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合同法》第97條規(guī)定：“合同解除后，尚未履行的，終止履行；已經履行的，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當事人可以要求恢復原狀、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要求賠償損失?！薄睹穹ǖ洹飞Ш?，與上述合同法規(guī)定相對應的第566條也保留了上述內容。那么合同因一方違約解除后，守約方能否繼續(xù)主張違約金條款呢?本文將聚焦于最高人民法院審理的李金喜、劉忠山民間借貸糾紛案【案號：（2016）最高法民終435號】，通過案件介紹，結合法院的裁判觀點，來看看最高院如何認定這一問題的。

2012年6月，劉忠山（以下簡稱原告）與李金喜（以下簡稱被告）簽訂《股權轉讓合同》，約定被告將其持有的嘉元公司5%股權以2億元對價轉讓給原告，被告自本合同生效之日起兩年內可以進行股權回購，在未回購前，被告收取的原告股權轉讓價款，視為被告向原告的借款，按月息2.1%按季支付利息。

《股權轉讓合同》第六條第1款約定：被告在股權回購前，如不能按時付息，每逾期一日，按應付款金額5‰的比例向原告支付違約金”；連續(xù)三個月未付利息或應付利息欠款累計達100萬元以上時，原告有權單方決定解除本合同，或者提前終結被告的回購期。第六條第3款約定：被告因違約或因回購期屆滿喪失回購權的，須在喪失回購權之日起一個月內辦結工商變更登記手續(xù)。否則，每逾期一日按本合同轉讓總價款1‰的比例向原告支付違約金。

后原告于合同約定的兩年期限內及期限屆滿后陸續(xù)向被告支付共計2億元。但回購期滿后，被告既未履行還款義務，也未辦理股權變更手續(xù)。

原告訴至一審法院陜西省高院，要求解除《股權轉讓合同》并要求被告支付本金、利息以及逾期付款違約金2000萬元。一審法院認定當事人之間法律關系實為民間借貸關系，股權轉讓為民間借貸中資金的擔保，并且對原告的訴請予以支持，最高院二審予以維持。

本案的爭議焦點之一在于原告主張的逾期付款違約金是否應當予以支持。

一審法院認定，原告主張的2000萬元違約金數(shù)額并未超出本案合同約定的違約金數(shù)額。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174條“法律對其他有償合同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沒有規(guī)定的，參照買賣合同的有關規(guī)定”的規(guī)定，參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26條“買賣合同因違約而解除后，守約方主張繼續(xù)適用違約金條款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但約定的違約金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的，人民法院可以參照合同法第114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處理”的規(guī)定，遂對于原告主張的2000萬元違約金依法予以支持。

被告上訴主張一審法院在認定本案系民間借貸關系的同時，卻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中的違約金責任的規(guī)定，并以被告未履行股權交付義務為由判令其承擔違約責任，法律適用錯誤。

最高院認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97條的規(guī)定，在違約解除的情況下，守約方在解除合同后有權要求賠償損失，這里的賠償損失，在性質上系違約方應承擔的違約責任。在此前提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26條的規(guī)定，就應當理解為，合同因一方違約而被解除后，不僅僅適用賠償損失的違約責任，在當事人約定違約金條款的情況下，違約金責任亦應適用。該規(guī)定顯然不僅能夠適用于買賣合同，同時亦應適用于借款合同或者其他合同。

一、關于合同解除后違約金條款能否繼續(xù)適用，司法實踐中，甚至最高院一直存在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

（一）持肯定觀點

除本文案例外，在海南星昊投資開發(fā)有限公司、上海星譯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再審審查與審判監(jiān)督民事裁定書【（2019）最高法民申3778號】中，最高院認為，根據協(xié)議約定，星昊公司已明確預見到項目地塊土地款可能產生滯納金及利息，并承諾由其承擔。但星昊公司此后仍未能按照《補充協(xié)議2》的約定正確履行付款義務。星譯公司行使合同解除權單方解除本案合同，并通過項目公司付清剩余土地款，至此產生了相應的滯納金及利息。因此，原審判決星昊公司給付星譯公司違約金4000萬元及損失賠償，符合法律規(guī)定，本院予以支持。

在馮玉柱與湖南崇德工業(yè)科技有限公司專利權轉讓合同糾紛再審審查民事裁定書【（2012）民申字第19號】中，最高院認為合同法第97條規(guī)定：“合同解除后，尚未履行的，終止履行；已經履行的，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當事人可以要求恢復原狀、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要求賠償損失?！钡?8條規(guī)定：“合同的權利義務終止，不影響合同中結算和清理條款的效力?！北景钢?，專利轉讓合同中第5.1條約定，如一方違約應賠償另一方因此發(fā)生的損失，還需賠償違約金100萬元，同時終止合同。該條款屬于“合同中結算和清理條款”，在合同解除的情況下，仍然有效。

（二）持否定觀點

在周雙政、李志慧股權轉讓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8）最高法民終295號】中，最高院認為，根據《合同法》第97條的規(guī)定，合同解除導致合同權利義務關系歸于消滅，法律責任主要表現(xiàn)為恢復原狀、賠償損失等。因此，在案涉《協(xié)議》已確認解除，周雙政、李志慧未舉證證明高磊、吳學鋒的違約行為給其造成損失的情況下，一審判決未支持其要求高磊、吳學鋒承擔違約責任的訴訟請求，并無不當，本院予以維持。

在2010年第5期最高院公報案例“廣西桂冠電力股份有限公司與廣西泳臣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最高院認為，根據《合同法》第97條的規(guī)定，合同解除導致合同關系歸于消滅，故合同解除的法律后果不表現(xiàn)為違約責任，而是返還不當?shù)美?、賠償損失等形式的民事責任。對當事人要求支付違約金的主張，不應支持。

二、相關司法政策和司法解釋逐漸傾向持肯定觀點

雖然關于“合同解除后違約金條款能否繼續(xù)適用”這一問題，最高院自身也出現(xiàn)了截然相反的判例，但從司法政策和司法解釋的發(fā)展來看，最高院對該問題的態(tài)度逐漸傾向持肯定觀點，即在合同解除的情況下，違約金條款依然有效。

例如，2009年7月7日，最高院頒布的《關于當前形勢下審理民商事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法發(fā)〔2009〕40號）第8條規(guī)定，“……合同解除后，當事人主張違約金條款繼續(xù)有效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合同法第98條的規(guī)定進行處理”， 即最高院認為違約金條款系合同中結算和清理條款；2012年5月10日，最高院頒布的《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下稱“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第20條規(guī)定：“買賣合同因違約而解除后，守約方主張繼續(xù)適用違約金條款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但約定的違約金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的，人民法院可以參照民法典第585條第2款的規(guī)定處理?！保?019年11月8日，最高院頒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號，下稱“九民紀要”）指出，合同解除時，一方依據合同中有關違約金、約定損害賠償?shù)挠嬎惴椒?、定金責任等違約責任條款的約定，請求另一方承擔違約責任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

然而，〔2009〕40號文件雖然明確了違約金條款屬于結算和清理條款，但該文件頒布時間較早，且并不屬于司法解釋，未起到統(tǒng)一裁判標準作用；《買賣合同司法解釋》雖然明確了守約方在合同解除后可以繼續(xù)主張違約金條款，但該司法解釋只適用買賣合同糾紛；《九民紀要》雖然明確了所有合同解除時違約金條款依然有效，但出臺時最高院明確了《九民紀要》不是司法解釋，不能作為裁判依據進行援引。因此，在司法實務中對于“合同解除后違約金條款能否繼續(xù)適用”這一問題要想統(tǒng)一裁判路徑，還需要在法律或者司法解釋層面有明確的指引。

三、《民法典》第566條第2款統(tǒng)一了裁判標準

終于在2021年1月1日，《民法典》正式生效?！睹穹ǖ洹返?66條在原《合同法》第97條規(guī)定基礎上新增了一款規(guī)定，即“合同因違約解除的，解除權人可以請求違約方承擔違約責任，但是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惫P者認為，《民法典》第566條第二款系對上述司法政策和司法解釋觀點的吸收，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在法律層面明確了合同解除后違約金條款可以繼續(xù)適用，為以后的司法裁判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同時該款還賦予了當事人的意思自治空間，若當事人不希望在合同解除后繼續(xù)適用違約責任條款，還可以在合同中明確約定合同解除時排除違約責任條款適用。

根據《民法典》第566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可知，如合同中約定了違約金條款，盡管合同已經解除，違約金條款仍然是有效的，但雙方可以約定在合同解除時排除違約金條款的適用。因此。合同當事人在起草合同時可以根據合同地位設計合同解除條款。處于強勢地位的合同一方當事人，往往會對對方約定較多的違約責任條款，為便于主張違約責任，可以約定，對方的違約責任條款效力不因合同解除而發(fā)生變化；對于處于弱勢地位的合同一方當事人，可以爭取約定違約責任條款的適用前提是合同不因任何一方行使解除權而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