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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作家】吳亞明/風(fēng)景之殤

 瀟湘原創(chuàng)之家 2021-12-25

風(fēng)

作者:吳亞明

那年頭,金牯坪是一個窮困的山村,村民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可那一棵樹,一口井使得這里遠近聞名了。

那 棵 樹


金牯坪的村頭,有一棵銀杏樹,它到底有了多少個年頭,誰也說不清。有人說乾隆時就有這棵銀杏樹,也有人說這棵樹是民國栽種的。有個喜歡挖樹盤根的人,專為銀杏樹的歷史上了一趟縣城,查了縣志,結(jié)果還是很失望。大概是當(dāng)時編縣志的人,對這棵位于荒村郊野的銀杏樹沒有什么興趣,忽略了記載罷了。


銀杏樹枝繁葉茂,像一把撐天的綠色巨傘,遮蓋了三四百平方米的土地。清晨,葉片滿含朝露,嬌艷欲滴,像銀色鱗片,在陽光下,熠熠閃光。銀杏樹根系發(fā)達,高高隆起,屈曲盤旋,遒勁有力,像條條起舞的虬龍。


樹干粗壯,要三四個成年人才能合抱得住,由于年月久了,樹身上有不少窟窿,用石頭一敲,會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訇訇。樹干還裂開了一個很長的口子,不少小孩躲在里面捉迷藏。樹皮干裂,層層揭起,寫滿了它的蒼老的歷史。

每到夏夜,無論是皓月當(dāng)空,還是繁星點點,人們就會很自然地聚集在銀杏樹下,講《水滸》,說《三國》,講奇聞軼事,扯四季亂彈,吹牛皮,悠閑自得,把白天的疲勞忘得一干二凈了。講到那種淺淺的黃色故事,笑聲哈哈,喧過幾棟屋脊,開心得要死。到了深夜,各自的老婆就會到銀杏樹下找自己的男人,潑辣女人會當(dāng)眾揪著自己男人的耳朵,往家里走,怕老婆的男人乖乖地被老婆提著耳朵,嘿嘿地笑。剩下的男人們就開始打趣,嬉笑,叫女人別把自己的男人折騰太厲害了。過日子,長長年,短短月,要細水長流。也叫男人悠著點,留著身體,要養(yǎng)爺娘,要養(yǎng)崽女。走著的男人不說話,女人的嘴利索,笑著罵那種聽起來很肉麻的話。男人們嘴拙,哪里是女人的對手,兩三個回合,就服貼了。走了幾個人,留守的男人也開始動搖,紛紛找借口回家,其實也想著回家和自己的老婆溫存溫存。

最喜歡銀杏樹的還不是成年人,而是村里的小孩。當(dāng)銀杏果子成熟的時候,樹底下從不少孩子們的影子。他們并不是嘴饞,想吃那種又酸又澀的銀杏果,而是把銀杏皮肉剝掉,取出那核來,在磨刀石上,細心地磨那溜尖的頂部,磨出一個小口子,把銀杏變成了一個口哨,放在嘴邊一吹,就有一種悠悠揚揚尖脆的笛聲。孩子們放學(xué)后,滿地尋找掉落的銀杏,地上沒有,就抬頭仰天,總希望天刮大風(fēng),吹落幾顆銀杏來。風(fēng)不起,銀杏不落,乖一點的孩子會很失望地踢著路上的小石子回家。幾個淘氣點的孩子,不等天黑,娘喊了幾遍吃飯,是不肯回去的。

頭天下午沒有撿到銀杏果子的孩子,第二天清晨,準出現(xiàn)在銀杏樹下,不撿到一個銀杏,做一個銀杏哨子,好象很沒有面子似的。


放學(xué)的時候,長長的一隊孩子,昂著頭,蹦著,跳著,神氣十足地吹著銀杏哨子,那哨音高高低低,仿佛天空中一群哨鴿飛過。

深秋時候的星期天,在小鎮(zhèn)上讀初中,在縣城上高中的小青年也在銀杏下盤桓,拾撿飄落在地上的黃橙橙,金燦燦的銀杏樹葉,那樹葉,像團傘,像金菇,像紅云,葉面柔軟光滑,輕輕撫平后,就是一枚精美的書簽,還衍生出了好些優(yōu)美的愛情故事。


銀杏樹給金牯坪村人的歡樂何止這些呢?


那 口 井


俗語說:有女別嫁金牯坪,禾種下田不離人(人:方言讀ying),說明了金轱坪嚴重缺水。春種開始后,金牯坪人就要天天車水,從小圳里,泥塘里,用水車把水送到田地里去,不然就沒有收成。

金牯坪人種田沒有水,可偏偏吃水和浣洗水不但不愁,還好得讓人羨慕不已。

銀杏樹下有一口井,大概可以盛五十石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淺不溢,井水清澈得像一面明鏡。

九八年深秋到北京旅游,參觀了和珅的府邸——恭親王府,院子里面有一棵榆樹, 樹下也有個形似蝙蝠的——蝠池。導(dǎo)游說所有的榆錢葉都飄落井里,看四周的確不見片榆樹葉子,池中倒是飄浮著大量榆錢。此風(fēng)景寓意是和珅希望天下之錢,聚集于此,收為已有。

這里卻完全相反,銀杏樹就在井的上面,到了秋天,樹葉飄零,在天空中翻飛,屋頂上,田野里,到處是敗葉,可是沒有一片落到井里的,也許老天福祐著金牯坪的百姓吧。

夏天的清晨,井邊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男人們到這里挑水,絕不把水桶放進井里的,怕把水弄贓了,都是一瓢一瓢地往桶里舀。因為井口不大,一次只能納下三個人,等待的人多,但誰也不感到耽誤了工夫,要急急忙忙把水挑回家。因為這個時候,女人們都在井旁水池中洗衣服。女人們都是媳婦,見過了世面,又不喜歡穿小褂子了,隨著兩只手不停地運動,小兔子蹦蹦跳跳。女人們在低處蹲著,男人們在高處站著,一切美景盡收眼底,倘若男人眼睛的不軌行為被女人捉住了,就會討來一頓痛罵,當(dāng)然罵也是笑著的,男人涎著皮嘻嘻地笑,臉是不紅的,有時還要點評一番,更是惹得眾人哈哈喧天。女人就羞澀地低著頭,不聲不響地繼續(xù)洗衣。

夏天歇晌,村人們干活口渴了,這里就像是家中的水缸一樣,拿起井邊那把瓢,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一灌,沁涼沁涼的,還有絲絲的清甜,井水下肚后,每一根毛細管都舒暢。

冬天,井水是溫?zé)岬模孟駵厝?。水面上冒著絲絲的熱氣,浮著一層薄薄的白霧,仿佛少女的頭蒙上了薄薄的輕紗,既嫵媚,又朦朧,更神秘。

據(jù)說有一年的夏天,一個路人當(dāng)時肚子痛得快不行了,喝了這井里的水,肚子便不痛了,說是井神保佑了他。他為了感恩,就在井邊立了一個神龕,每年斷斷續(xù)續(xù)地有了一些香火。外村人誰家有人中暑,肚子痛就會到這里燒三根香,求一些水,喝下去,就不再請郎中吃藥了。金牯坪村人幾十年沒有人中過暑,都說這是井神保佑的結(jié)果。

文化革命開始不久,新上任的村革委會主任率領(lǐng)一幫民兵小分隊成員,先是拆除了神龕,接著建造村委會大禮堂,鋸掉了銀杏樹。

鋸樹的那一天,人山人海,護樹者和鋸樹者差一點發(fā)生了械斗,鎮(zhèn)上立馬派了由各個單位,各個部門的負責(zé)人組成臨時工作隊,風(fēng)急火燎般奔赴金牯坪進行“疏導(dǎo)”。

護樹者和鋸樹者劍拔弩張相持了幾個小時,那個年代,護樹者是不可能贏的。

銀杏樹轟然倒下的時候,樹洞里躥出好幾十條蛇,嚇得人大聲尖叫,四處逃散,十幾天后確認再無蛇蹤,才將銀杏樹鋸成建房材料。

村人們從此以后,每天晚上不是到村革委會去聽最新指示,就是天一黑就蒙頭大睡了。

第二年,那口井枯竭了,一滴水也沒有了,干坼地裸露在人們眼前。有人認為是泉水眼被堵住了,挖開就行,可挖了幾米深,除了一些亂石片,烏黑的泥巴,什么也沒有了。男人們從此就唉聲嘆氣地,挑著水桶,到幾里外的地方擔(dān)水,女人們在渾濁的水塘里洗衣服。

沒有那棵撐天的銀杏樹,沒有那口神奇的水井,金牯坪的村民們也沉默了。

作者簡介
吳亞明,65歲,平江職業(yè)學(xué)校退休教師。

圖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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