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于我心中父親是一個老實而無能的人。在他的同輩中,要么是種田的好把式,莊稼季季豐收,谷盈倉滿,令人艷羨;要么身懷木匠瓦匠的特長,家里凳子像凳子,桌子像桌子;要么頭腦活絡,能做些生意,家用寬裕,豐衣足食;要么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做了村組隊里的干部,氣勢凌人,說一不二;至于個別人在體制內(nèi),我父親與之相比,更是天地之差。總之我找不到父親什么優(yōu)點,總覺得他一無是處。
七十年代,我尚年幼,內(nèi)心常常抱怨父親沒有把家過得紅火富裕,每到青黃不接之時,時常忍饑挨餓。但據(jù)我姐說,我幼年有小壺飯①吃,三個姐姐一個哥哥都沒有。家里有什么他們吃什么,沒有就喝些湯水。這事我似乎有些印象。八十年代,青春期,懂得了想在同學面前穿得體面風光,可是窘迫的家境,入不敷出的現(xiàn)實,我只能自卑而低調(diào)。偶有同學一起外出游玩,需要付錢買單的時候,那種自卑和窘迫就會像山洪爆發(fā)一樣,在心中傾瀉奔騰。雖然國家已經(jīng)改革開放多年,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而我們家似乎并沒有與時俱進,困窘像泰山一樣,沉重而穩(wěn)當。直到九十年代我工作以后,境況才柳暗花明。
而今,父親已經(jīng)去世兩年多了,我卻時常想起他。我漸漸忘掉了他的無能。就像濁水中的沙塵,歲月久了,沙塵沉淀,混水漸清,父親的好越來越清晰。父親過世以后,我常?;貞涍^往的歲月,回憶模糊又清晰的往事。在對往昔的追思中,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父親對我成長的影響原來竟然這么大。
在初中,他給我轉(zhuǎn)學,安排我就近上學。這次轉(zhuǎn)學讓我的學習態(tài)度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由先前的漫不經(jīng)心變得特別上心,特別努力,廢寢忘食,夢里做題,寒暑不變,晨昏猶惜,成績突飛猛進,學渣逆襲,師生為之愕然。一年半以后,我輕松考上了高中。從教多年后,我發(fā)現(xiàn),人生最重要的階段,關鍵時期,正是這初中三年。這三年,決定了人生的方向,命運就此而決。因為連高中都考不上的孩子,以后的人生基本上就在社會的底層里飄搖。那一年高考填報志愿,我跟父親商量報考什么專業(yè)。父親說:“就考教師吧,什么年代都需要老師?!备赣H“七七事變”出生到九十年代,半百有余,滄桑世事,五味俱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半生的閱歷感悟,當時只是據(jù)此填報。
我成家以后,父親從不對我的生活、工作、家庭給予安排和要求,完全由我自己作主。只有生二胎這件事私下里跟我談過兩次。一段時間的猶豫之后,我采納了父親的建議。現(xiàn)在看來,父親這個建議不僅正確,而且高明且有遠見。
把這三個階段三個點連起來看,原來我的人生父親從沒缺席,在人生的道路上,只有父親才是我真正的領路人。雖然他只有小學畢業(yè),卻是我的導師。
兩年以來,我常常站在父親居住的老宅和老屋前尋覓,尋覓他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老家兩份宅基地是父親東奔西走,求哥拜姐掙來的,老屋也是父母親辛苦積攢的。雖然不高大華麗,但一磚一瓦無不是他們血汗的凝聚。
院門前聳立的柿子樹也是父親親手栽種的。當初這棵柿子樹只是高不到一米的樹苗,三十余年后,如今樹干已有碗粗。春夏時節(jié),枝葉繁茂,冠若云堆。金風一吹,青柿漸黃。國慶以后,滿樹的金黃頓讓人心里溢滿豐收的喜悅。長成了的柿子扁圓飽滿,烘熟后,汁水盈足,甘甜怡人,食之難舍。據(jù)我觀察,周圍各家各戶種的柿子都沒有父親栽的這一株結(jié)的柿子好,口味佳。烘熟后甘甜的柿子不輸任何上等水果。我年年大快朵頤,而父親故去,依舊每年烘柿子,吃柿子,不過常有物是人非的感慨。
我早已不在老家居住,老家也無人居住。有人教我趁新農(nóng)村建設,把老家拆遷,拿一筆補償。其實我從沒有過這種想法。這老宅和老屋是父母一輩子最大的心血物件,是父母留給兒女最好的念想,是散落四方的兒女的鄉(xiāng)愁,是走南闖北的兒女的根,是隨風而起的風箏牽系的線。若夷為平地,兒女沒有了由來,鄉(xiāng)愁無寄,人生無根。在時間的渡船上,不知了方向,迷亂而茫然。所以無論何時,我都不會主動拆遷,讓老屋守候老宅,讓老宅這塊土地陪伴著老屋,一起沐浴陽光雨露,一起欣賞風花雪月,一起慢慢老去……
我偶或在照片堆里尋覓著父親的留影。在父親晚年,我曾刻意給父母拍過照。父親年輕時什么樣子我無從知曉,最早的照片已是約莫半百,其余的都是老態(tài)龍鐘的樣貌。翻看父親的照片,年少時的抱怨,年輕時的嫌棄,中年時的忽略都隨著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世上能人無數(shù),父親在他們面前,渺小如塵埃?;仡櫢赣H的一生,渺小的父親,無能的父親給了我他所能給的一切。
原來,在我的世界里,無能的父親其實是最有能耐的。
2021.3.31
①小壺飯,指用瓷缸在灶火上燉的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