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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俗稱的整家譜,有人說弄那有什么用,人活了這輩還管上輩和下輩子?或,親親的弟兄姊妹還不甚交親,搞那么遠能做甚?能吃了還是能喝了。
盡管我已經(jīng)向被訪的老人說明我來是為修譜入戶了解情況的,且粗略介紹了與之祖輩上的關系,但老人對我前面費盡口舌說的話好像并沒感興趣,倒是盯著我手中一個類似公文包的袋子,見我一邊聊天問詢還在用筆在紙上寫記著什么,料想是把我當成下鄉(xiāng)干部了,滿是好奇和驚喜地問:搞這個干什么了?登記這給什么了?發(fā)東西呀?
又一次電話中與一門遠親訪事,說明用意后,電話那頭:“搞這個有什么好處了?有用沒有?”意即是不是有類似底保和福利一類的優(yōu)惠等等。 咽下一口水,頓了頓,我想了想,直接回應:“好像確實是沒用,也沒有好處,不給錢也出不了名,就是想知道你的爺爺、老爺爺叫個甚名字,從哪來的?家里人丁情況如何?!彪娫捘穷^不好意思的笑了。 更有說那種難聽話“鬧那作甚了,可弄可不弄,沒用。純粹是那些人閑的什么什么疼了,沒事可做,去河溝里頭洗黑炭去哇?!?/span> “要整就你們整吧,我們不參與?!?/span> 如此等等遭遇,無不是每個修譜人在家詢戶問、訪問故老中必定要經(jīng)歷的事情。 也難怪,社會生存資源的壓力,社會關系的豐富復雜,鄉(xiāng)土生存圈子的逐步突防,生育制度的更新變化,城鄉(xiāng)建設和生產方式的變革……太多因素讓宗族意識消退衰減了。 所以,在修譜中最難最費力的功課,就是與初次見面的那些宗親,一通“推銷”式的轟炸,理清雙方的關系脈絡,把此行目的介紹并感化他們,取得信任和理解,讓那一張張生疏、滿是狐疑的臉變成一張張興奮激動的表情。 后來發(fā)現(xiàn),參與的年久了,能在極短時間內,把現(xiàn)代人心中被生計沖淡后,潛在的戀祖情愫竭力挖出來,感同身受一遍遍共同對祖先的交叉信息進行追憶,調動大家支持修譜的積極性,最終匯聚成力量,真的是每一個修譜人必具的一種能耐。 而深藏在這表面底下的實際是中國人幾千年來割舍不斷、血濃于水的家族血脈親情,以及“一本”觀念支持下的歷史、情感、文化認同。 那到底為什么要修譜?如何去消滅人們心中對修譜登記操作中的唯實用和追逐現(xiàn)實利益心理,怎樣引導大家從更深的層次來認識家譜的真正功用? 小時候,大人逗我們常開的一個玩笑:你是孫猴子,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那,我到底是誰,我是從哪里來的?我的祖宗是誰,他們走過哪些遷徙繁衍之路,這一路“山一程,水一程”……你身在何處?你在哪一程?這樣的問題是每個人曾經(jīng)想過的問題,哪怕一飄而過的念頭,或多或少也有過。 有這種找尋自己出處“身世感”,渴望做一個有“祖”的人,做一個有“出處”、有“家傳”的人,是每個人骨子中潛在的意識,而付諸行動探究祖上脈絡,去尋根,則是修譜人的具體行動。 祖先崇拜和宗法信仰則是其堅守不懈的精神維系。 古人認為人去世后靈魂不滅,這種生生不息的祖靈觀念和一脈相承的血緣觀念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宗族禮制中起著基礎性的支撐作用,也成了中國民間俗信的基本和重要內容。 西人邁克爾.米特羅爾和雷音哈德.西德爾在《歐洲家族史》一書中認為:“祖先崇拜”通常在培養(yǎng)家系觀念中起決定性作用……通過祖先崇拜,家系將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聯(lián)系在一個共同體中。”修譜必然要面對將活著的和死去的人連接在一起。
《禮記》上說“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就是這個道理。 族譜作為家族記事的主要形式則承擔了物質有形的承載使命,以此來記錄族人世系和基本生命信息為核心的內容,來講清“你從哪里來,你是誰……理清你與歷史、個體與族群的聯(lián)系,標明你的生命來龍去脈及坐標位置。 在古代,族譜中有關祖宗事跡的追溯,祖宗事跡的敘述過程本身就見證著整個宗族在當?shù)貦嘁娴拇_立,族譜確認了個人和家族群體的身份,建立起小區(qū)域的社會秩序,這種小區(qū)域的自治,也劃分了具體利益的分配,避免了道德失范,維護了基層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 古代族譜可以在人心不古的貴賤貧富等級差異下,通過收族,來填塞和彌合各種社會等級間的溝壑和縫隙。這也從一個新的角度體現(xiàn)了其醫(yī)世治俗的功用。 在現(xiàn)代,族譜則多了一種儀式化的意義,對祖輩生活的懷念和感情,是促使他們愿意花費大量精力去編纂維護家譜動力所在,是"根"的情愫在推動,是埋在老家祖輩老房子門檻下的那些“衣胞子”在涌動,更多是基于對祖輩感情和尊重的考慮。 一部族譜寄托了執(zhí)事者對于自己所相信的始祖和原鄉(xiāng)感情;而不是未能投入其中的人們所理解的為名圖利,閑得骨頭疼,吃飽了沒黑炭可洗,才去做的無聊之事。 修譜有何傳統(tǒng)意義,還有什么功能?對此,元人論述最多。
徽州人鄭玉目睹:“ 世之宗族,服屬既盡,尊卑遂紊,貧富不等,利害相凌,不知其初為一人之身也。”在家族中,五服之內認至親,出了五服認為親情已盡,視同外人,這樣的話,長幼尊卑亂了序,再加各自在社會生存發(fā)展境遇不一,貧富有別,利益傾軋,甚至于因利侵害。 實際上根本不知道,從已身向上幾代就是一人之身,有的因從不曾謀面,不知底情,五服之內的弟兄或叔侄在發(fā)生矛盾時都互相對罵——“操”對方的祖宗,成為外人的笑柄,這等事在并不鮮見。 大多數(shù)家族因時勢動亂,受生活所迫,經(jīng)歷過大大小小的遷移輾轉,族眾分支日益繁多,族系更迭,居地遷徙,社會生活日趨便利,人的活動半徑陡增,受從業(yè)影響,四分五散是大多家族的共有特征,原有族譜皆毀,喪失殆盡,族人情誼薄者相見只知“都甲”,只知道祖籍是縣甚至市、省一級的故鄉(xiāng)名: “老家是哪里的?” “山西的?!?/span> “山西哪里的?” “不知道?!币蝗徽f一個世人皆知的洪洞縣大槐樹。 更別說輩分難辨,房支不清;長此以往,對本族脈系會模糊不清,似無源之水,不知來處;如天上浮云,不明去向。家人相見,必親疏難辨,老幼不分,甚至會形同路人,著實令人擔憂。 司馬遷在論譜時更是直接憤憤斥道:“譜乃家之史,史乃國之譜也,譜不立,則昭穆混,淵源慒人不知祖,何異禽獸?!” 北宋理學大家程頤說:“知母不知父,走獸是也;知父不知祖,飛鳥是也。唯人能知祖,若不嚴于祭祀,殆與鳥獸無異矣?!?司馬、程頤老人家的話雖是激憤了一些,但不無道理。 元代人陳高在本族譜序也中道:“族之有譜,所以別宗支、敘昭穆、定長幼、辨親疏也,流派雖分,而其原同出乎一,子孫雖眾,而其祖未嘗有二,以吾祖之一身,而為子孫之千百,非譜曷以明之……降及后世,澆偽日滋,而上失其政,富貴而驕,勢利而爭,甚而手足同氣,猶相視如途人,而況于服之窮乎!況于十數(shù)世知遠者乎!為吾族之子孫者,盍亦思法古人之厚,而戒今世之薄乎!此為所為譜之意也?!?/span> 故譜牒到了不可不作的地步,以便昭穆有序,疏戚不遺,避免五服之外,視同路人,族系混亂,尊幼不分,婚嫁倫紀不忌;世代之下族愈繁卻情愈薄,見喜不慶、逢憂不吊,不以親相視。 許有壬也指出:“人一身其來尚矣,少而至于多,近而至于久,則不得不分,分而益多,以久至親盡而為途人,勢也,使多而不紊,久而不迷,則圖譜之作可少哉!” 意指人丁最初由一人一身而來,由少及多,由近及遠,家族戶門不得不分,到最后本來一族之人因分代久遠成為路上陌生人,這是家族發(fā)展必然趨勢,為了不讓人丁多而宗系不亂,在輩份問題上不疑惑,續(xù)修族譜,敦親睦族,溯本追源則是最好的辦法。
修譜基本現(xiàn)實功能即是通過修譜,修復和重建宗族關系,讓一族之人,人人知來處,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為親,生相親愛,死相哀痛。同時,令人“觀譜生孝,勿視族人為途人”,強化一本觀念和孝悌意識,讓人看到族譜后,孝悌之心油然而生。那何又為途人?蘇洵原話:無服則親盡,親盡則情盡,情盡則喜不慶、憂不吊;喜不慶、憂不吊,則途人也。 修譜的根本僅在此而已。 族譜纂修是在重新構建和追加家族歷史,是一條極其辛苦的路,有時候還是一種“費力不討好”的活兒,但也是讓所有人有靈魂可守的事。借用王開嶺在評點央視節(jié)目名人尋根《客從何處來》中易中天一集時說的話:“這是一條探親的路。 這是幾百年的親情,這是幾千年的路。不諳身世,生命即缺少出處,即來歷不明、猶若孤兒,我們的靈魂即無舍可守、無枝可棲……這樣的人生不僅尷尬,而且虛無?!?/span> 而真正的人生沒有誰愿意虛無和甘心墮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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