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的樣子，李白在《將進酒》中總結(jié)得極為到位：“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崩畎姿娨约叭缃袼娭S河，源自高聳入云的巴顏喀拉山，出青藏高原，經(jīng)黃土高原后，切穿秦嶺，漫過華北平原，注入太平洋邊緣之渤海。一路浸潤大地灣文化、仰韶文化、半坡文化等，一路訪問蘭州、西安、鄭州、濟南等城市。可黃河何時從天上來？又何時入海？李白可能回答不了。人生百年的經(jīng)歷，見證不了河之一生，因此需要求索天上高處之河源，見證奔流入海之際的浪花或者魚鱉，描繪黃河的本來樣子。

河細如血脈，海闊如天空。滄?？蔀樯Ｌ?，更不用說可以斗量的河流了。河奔海聚的歲月，也留下如《春秋》一般的編年史。流途中的大山、盆地，都是書寫河史的丹青。山坡上平坦的階地，是一段日子里河面的刻痕。盆地中層疊的巖層，為河水或者湖水卸下的泥沙卵礫，其中巖層里的種種生物化石，則是河水或者湖水施濟行善所養(yǎng)育的孩子們，他們在時間里構(gòu)成進化或者退化的譜系。

陸表的水有河水、湖水之別。河水，永遠是淘氣的孩子，好動、充滿活力。水永遠是新鮮的淡水，有時也可以是渾濁的。一路鬧騰留下的笑聲，是石塊與石塊碰撞的歌聲，河道成了它的五線譜，音符是各色的頑石，保持個性而棱角分明的方礫石，或者相互遷就而失去棱角的圓卵石。湖水，是慈祥的老者，平靜、澄明、波瀾不驚，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留下的是細膩的晶體顆粒，可以生長植物或者養(yǎng)育動物的泥土或者砂土——湖水一定接納河流，但不一定放任河流。當放生河流，任河流離家出走之時，水是淡的、新鮮的，它可能將奔流到遠方的海。而囚牢河流之時，河水只進不出，只得在歲月中蒸發(fā)，水將變?yōu)榘胂趟⑾趟?，甚至完全失去水分而成為鹽堿地。許多河流也因停泊在湖泊這一溫柔鄉(xiāng)中，蹉跎歲月，終究到不了海邊，成不了大河。

銘記河面的河床階地，總是稀少的、有限的、可數(shù)的。階地形成的條件，一是河面在一個高程上穩(wěn)定的時間要足夠長，長得足以側(cè)向鏟平凹凸的巖層，并漫上水，卸下洪水攜帶而來的沙子與礫石，形成微向河心傾斜的平臺。二是河面要快速下降，足以垂向切割河床下的巖層，形成垂直的陡坎。一平臺、一陡坎組成了一階地，是河面的律動，也是大地的脈動。階地平臺的年齡，正如父母給孩子在門框上刻下的身高、記錄的歲數(shù)，低階的一級階地靠近現(xiàn)在的河道，較新、年幼；高階的N+1級階地比N級階地更老，是家長。

黃河流經(jīng)沿途，各地的階地不一。在上游的蘭州盆地，河床階地有9級。第一階年齡為0.67萬年，第九階達170萬年，且盆地中沉積新生代地層，年齡至少有5100萬年，有多層的石膏、芒硝，形成于多個時期的咸水湖中。此時河水只進不出。蘭州之上的共和盆地，河床階地遠不止9級，它們多達21級，極“高壽者”為247萬年，也遠大于170萬年。流出共和盆地的河，可能是古多隆河，很可能被拉脊山—積石山阻擋而止于貴德盆地。而流入蘭州盆地的河，可能是穿過六盤峽的古湟水河，來自祁連山南麓。蘭州、共和、貴德盆地，古時可能都如現(xiàn)今的青海湖一樣，有河流注入，但沒有河流溢出，為內(nèi)流的河湖單元。

黃河的中游，河套盆地的階地只有2級，最老的年齡僅僅約為11.7萬年。河套盆地面積巨大，約12.9萬年前形成，極少見到淡水的介形蟲化石，說明它屬于咸水流，沒有河流外出。河流從河套盆地出，經(jīng)晉陜峽谷進入三門古湖。晉陜峽谷有8萬年前左右形成的階地。三門峽古湖發(fā)育4級階地，年齡分別為86萬年、62萬年、12萬年和5萬年。而在中游與下游的過渡帶，孟津至扣馬河段發(fā)育3級階地，年齡分別為124萬年、25萬年和5萬年。因而，黃河各段連通的時間不同，晉陜峽谷段最年輕，其中的壺口瀑布有著《黃河大合唱》的雄偉與壯麗、不屈與偉岸，而其上游或者下游均較古老，大統(tǒng)一的黃河形成于10萬年左右。

萬里黃河，上接青藏高原的云海，下泄太平洋的咸海，為何在約10萬年前形成？

之前的眾多盆地，形成的多為內(nèi)流的河—湖系統(tǒng)，古蘭州湖也是如此。蘭州盆地中的河道，歷史記載它在移動，從唐代至明代以至現(xiàn)代，它都向北移動。其原因是新構(gòu)造運動，一次發(fā)生在20萬年～15萬年前，一次發(fā)生在1萬年前，致使蘭州南部的山體隆升速度快于北部的山體，因而蘭州盆地向北傾斜，導致河道向北移動。水往低處流，高差注定水的去向與流動的能力。當?shù)貏葺^平坦之時，地表高差小，多形成內(nèi)流河、內(nèi)流湖。當一地區(qū)顯著隆升，另一地區(qū)明顯下降，出現(xiàn)極大的高差之時，內(nèi)流河—內(nèi)流湖系統(tǒng)將在重力驅(qū)動下湖水溢出，出現(xiàn)外流現(xiàn)象。這一顯著隆升的地區(qū)即為青藏高原，它約在800萬年～700萬年前開始逐步躬身隆起，在360萬年前開始第一階段的急劇升高，可在180萬年前、110萬年至80萬年前、15萬年前等數(shù)次僅發(fā)生脈沖式的徘徊隆升。青藏高原抬升到冰凍圈之上，出現(xiàn)在80萬年前。經(jīng)15萬年以來的共和運動，為青藏高原的第二次快速隆升，并使高原整體達到現(xiàn)代的海拔高度，成為世界屋脊或者地球第三極，并造就了現(xiàn)在中國三級階地的地貌?？傊?，自共和運動以來，古老的內(nèi)流河湖體系被打破，盆地的湖水紛紛外溢，并根據(jù)重力勢能流動，先依次注入到海拔較低的盆地，最終匯于海洋之中。

詩人王之渙比李白看得或許更遠一些，他在《登鸛雀樓》里寫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贝_實，只有再上一層“高樓”，才得見全時全境：約10萬年前或者8萬年前的河與湖各自為政，相互獨立，是封閉的內(nèi)流河湖。約10萬年以來，共和運動打破了封閉體系，獨立的河湖系統(tǒng)融成一體，奔向海洋，奔向了世界，成為充滿活力的開放系統(tǒng)，擁有了新的氣質(zhì)與景象，奠定黃土文明的底色與格調(diào)。

（作者單位：中國地質(zhì)科學院地球物理地球化學勘查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