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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知道謝靈運,大多來自于他牛皮哄哄的自我吹噓——他創(chuàng)造了“才高八斗”這個成語,雖然是用來夸贊曹植的,但是這句話聽完,你就知道他有多傲氣了。
這意味天下人的才華都不在他眼里,只有曹植文采卓越,可使他由衷折服。雖然曹植拿了八斗走了,但是天下今古文人才共得一斗,他謝靈運一人能抗住所有文人的靈氣——曹植八斗又如何,他都死了,我還活著呢,這還不是我天下第一?恃才傲物的清狂志氣毫不遮掩。 任誰這么自嗨,必定會被冠以“輕狂”,可是謝靈運這么說吧,咱們還真不得不服,只能稱他為清狂——因為他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配得上第一人的稱號。他和陶淵明是在寫景詩的山水和田園兩大派系中各占魁首,陶淵明是隱逸、安樂為性格底色,而謝靈運走的空靈、清狂的快樂路線,兩者之間并不相悖,共稱第一。 謝靈運和陶淵明同為東晉末年、劉宋政權的人,他本名謝公義,字靈運。和陶淵明(陶潛)一樣,以字行世。家庭背景比陶淵明更好,是“王謝”大家世族子弟,祖父是康樂公。而他十幾歲就繼承了康樂公的爵位,從小嬌生慣養(yǎng),怕養(yǎng)不活,就送到廟里掛名當和尚。入了佛家,回家反倒成了客人,因此小名“客兒”,所以又名“謝客”——并非閉門謝客的意思。 十幾歲就承襲康樂公爵位的謝客,在朝中地位非常高,是正兒八經的官N代、富N代。其實這位公子哥并不想當官,就好像今天的校長看不上公務員早出晚歸一樣,但當時的規(guī)矩是你既然繼承了朝廷給你的爵位,你就得做官。可是他壓根沒有工作的概念,愛好就是玩,追求康、樂,所以他的本職工作做得相當?shù)牟顒拧?/p> 南朝資源豐富,豪門巨富家中日子非常精致,器具精良,因而謝客愛好廣泛,遛狗、斗鳥,無所不會;家庭教育、文學氛圍也好,他博覽群書,學問淵博,又很有文采、才氣,詩文出類拔萃——這不就是賈寶玉的模子么? 他對曹植的佩服,自然是浮華修辭文風方面的師法,“才高八斗”的自負比喻,也說明和曹植詩風接近。曹植的詩風特色,就是文采高,巧用詞、重修飾、喜雕琢、講煉字,這樣出來的文風跟詩經、漢樂府的樸拙文風正好是相對的,跟我們前面所說的北朝民歌風格也是完全不同的,完全是華麗麗的風格。 南北兩種風格,談不上好壞之分。由曹植開始的文辭修飾之風,謝靈運一脈承接了下來,非常推崇文采。謝靈運只是曹植詩風的一個代表人物,很多文人走上了講文采、雕琢、煉字的路子。實際上絕大多數(shù)南朝詩人都走上了華麗華美的路子,直到“徐庾體”的形成,興寄都絕,南朝詩歌進入齊梁體的空洞浮華。 實際上拙樸、樸實的詩風也有傳承脈絡,建安七子中的王粲,后來的左思風力,就是走的詩風剛健之路,不過在宋齊梁陳大面積的華美之風堆填下,顯得力不從心,最終被淹沒。 謝靈運的詩就是華美詩風的代表作,這也是為什么直到今天還有很多朋友沉迷于他作品的緣故。他的詩內容是山水為主,是公認的山水詩開創(chuàng)者——因為他好玩,到處爬山游覽寫詩。 他好玩到什么程度呢?可以說是專業(yè),他愛登山,但是苦于山路坎坷泥濘,就親自發(fā)明了一種專門用來爬山的鞋子,前后齒可以拆裝的木頭鞋子,叫作“謝公屐”。家里有的是錢,一天到晚在外面玩,還不好好上班,又因為才氣高,恃才傲物,說話自然就陰陽怪氣,毫不意外就得罪了大多數(shù)辛辛苦苦做官的人。宋文帝雖然非常喜歡他,但總不能因此違背大多數(shù)人的意愿,因此將他貶謫溫州。 溫州多小山小水,謝靈運那是求之不得,玩到公事一概不管,成天游山逛水,不務正業(yè)。一出去就是十幾天,甚至一兩個月不歸號。特別是去那些沒路的山中探索,要帶的人多,常以百計。有次在山里,當?shù)芈犝f一兩百人在逛游,以為是山賊,還帶了人去圍攻他。 總之這家伙是個地方官看著也頭疼的角色。 謝靈運把溫州一帶幾個山頭圈起來,做了自己的別墅莊園。幾座山頭,有幾個湖,自然湖、人工湖。我們今天看他一首代表作,也是南朝山水詩風代表作,其實就是寫他在自己院子里的一棟房子(石壁精舍)里面看完書,然后回到湖中的房子(睡房)去。 這就是當代的霸總啊,每天從八百平方的床上醒來,從廚房去廁所得坐個小電動車,謝客坐的是船——真是有錢又有閑的人,還不用像霸道總裁為女子傷感情,這種日子真是太爽了。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p> “昏”是晚上,“旦”是早上。“清暉”,“暉”是特指日光,要注意不是“清輝”,“清輝”可以形容月光,而“清暉”就是指日光。 頭一句就是老凡爾賽了——我這莊園里啊,早上和晚上的氣候是不一樣的(為什么?大?。?,山山水水里蘊含著清亮的麗日光輝。 別人寫山水,都是陽光普照、映射,而謝靈運的山水,自帶陽光往外發(fā)散,“含”嘛。 “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 “憺”,安定,安然,很舒服。 這種山水清暉讓人很開心,賞心悅目。我們這些游覽的人,感覺很舒服,不想回家了。 “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 一大早就從山谷里出來,踏上歸舟的時候太陽已經沒什么光亮了。 這其實就是說到石壁精舍的時候,還是大清早,現(xiàn)在上船回湖中去休息,太陽就已經要下山了。 “林壑斂暝色,云霞收夕霏。” 這兩句是名句,是寫景山水詩的代表。“壑”,山溝或大水坑,山谷。“斂”,收斂?!瓣陨保褪悄荷?。“夕霏”,傍晚的陽光照在上面的云彩,如同有顏色的薄霧。 樹林和山谷聚集了暮色,被晚霞照得紅彤彤的。放眼望去,山林都帶著落日陽光的閃耀,天上地下湖里水中蕩然一片,全都是這種顏色。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芰”,讀“jì”,菱角。“迭”,重重疊疊。“映”,映射著晚霞?!拔怠?,蔚為大觀,茂盛、盛大?!捌选?,蒲草,香蒲。“稗”,讀“bài”,即野草。菱角、荷花在水面上,香蒲、野草在水邊擠擠挨挨,交錯生長,極為濃密。 滿湖的菱角、荷花重重疊疊,輝映著夕照,到了島上,香蒲、綠草在岸邊交錯生長,互相依偎。 這些都是在湖中到上島時看到的景色,遠處的山林、晚霞,近處的水面和水邊的植物。 “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nbsp; “批拂”,就是撥開。“趨南徑”,從南邊這條路走?!百取?,關上?!办椤保T,或者窗頁子。其中的方位詞“東”、“南”并不是專指這兩個方向,這是寫詩的虛指手法,也是字詞對仗的一種。 詩歌發(fā)展到這里,已經出現(xiàn)精巧的對仗了。像上一聯(lián)“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和這一聯(lián)“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都是標準的對仗句,不過這個時候還只能稱之為“對偶”。真正成為詩歌對仗要求,要到初唐上官儀手中,不過各種上下聯(lián)對偶的形式,已經開始在精美的南朝詩歌中大量出現(xiàn)。 湖中島上回家的路并不是很暢通,需要扒拉開這些濃密的野草,終于到家,我心情舒坦地關上門窗。 前面六聯(lián)十二句,是描敘詩人整個從清早出谷到晚上歸家島上的過程,中間寫了四句景物,然后心情愉悅地關上門。整個過程到這里就結束了,那么剩下的自然就是對于過程的感想。寫事之后進行總結和拔高,就是我們小學生寫作文的方法,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詩歌,在文理上也就處于這個階段。 “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nbsp; “慮”,思慮。“?!?,澹泊?!耙鈵堋本褪菒芤?,舒適。“理無違”,心里沒委屈,不違背自己的愿望。注意這種“意愜”雖然隨心所欲,但是并沒有超出自身能力的欲望,這才是“慮澹”,是真正的散仙生活。 我考慮東西很少,沒有什么思想雜念,所以呢,什么東西在我看來都不那么重要,我只要活得隨自己的心,不違背自己的性情。 ——這其實是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詩人十幾歲就是康樂公,要錢有錢,要地位已經到了人臣之極,你總不至于想當皇帝吧?到了這個地步,自然是無欲無求了。別人追得要死的功名利祿在他看來,當然不重要了。這樣的條件,自然是夠資格說“物自輕”的。 這兩句開始進入感觸抒發(fā),依然保證了上下句對仗。 “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nbsp; “攝生客”是什么意思呢?“攝”,攝取,吸取。所以“攝生客”就是比“養(yǎng)生客”更高級的修行者,是從大自然吸取生命靈氣來養(yǎng)生的人,比那些所謂食補、藥補要更高明。其實就是借山水怡情,以求長生的人。 你們這些追求長壽的人啊,試著像我一樣,用山水之氣來養(yǎng)生吧。 這更是廢話,誰能有這么多錢和閑工夫像他一樣只管玩樂怡情呢?簡直就是“何不食肉糜”的翻版。這話道理不對,但是謝靈運是無法從自身角度來看穿的,因為他就是過的這種日子,他可能真的以為天下人都差不多,只不過不愿意寄情山水。他根本就不知道,像他這樣有錢有權又有閑,還有才氣的人,這世上難尋第二個。 我們在以前講陶淵明詩的時候,說過魏晉時代的山水詩其實都是從玄言詩、游仙詩發(fā)展而來。因為游仙了這么多年,并沒有真正成功的人,因此游仙詩逐漸蕭條。詩歌創(chuàng)作繼承了游仙詩中對仙境的描寫方法,開創(chuàng)了山水詩一脈,而陶淵明則開創(chuàng)了田園詩一脈。不過這一時期的山水詩、田園詩既繼承了游仙詩的景色描寫,也繼承了玄言詩的說理特征。即不論前面怎么寫,習慣性到最后幾句,都要總結一下中心思想,發(fā)表一下個人感慨。 前面說了,魏晉時代的文法邏輯其實就類似于今天小學生作文的方法。你看,即使謝靈運、陶淵明這樣的大才,用的也不過是咱們現(xiàn)在小學生的作文方法,他們的文法是初級的,但是他們的靈氣和詩意是高級的,這種低級技法、高級內涵的結合,只有在我們能夠接受這種詩格的同時,才能去感受他們作品中的靈氣。 相對于謝靈運,陶淵明走得往前一些?!捌渲杏姓嬉?,欲辨已忘言”——我是想跟你們說說道理的,但是我自己忘了,你們猜去。而謝靈運相對守舊一些——他的思維靈性沒有放在對格式的突破上面,而在于字詞的唯美浮華。“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不但告訴你道理,還讓大家都來學他。 他的山水詩一般是兩部分組成,一個是對景物的描寫,然后感慨一兩句,表達喜歡和隱居的樂趣,甚至還表達求仙的心境。 這種游仙詩的小尾巴方式在當時是正常的,但是我們經過唐詩發(fā)展后再來看,很明顯就會有一種畫蛇添足的感覺——這說明詩人總是想說教,或者總是認為讀者無法領會他要說什么。 我們現(xiàn)在都知道,為什么讀者無法領會詩人在前面景色描寫中要表達的是什么? 其根本原因在于詩人的創(chuàng)作路數(shù)不對。 為什么小學生才使用這種結尾拔高,講感動、講道理的方式?因為小學生的作文中間可能只是敘述、描述,沒有把道理結合在文中說明——寫詩也是一樣的,你如果能像唐詩一樣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讀者讀到你的作品,自然就能夠感受到你的情感,領會到你要傳達的道理,你又何必再加上一個小尾巴,多此一舉? 其實我們可以做個假設,假如是王維來寫這首詩會如何? 頂多寫到“愉悅偃東扉”便戛然而止,我把門關了,至于我要表達什么,你們猜去。唐詩基本上很少大發(fā)議論,都是靠寫景、寫事來讓讀者共情,讓讀者陷入情境之中,自我領悟。這才是讀唐詩總是意猶未盡的緣故,因為讀者參與了思考,與作者互動了。 但是作品受困于時代,在南北朝山水詩開創(chuàng)時期,我們當然不能以后來者的標準去要求謝靈運。他的作品相對曹操《步出夏門行》的初級形態(tài)來說,于山水詩是一次成熟的重建。謝靈運的這種山水詩寫法,有成熟的一面,但是肯定也有不成熟的一面。 從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來看,這類小尾巴是多余的。后人講究含蓄,講究意在詩外。只需要在寫景的時候選擇適合情境營造的意象,那么情感就會在詩中自然流淌。比如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空曠的水面就一個小船,給人的感覺就是孤單。天際流,水一直流,沒完沒了,就是思念長得沒有盡頭。這種情感的寄寓都不需要寫明,意在言外,是對詩有更高要求的寫法。
詩歌都是一種傳承,都是在前人那里吸取了經驗,學會了技巧。山水詩來自游仙詩,游仙詩有大量的仙境景色描寫,詩人們在描繪完仙境,一般會發(fā)兩句感嘆,表達對仙境的向往。謝靈運既繼承了他們對山水景物細致入微的描寫,也傳承了這個玄思小尾巴。在這個時期的詩歌中這個問題是一直存在的,一直到謝朓出來,才真正開始去掉這個闌尾,逐漸走向寓情于景的表現(xiàn)方式——這就非常之“唐詩”了。 謝朓的作品我們后面在講,今天主要是講謝靈運。 詩是一步步發(fā)展的,哪一個步驟都不可能缺少。唐詩的繁榮也不是憑空而來,魏晉南北朝時期詩歌的成熟和音韻學的發(fā)展,為唐詩做好了堅實的格式基礎和內容取向。因此,南北朝的詩歌在詩歌史上是非常重要的,這種為盛唐飛歌作出的大量準備,并非是主動為之,而是這個時代大量詩人、音韻學家的努力和創(chuàng)作,讓詩歌的技巧更加成熟,直到盛唐的瓜熟蒂落。 其實像詩歌從玄言詩、游仙詩到山水詩、田園詩,再到說理小尾巴的去除,都是大量詩人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最終的磨合選擇。人們在寫詩的過程中,發(fā)明了很多新的方法,有好的,就流傳下來,像謝朓的表達方式,不好的,就自然消亡,我們從后世的上帝視角來看,傳承的脈絡非常清晰,實際上在當事之時,詩人們都只是沿著自己的靈感方向不斷前進而已。
說回謝靈運,這么個奇人,卻并沒有好下場。他是個玩家,也是個詩人,還是個佛教徒。會稽太守孟顗天天吃齋念佛,結果被謝靈運鄙視,說成佛的人必須像我這樣聰明的人才可以,你們這些蠢人,信佛、念佛也沒用。死得比我早,成佛比我晚。孟顗很不高興,對謝靈運恨之入骨,便找機會告他的黑狀,偏偏謝靈運這個人荒唐事情多(恃才傲物,怠工擾民),所以經不住折騰,雖然皇帝很喜歡他,但是幾經周折還是殺了他平息官場輿論。 因為不務正業(yè),所以謝靈運雖然只活了四十九歲,詩卻寫得非常多,對詩歌史貢獻很大。他的成就主要在山水詩,對后世詩人的影響非常大,和五柳先生算得上一時瑜亮,成為后代詩人,特別是唐朝詩人所尊崇的偶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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