團墨、這只溫暖的手,將一種全新的感知方式,像一記溫柔的叩擊,直接送達我的心靈,我才恍然驚覺——原來,那一次次向著她的世界走去的步履,那一份份為她張羅、籌劃的“幫助”,最終濡染與打開的,竟是我自己那片日漸趨于定式與干涸的精神疆土。她以她的病軀,示我以生命的堅韌;以她的畫筆,授我以美的另一種語法;更以這無言的一次攜筆,將一個即將告別職業(yè)舞臺的婦人,引渡到了一個可以終身棲居、并不斷重新發(fā)現(xiàn)的、豐饒的內(nèi)在世界。水墨在紙上韻染,亦在我心中生根。退休,或許并非結(jié)束,而是另一幅長卷的溫暖開筆。而這一切,都始于那個午后,一個想要點亮他人的、微小的念頭。燈火照人時,亦照亮了提燈者自己腳下那片從未看清的、廣闊而柔軟的土地。山西省五寨縣圖書館原館長,生于1970年,先后從事群眾文化工作、會計工作、文秘工作、非遺工作、圖書館工作。從事文化工作二十余年,與文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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