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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滑過未名湖的冰

 老三的窩棚 2021-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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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對我說,她八十多歲的母親在加州住了兩年,想回成都,按規(guī)定要在上海隔離兩個星期。隔離結束后,表妹會從成都飛過來接老人,中間住酒店接送之類可能需要我?guī)兔Π才?。為了方便?lián)系,瓊把我和她表妹拉到一個群,對她說:勞倫斯是我認識三十多年的朋友。

我說:“是的,小時候我追過你姐?!?/span>

我是在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晚上認識瓊的,當時我在人大讀研究生。瓊只有十七歲,在北大讀二年級,住在三十一號樓四層樓梯拐角處的女生宿舍。那天是個周六,清華的愛德華先來人大找我,我們沒在食堂吃飯,而是出人大校門,沿中關村大街一路向北。深秋時分,這里原本四排高大密集到可以遮天蔽日的白楊樹開始稀稀拉拉地落葉,公交車上擠滿在香山看完紅葉后回城的人們。在中關村那家簡陋的延邊朝鮮冷面館,就著狗肉和花生米,我們喝了些啤酒,然后去北大食堂跳舞。在糊著彩紙的日光燈管照耀下,我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小巧且一臉稚氣的瓊,搶著和她跳過一曲,打聽到她的班級號,第二天就開始寫信。

愛德華原名劉愛國,現(xiàn)在上海做投資,他那時也是十七歲。劉愛國十三歲考進清華,我去他們那個臭烘烘的宿舍找老鄉(xiāng)時,他正坐在下鋪試圖解開秋褲的松緊帶,嘴里嘟嘟囔囔:“按照模糊數(shù)學原理,這個扣子是應該可以解開的?!?/span>

作為文科生,我向來對數(shù)學好的人心懷崇敬,很快便和劉愛國成為朋友。因為看過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愛德華醫(yī)生》,于是給他起個外號叫愛德華。劉愛國白白胖胖,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無論如何都難以和高大冷峻的派克聯(lián)系起來。他很喜歡這個新名字,幾十年過去了,他名片上英文那面,一直印的都是Edward Liu。

愛德華天賦異稟,他的記憶力和文學方面的功底同樣令我嘆服。在圓明園的長凳上,我曾聽他一首接一首地背誦《紅樓夢》里面的詩,直到夜里閉園被保安人員趕出。他比我小四歲,對男女之情的看法卻極其成熟。畢業(yè)的時候,班級做了紀念冊,每人都要回答若干問題,其中有一題:愛情意味著什么。十八歲的愛德華回答:力比多的狂歡。那次北大舞會后不久,愛德華聽說我喜歡瓊,搖搖頭,詭異地笑著說:“你沒戲,完全沒戲?!?/span>

對此,當時我不以為然,如今才明白愛德華何其旁觀者清。前不久,瓊的年級制作三十年畢業(yè)紀念冊,征集選用了很多當年的老照片,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就是瓊。陽光下,她站在自行車棚前面,恬靜靚麗,青春無敵。

從人大到北大南門,坐公交中間只有黃莊和中關村兩站地,騎自行車也只要十幾分鐘,我并不好意思經常去找瓊,而是沒完沒了地給她寫信。不久之后,她給我回信告訴我她喜歡上同校男生,今后和我只能做朋友。那個打擊巨大,我躺在宿舍床上,好多天都不想吃飯說話。

夜里我掙扎著爬起來,到中科院家屬院去找小宜。小宜早已從北大中文系畢業(yè),在文學雜志社做小說編輯。我經常去他那個面南的小房間,書柜上有他和女朋友在未名湖滑冰的照片,也有湯姆-克魯斯《壯志凌云》里和女友的戎裝劇照,同樣的年輕,同樣的英氣逼人,同樣的充滿希望??吹轿沂Щ曷淦堑臉幼樱∫宋χf:“你肯定不是來找我要煙抽,是不是失戀了?”我們散步到計算所的操場,小宜以優(yōu)美的姿勢飄起,長腿跨到雙杠上,背后清冷深邃的天空布滿星辰。我抬頭看著他,試圖詳細述說我沒開始便已終結的愛情,他幾乎馬上將我打斷:“這世界上有六十億人,一半是女的,你還愁找不到老婆。”當時我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信心百倍,返途剛騎到中關村320路車站,悲傷就排山倒海般地再次涌來。

那是一個令很多同齡人懷念的時代,校園內外洋溢著沖動和新鮮。除了如饑似渴地讀《走向未來》那些黑字白底封面的小冊子,我參加了很多校外活動,到處聽講座、論壇,參與年輕的智囊機構組織的社會調查,在雜志社做特約記者,發(fā)表幼稚粗糙的學術文章賺稿費。盡管忙碌著,每天心頭掛念最多的還是瓊,仍然給她寫信。我經常找理由去北大,有時是和小宜等人去北大見朋友、看電影或跳舞,更多時候是在冬天的早晨,背上我的冰鞋去未名湖滑冰。不管因什么理由而去,不管和誰一起去,我都想著能和瓊不期而遇。

事實上,我并沒有放棄,仍然以各種理由去找她。我們曾和愛德華一起,坐綠皮火車到懷柔去爬殘破的野長城;我們曾在冬夜里跑過未名湖寂靜的冰面,摔倒再爬起來;下雪的日子,我們在校園里堆起令路人駐足驚嘆的雪人,我為紅衣的她拍下雪中留影。此前的那個夏天,小宜的同班好友老趙,那個心懷報國大志的年輕人,已經在懷柔水庫游泳時溺亡。許多年后,讀紀念詩人一禾的文章,才知道老趙的骨灰,被朋友們悄悄埋在了未名湖向陽的堤坡上。就是坐在這個堤坡的枯草上,在一個暖融融冬日的下午,我不無炫耀地滔滔不絕,講我在參與的那些貌似宏大的事情,講振奮人心的未來。瓊恍惚地聽,既不贊許,也不反駁,太陽在冰面上灑下一片銀白色的反光。瓊的沉默讓我不安,似乎能自覺某種風暴欲來的浮躁。我隱隱地絕望著:這個如夢一般朦朧的女孩遠遠比我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接下來的日子里,好像我周圍所有的人都在忙著考托福出國。那時托福的滿分是六百四,愛德華考了六百二。我跑去把這事告訴了也在準備考托福的小宜,他說:“托??剂俣娜四X袋一定有毛病。”2007前,去北京參加小宜的遺體告別儀式,望著他那被化妝師修正過的已經與他本人完全沒關系的臉,我強忍淚水,心里憤憤地罵:“操你大爺,你腦袋才有毛病?!?/span>

北京多風多沙的春天總是很短,柳絮飛揚的日子結束,夏天就到了。愛德華收到幾乎他想報考的所有頂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最后選定哈佛去了美國。瓊本科畢業(yè)繼續(xù)留在北大讀碩士,我研究生畢業(yè)后加入了向往的研究所。瓊有了新的男友,我也在和音樂學院彈鋼琴的女生交往。一個傍晚,我收到瓊的電話,她放假回成都,買不上火車票,問能否用我的記者證幫她買張票。我回復她說,火車票太緊張,我那特約記者證不管用。聽她悠悠一聲嘆息,無可奈何地掛上電話,我越想越覺煩躁,趕緊騎自行車從葦子坑到人大東門右側的火車票售票點。站在那里排隊到凌晨六點,取得發(fā)號后,又騎車到北大找瓊拿著學生證來買票。東方即白,夏蟬鼓噪,當我在宿舍樓下喊她名字的時候,瓊一定是以為我犯了某種病,從窗子里探出頭,顫微微地問我什么事。我告訴她已經排隊拿到了號,需要她帶著學生證去購票。騎車去售票點的路上,瓊一路無言,我回宿舍倒頭而睡。后來每次談戀愛,我都會在適當時候漫不經心地跟女生提起這事,但我發(fā)誓這絕不是那天晚上整夜排隊的初衷。

總而言之,那是一個出走的年代。愛德華拿到哈佛錄取通知書后,跟我建議辦個收費的出國培訓機構,肯定可以賺錢。他這個設想,比新東方的成立早了很多年。我把這個建議告訴小宜,他說他自己也在復習考托福。這時候,研究所給了我一個去倫敦做訪問學者的名額,考慮到出去一年半載可以省下不少錢,我立即放棄了所有創(chuàng)業(yè)的打算。臨行之前,我去瓊那里告別,她悄悄跟我說,她也在準備考托福和GRE申請出國,我們約定,互相寫信。

再一次見到瓊,是十年之后。她從加州大學畢業(yè)后在硅谷找到工作。那些年里,雖然已經有了Email,我們仍然主要靠寫信保持聯(lián)系,每封信都寫很長,談彼此職業(yè)發(fā)展很少,談各自感情波折甚多。1998年春天,我已回國工作,瓊專程回北京參加北大建校一百周年校慶,我穿上小宜送的印著“北京大學”幾個字的套頭衫去機場接她。當我們張開雙臂,撲向對方的時候,北大校方的攝影師舉起了相機,沒考上北大也沒追到北大女生的創(chuàng)痛,在那一刻多少獲得些慰籍。此后我去美國開會,瓊專門請假一周,開車帶我沿著一號公路從洛杉磯到圣地亞哥。那是一次輕松的旅程,我從納帕山谷小杯的紅葡萄喝起,直到幾天后在拉荷亞大碗的瑪格麗塔中沉沉醉去。依稀記得在桑塔莫尼卡的沙灘上,我們赤腳臨海而坐,對面是看不到的祖國。我轉頭望著瓊,她正瞇眼注視著前方,太平洋金黃色的落日映照著她堅毅柔和的美麗面龐。此生和這個女孩走近些,也許不至于犯太大的錯誤。我當時想。

事實上,那時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大錯,甚至從不去想何為對錯?,F(xiàn)在回看,同時代不少人已功成名就;也有不少曾經風光的校友、同學進去了,這輩子都放不出來。為此,愛德華和我經常唏噓。幾十年來,他都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們一起聊賺錢,一起憤世,一起變胖,兩家年年相聚,孩子們一起長大。他太太琳達心里很清楚我是愛德華最好的同謀和掩護,我知道他所有的浪漫故事以及他們夫妻之間的長期戰(zhàn)爭,但信佛的人的確不同尋常,每次見到我,琳達仍然是溫文爾雅、熱情有加。愛德華二十六歲那年,從哈佛同時獲得經濟學和法律兩個博士。他先應聘回國在北大當了一年學者,娶到系花級女碩士琳達后,轉頭又回美國到華爾街做投資。我問他為啥不像他得過諾貝爾獎的導師那樣堅持做學問,他很坦白,回北大做學問只是因為性饑渴和尋偶沖動,而“弄個諾貝爾獎也就是那么回事?!边@可能有些道理,愛德華賺的錢早已遠遠超過諾貝爾的獎金。只是最近幾年,每次約他吃飯,我都希望和我見面的是一個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而不是一個已經禿了頭的投資人。

近來愛德華很抑郁,這并不是因為頭發(fā)的稀少,而是暗中相交多年的“真愛”絕然離開。我見過一次這位做理財顧問的明顯整過的真愛,比愛德華小二十多歲,身材高挑,凸凹有致,的確好看。據(jù)說最終分手場面很難堪,真愛鄙夷地宣布他們的關系從來都不是愛,愛德華于是感覺上當受騙,而真愛同樣痛悔和愛德華一起蹉跎了青春歲月。還好,愛德華和已經皈依的琳達并沒離婚,他們的孩子都已去國外讀大學。那天酒后愛德華對我說,每次驅車要回到他郊外那有內部電梯和豪華佛堂的別墅,內心都會無比沉重,無盡迷茫?!澳憧?,我養(yǎng)了這么多人,最后所有人都恨我。什么都不缺,可心里總覺得空空的。有時真想,還是小宜明白啊!”他酒后這些車轱轆話,我似懂非懂,也并不太當真。我對他說,至少我永遠都不會恨他。的確,我們就像連體兄弟,被下了同樣的咒語,中了同樣的毒,酒色和哥們兒救不了我們,沒有任何別人能救我們。

可小宜又明白了什么呢?他有數(shù)不盡的朋友,喝不完的大酒,我對他素來仰視,無法真正親近。年輕時我覺得,做文學編輯是世界上最偉大最崇高的職業(yè),能有小宜那樣的天資是上天最大的眷顧。他曾經帶我去過王朔在軍隊大院的家,我曾經在他家那個小房間里讀過后來幾部出名小說的手稿。他和發(fā)小們踢球回來,我愿一邊給他按摩大腿,一邊似懂非懂地聽他談東論西。有次說到古龍,他問我最喜歡哪個人物,我說當然是陸小鳳,他拍著我的肩膀:“嗯,他跟我一樣,從不放過任何中美人計的機會”。小宜后來沒有出國,而是選擇去下海經商。我很懷疑這是不是他應該進入的世界,但他會做別的選擇嗎?在商業(yè)世界里,他總是顯得風光無限,志得意滿,他的好人緣和機智幽默更令人艷羨。不過我總隱約覺得,他身上永不消失的酒氣,也許訴說的正是他的孤寂??唆攣喛苏f:“我只對那些瘋狂的人感興趣,他們瘋狂地活,瘋狂地說,瘋狂地得救,他們同時渴望一切,從不打哈欠,從不絮叨家長里短,他們只是燃燒、燃燒、燃燒,如絢爛的黃色羅馬蠟燭爆炸,炸出無數(shù)的蜘蛛灑落星空。”不管怎么說,對我來說,小宜就是那個瘋狂的人,他是我認識的唯一真正地燃燒過的人。只是,他燃燒的地方過于陰冷黑暗。他是個厚道人,他讓所有的人開心,Everyone took a little piece of him,最終他再也找不到自己。在一個柳絮飛揚的春天,小宜迎著朝陽,揮手離開,他和克魯亞克共享的,是同樣的終年。

冬天到了。冷不丁看下日歷,突然意識到這天是小宜的生日。此時未名湖應該又一次結冰,我想起了曾看著我搖晃著滑過冰面的瓊。她一直留在硅谷,和同班同學相愛結婚生下一女一兒,正好和我兩個孩子同齡。前些年他們回國,我們兩家?guī)缀趺看味家嗑?。孩子們現(xiàn)在都已上大學,瓊也拿起了相機。同齡人玩攝影的越來越多,但只有瓊的作品最清澈真誠,我能感受到她婉約含蓄的靈氣和從不動搖的認真。她跋涉到北美很多地方,照片里都是我不曾見過的風景,不,即使見過,我也不會有瓊那樣的眼睛。寫到這里,我發(fā)消息問她是否拍過北大校園的照片?!耙郧暗倪€是現(xiàn)在的?18年回去參加校慶拍過一些,不過都有人。”她很快回消息,發(fā)過來兩張照片,一張是中年的她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一張是她十四歲的兒子坐在同樣的地方,瘦高的少年憨笑著,滿臉詫異?!爱斈暧写蜗麓笱阍浗o我在這里拍過,這還是那條長椅?!?/span>

已經很多年沒去過北大了,我打量起手機屏幕上她發(fā)來的這兩張近照。未名湖已不完全是記憶中的樣子,湖面似乎大了很多,新注的水已經淹沒了三十多年前我們曾經坐過的斜坡。遠處角落的博雅塔籠罩在薄霧之中,背后是陰沉沉的五月天,湖水的中間映照著天空的灰白,與垂柳深綠色濃密的倒影相連。岸邊,青草萋萋,野花怒放,生命美麗而堅強。

2021.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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