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史  正  源

——關(guān)于皖南花鼓戲源流的幾點思考

茆耕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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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史遺跡與新劇種的誕生

1994年本人應(yīng)臺灣清華大學(xué)人文社會學(xué)院邀請，在臺同時以《皖南花鼓戲早期的傳流與分布》為題，作了全面闡述，供海外學(xué)者研究時參考。（該文由臺灣清華大學(xué)文化史研究室編入《中國地方戲曲叢談》一書，1995年在臺出版）文中對權(quán)、俞、徐三家說法進行了補充：

（一）關(guān)于《初探》稱皖南花鼓戲形成幾個階段的說法。太平天國失敗后，因戰(zhàn)亂、瘟疫，太湖西域每每數(shù)十里幾無人煙。藝人又剛遷入不久，忙于生產(chǎn)，閑時只可能滿足自身有限的文化娛樂需求。所以，在湖北鄂東業(yè)已形成的劇種花鼓戲被帶入皖東南后，以當時的社會狀況而言，一無演出本頭大戲的需求，二也無承受的經(jīng)濟能力。如有演出，形式只能是業(yè)余的、小型多樣的。戲劇是綜合藝術(shù)，這時將鄂東花鼓戲整體拆零的演出現(xiàn)象是普遍的。作為曲藝形式演出的有門歌、打五件、五人頭、坐凳清唱（含堂戲）、講故事、地攤子（以清唱為主）、地燈子、打蠻船等。而作為小戲或折戲形式演出的有地火戲（旱災(zāi)）、青苗戲（插秧）、愿戲（祈愿）、罰戲（有違村規(guī)民約）、太平戲（求一方平安）、賭戲（私自設(shè)賭）、廟戲（某神生誕）、火神戲（火災(zāi)）等。[7]但這些演出絕不是劇種發(fā)展的不同階段，而是因地、因人為應(yīng)從請家的經(jīng)濟情況和意愿所決定的。這時移民帶入的花鼓戲，在太湖以西（含皖東南）的演出，是劇種與曲種共存，是同一時空的不同文藝形式的演出，這是一個特定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

（二）湖北鄂東花鼓戲被帶入太湖西域的演出，并非是宣城一地的玩燈賽會中的曲種形成的。只要將皖南花鼓戲共九集《傳統(tǒng)劇目匯集》中的大小劇目，與鄂東花鼓戲劇目全面、逐一比較，就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省兩地竟然大致相同。湖北鄂東花鼓戲舊稱楚調(diào)，后稱楚劇至今。其劇目與皖南花鼓戲不僅幾乎相同，劇中主要角色同稱自已是湖北籍的有：《喻老四》、“三辭”（《大辭店》、《中辭店》、《小辭店》）、“三反”（《大反情》、《小反情》、《柏老四反情》）、《天仙配》、《打紅梅》、《訪友》、《思兒望郎》、《賣胭脂》、《攔馬》、《花亭會》、《打補釘》、（圖4）《繡荷包》、《吳三寶游春》、《吊樓》（《葛麻》）、《張古董借妻》、《賣棉紗》等等?！洞筠o店》稱《藍衫記》，又稱“張家戲”。劇中張德和一上場就稱自己“家住湖廣”?！缎∞o店》是本戲《蔡鳴鳳》中的一折，蔡鳴鳳劇中稱是黃州人（今湖北黃岡）?！短评先陆稀分械奶评先?，稱自己住在南漳小縣（清屬湖北襄陽府）。皖南花鼓戲中著名的《珍珠塔》一劇，方卿之妻陳翠娥家也在襄陽府。《胡彥昌辭店》中的胡彥昌是湖北黃梅縣人，本頭大戲《告經(jīng)承》（《張朝忠告漕》）的戲中故事，就發(fā)生在黃梅縣?！墩净▔Α穭≈兄饕宋飾钣翊海菆鼍偷莱觯骸柏毜罈疃?，湖北英山人氏。”英山也是鄂東的一個縣。把劇中人物的籍貫、住址和故事發(fā)生地，編在湖北的，所留劇目中比比皆是，這也是劇目來源的一個旁證。^[8]除此，1954年藝人黃光明在被采訪時，就明確說：這些戲“是湖北（鄂東）藝人帶過來的”。對此，又如何去理解。《初探》卻閃爍其詞，稱“由于四季班的發(fā)展，以后劇目越積越多?！币院髣∧吭椒e越多中的哪些戲是在當?shù)赝辽灵L積累的呢？能說出一個來龍去脈嗎？否則今人何以繼承？

圖4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演出之《打補丁》。耿心月飾王翠紅，洪振國飾周溪云。

再如，湖北荊州花鼓戲流行地，舊有這樣一句民諺：“花鼓戲開了鑼，不是《喻老四》就是《張德和》?！边@說明荊州地方這兩出戲是不斷上演的。而《喻老四》、《藍衫記》（即《張德和》）也正是太湖以西花鼓戲當時常演的“看家”劇目。對于“張家戲”，皖南花鼓戲素有：“唱好‘張家戲’，才有‘戲飯’吃”之語。這正說明這兩本戲，在往日湖西一帶花鼓戲里也是常演的。

四大主腔淘腔、北扭子、四平、悲腔，最初都直接來自湖北鄂東花鼓戲。剛傳入時，行腔平穩(wěn)、緩慢，無甚變化。因在太湖西域數(shù)十年不斷傳唱，經(jīng)數(shù)代藝人不斷改革與創(chuàng)新，才出現(xiàn)“涂腔耿調(diào)”，板式也有了較多的豐富。如，早期的淘腔中原來只有慢板、中板、快板，皖南花鼓戲第一代藝人涂老五，吸取了說唱中的“連句”和民歌對唱，創(chuàng)造出送板、連板。同一時期的藝人大老耿，又將蠻蠻腔中的“道情”唱法，加以改造，運用到淘腔中來，產(chǎn)生了淘腔的數(shù)板、削板、垛子板等。這就使原來傳入的湖北鄂東早期花鼓戲，移民之初就初步具有了太湖西域花鼓戲自身的唱腔特點。事實是當年由湖北直接傳過來的花鼓戲聲腔曲調(diào)，是在太湖西域經(jīng)過80余年演出的磨煉、改造與提高，以及太湖西域一些地方語音的影響，最后才使其漸趨本土化、劇種化的。為催發(fā)這一劇種在太湖西域的新生，開始奠定了基礎(chǔ)。

（三）皖南花鼓戲的傳統(tǒng)劇目，大多來自湖北鄂東花鼓戲，并非在移民來后編創(chuàng)。移民是從同治四年（1865）開始的，最遲至光緒二十一年（1895）四季班出現(xiàn)，兩者只隔三十年。在這三十年內(nèi)，不僅宣城，整個湖西移民中何人有這等本領(lǐng)，竟能編創(chuàng)出如此眾多，且有的劇目尚唱、做并重，深受群眾歡迎的“大、小戲近百個”來？何謂實事求是？如果實有其人（或者說主要劇目編創(chuàng)真有其人），藝人絕不會眾口一詞說自己演的戲是從湖北傳來的。反之，如當年湖北花鼓戲的劇目，確系移民來后編創(chuàng)，為何竟與湖北劇目相同？何以劇目中如此眾多的故事發(fā)生地及劇中角色的籍貫和住址，如上所言都編在湖北鄂東等地？藝人為何只對湖北如此情有獨鐘？當初（1890—1895）涂老五帶來四季班，必然帶有一些大小劇目，否則何以稱“戲班”？爾后，民間班社將不同時期帶來的劇目，演出中因人、因地的不同，情節(jié)上作一點更動，或把那些一時尚不能連貫的情節(jié)作些補綴，詞句上加一點湖西一帶色彩，正可能是這里的花鼓戲藝人中，舊時被稱之謂“秀才”們的所為。這一點藝人黃光明所說，具有較大的可信性。這也正是造成后來兩地在相同劇目上，一些次要支節(jié)有所差異的主要原因。

（四）湖北鄂東花鼓戲在移民帶入太湖西域前，已不是什么“初步形式的民間小戲”，而是一個成熟了的劇種，具有一定的傳播能力。這里再舉《荊州花鼓戲簡介》一文所載：

荊州花鼓戲形成于清代中葉（一說明末清初）。首先流行在沔陽、天門一帶?！躲骊栔葜尽飞嫌星宕拦饽觊g禁演花鼓“淫戲”的記載。由此可見，其形成至少應(yīng)不遲于清道光年間。當花鼓戲還只具有戲劇雛型時，叫“沿門花鼓”，也叫“地花鼓”。唱的多是《十枝梅》、《思凡》等單篇詞。以后發(fā)展成三、五人一班，用幾張方桌拼成舞臺，演出一些對子戲、三小戲，唱多白少，通俗易懂，稱為“平臺花鼓”或“拖平臺”。后在姐妹藝術(shù)的影響下，才發(fā)展成“七慌八忙九停當”的演出班子。舞臺也發(fā)展成“六根桿”，即豎六根高桿，搭成舞臺，用簾子隔成前后臺。多在迎神、賽會、祝壽、賀喜時演出，被稱為神戲、燈戲、會戲。劇目也逐漸豐富起來，出現(xiàn)了十八個“水半本”。^[9]

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荊州花鼓戲發(fā)展初期所經(jīng)歷的道路，與早期太湖西域（含皖東南）演出花鼓戲所走的道路是有根本的區(qū)別。前者是從“沿門花鼓”等曲藝形式，逐步發(fā)展而形成。而后者卻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劇種被“拆零”的一種“返祖”現(xiàn)象。而這一現(xiàn)象，正是皖南花鼓戲在形成的過程中，依托鄂東花鼓戲劇種資源的變異、衍進所形成。

《寧國縣志》上關(guān)于“花鼓戲”的記載，是民國二十五年（1936）的事，而《沔陽州志》關(guān)于“花鼓”的記載，已是道光年間（1821—1850）的事。如從道光末年（1850）算起，已遠離民國二十五年八十六年了。蘇南、浙西北可能還有早于民國二十五年對花鼓戲的記載，但總不會超過移民之始的吧？這些足以說明當年鄂東花鼓戲中所謂的“零尾子”，確是太湖以西花鼓戲的母體。

明白了以上情況，也就知道為何1952年（農(nóng)歷六月初一）皖東南第一個縣級花鼓戲劇團成立，竟稱自己是“郎溪縣大眾楚劇團”。無獨有偶，1952年9月成立的寧國縣花鼓戲劇團，當時也稱自己是“寧國縣楚劇團”。這當不會完全是藝人的捕風捉影。^[10]因以上情況，可知徐風先生文中所提，是有事實根據(jù)的。戲劇是一種廣泛的社會現(xiàn)象，皖南花鼓戲自不例外。這一劇種明明最先由移民傳至太湖以西，爾后發(fā)展形成。但長時期以來，宣城地方一些文章卻一定要遵循《初探》的觀點，把它說成是由當?shù)氐拿耖g小調(diào)、燈會雜耍，逐漸演進而成，這不能不說是令人遺憾的。再以黃梅戲為例：黃梅戲最早由湖北鄂東黃梅等縣傳入安徽，該劇種今天就是用黃梅縣命名的。這絲毫無損于他作為安徽一個劇種的存在和受觀眾歡迎的程度。黃梅戲能有今天興盛的局面，和他開闊的胸襟有關(guān)。僅以劇種形成的說法一例與之相比，已足可使人汗顏。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初探》一文的作者，于八十年代中、后期，又按原文觀點，將《初探》一文擴成《皖南花鼓戲初探》一書。該書在劇種形成的闡說上，完全保留《初探》原有觀點，并于1989年8月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

今日之皖南花鼓戲與當日的楚調(diào)，和今日的湖北花鼓戲、楚劇，已不可同日而語了。皖南花鼓戲以他成熟的形式，已從早期的鄂東花鼓戲中分蘗出，成為同一體系中的兩個不同劇種。（圖5）以1954年“華東區(qū)戲曲觀摩演出大會”參演的《打瓜園》一劇為標志，正式宣告皖南花鼓戲這一新生劇種的確立。

圖5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演出之《大清官》。楊光榮飾余成龍，遲秀云飾沈秀英。

太湖以西的花鼓戲，特別是經(jīng)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初，在皖東南地方的發(fā)展、演進，和大量移植劇目的演出；主腔方面，據(jù)陳鳳祥1962年編著的《皖南花鼓戲音樂》所記，這時淘腔的板式已發(fā)展有十一種，北扭子有七種，四平有四種，悲腔有二種。花腔小調(diào)四十二種里，《打瓜園》組曲六種，《假報喜》四種，《繡荷包》、《打補丁》、《思兒望郎》、《繡藍衫》、《種大麥》、《掃花堂》各二種，真可謂絢麗多彩；廢除舊時只用鑼鼓伴奏、人聲幫腔的高腔戲路，而為弦樂伴奏，且編創(chuàng)出四大主腔的音樂“過門”，音樂上加以改革，以及眾多具有一定規(guī)模專業(yè)劇團在皖東南的建立，使這一劇種得到了迅速的發(fā)展，曾在湖西地域得到了領(lǐng)先的地位。并躋身于安徽省徽劇、黃梅戲、廬劇、皖南花鼓戲、泗州戲五大劇種之一，載錄于《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中。^[11]

今日重新來談皖南花鼓戲的形成，首應(yīng)辨清戲史?！皯蚴泛我孕璞妗保@是當今中國戲劇史家一直關(guān)注的。這絕非小題大做，直接關(guān)系到皖南花鼓戲今后的繼承、保護與發(fā)展一系列帶有根本性的問題。不知其過去，怎知其未來繼承、振興與發(fā)展的方向。否定其過去，也同時否定了自身。憑藉一地之歌謠俚曲等，可以形成一個劇種。而借鑒當?shù)亓餍新暻换騽》N，歷經(jīng)創(chuàng)造，兼收并蓄，又何嘗不能再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劇種。戲曲劇種的形成，自古以來就是多元的。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皖南花鼓戲劇種的形成不是又一次說明了這一問題嗎？

但某些人雖能看清劇種形成的一般規(guī)律，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卻指鹿為馬，編造史實。中國戲史的研究中，至今“土生土長”大帽子仍未完全甩掉，影響頗深。歷史是社會的，這符合哪一家觀點？今天已離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大躍進”時期，已遠去五十六年。社會進步，天翻地覆。至今還抱著“大躍進”時期的觀念，說著那樣的話，這到底是一種什么心態(tài)？但不可否認的是，像皖南花鼓戲形成這一特定的“返祖”現(xiàn)象，沒有充分認真的調(diào)查，仔細分析，確也是難以分辨出他獨特的形成過程。

2007年這一劇種已批準列入“國家級第二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因此，今日再談戲史的正源，尤顯重要與迫切，但仍不輕松。

注釋：

[1] 作者劉永濂。本文原載1959年9月蕪湖專署文化局、蕪湖市文化局合編《百花集》?？s寫后，《安徽戲劇》同期發(fā)表，題為《簡介皖南花鼓戲》。后，文中觀點曾陸續(xù)散見1961年4月3日《解放日報》（《皖南花鼓戲》）及《皖南花鼓戲傳統(tǒng)劇目選集》“前言”等。1981年經(jīng)改編，發(fā)表于安徽《戲劇界》第5期，題為《花鼓一來，洗腳穿鞋》。1981年版《中國戲曲曲藝詞典》及1983年版《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皖南花鼓戲”條目，亦為作者撰寫。1984年《百花集》所載原文，編入宣城行署文化局刊印《皖南花鼓戲一百年》（劇種史料卷）第55-67頁。

[2] 權(quán)學(xué)良、卜炎《皖南的民間藝術(shù)—花鼓戲》一文，1984年載入《皖南花鼓戲一百年》第38-41頁。

[3][4] 俞慎1954年春劇種調(diào)查筆記本，1982年贈與本文作者，至今妥善保管。胡蘭庭、黃光明的談話，均錄自該筆記本。

[5] 徐風文章1984年編入《皖南花鼓戲一百年》一書，見該書第42-54頁。

[6] 小戲《唐老三下江南》，劇本載1959年安徽省文化局劇目研究室編印《安徽省傳統(tǒng)劇目匯編·皖南花鼓戲》第8集。

[7] 皖南花鼓戲早期以曲種和劇種形式演出的較多情況，請見《皖南花鼓戲早期的傳流與分布》及《太湖西域的曲種花鼓調(diào)》兩文，均載拙著《儀式·信仰·戲曲叢談》一書，黃山書社2009年12月版。

[8] 以上劇目及角色籍貫的稱謂，請見《安徽省傳統(tǒng)劇目匯編·皖南花鼓戲》第1、2、3、8等集。

[9] 《荊州花鼓戲簡介》一文，選自1983年湖北省荊州行署文化局、荊州花鼓戲?qū)W會編印《荊州花鼓戲音樂》一書。

[10] 1952年郎溪、寧國兩個縣的花鼓戲劇團建立，都稱自己為“楚劇團”的經(jīng)過，請見杜慶榮《從郎溪縣大眾楚劇團到宣城縣皖南花鼓戲劇團》一文及徐維謙、薛子俊、蔡儀蓮《寧國花鼓戲劇團創(chuàng)建經(jīng)過》一文。兩文均載《皖南花鼓戲一百年》第123-127頁、第138-143頁。

[11]《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3年8月北京、上海版第396、594等頁。

2008.6.14初稿

2014.12.8修改

本文主要內(nèi)容原載臺灣清華大學(xué)人文社會學(xué)院思想文化史研究室王秋桂主編《中國地方戲曲叢談》（竹企思想文化叢書），題為《皖南花鼓戲》，1995年5月臺北版第325-369頁。安徽《宣城廣播電視》刊載時略有改動，并改題為《揭開皖南花鼓戲身世之謎》，見該報2008年6月20日A06-A07兩版。2014年內(nèi)容略有增加，題為《戲史正源，并不輕松》，并增有注釋。

（作者系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編劇，中國儺戲?qū)W研究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