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詞學(xué)之中,有兩種“真實”:一種是“理想之真實”,一種是“自我之真實”。古人詞作,大多揚前而抑后,并借此以興名教寄托。因此,詞學(xué)、亦或是所有古典文學(xué)中,有一則至高評價,即“得騷、雅之義”,如譚獻評姜夔《暗香》詞謂“石湖詠梅,是堯章獨到處。“翠尊”二句,深美有騷、辨意。”(《譚評詞辯》);又白雨齋謂“顧沉郁未易強求,不根柢于風(fēng)、騷,烏能沉郁”(《白雨齋詞話》)。 然此凡例,皆是儒家竊文而私有,又絕非詩詞之本。我友未有齋曾有論曰:“詩者,儒家興之,已而私之。今世儒廢統(tǒng)絕而詩仍不能一日無之。故今之詩人當還詩於文、於事、於美、於喜怒哀樂、於詩之本,何自累於「往圣絕學(xué)」哉!”------筆者深以未然,但又可惜所論不細。故筆者從“理想之真實”和“自我之真實”中拈出,繁以補之。 想象與真實的審美界限
古典文學(xué)體系中,其實一定程度上是拒絕“絕對真實”的,這來自于古、今視覺落點不同所致。孔子云“學(xué)而優(yōu)則仕”,即可知文人自我定位便是出入仕途,以興教化之抱負。饒是“詩詞小道”,亦不免會雜并于此,故詩又有“詩言志”一說,詞至宋雖無此論,但至清人終又有“比興寄托”的論點。 但詩詞本就為“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詩品序》)所發(fā),但在此之上,又橫梗了一層“文人思維”,故闡發(fā)出的審美便是“詩貴溫柔”(《隨園詩話》),“《雅》章及《頌》篇,刺美亦道同”(《答韓三子華韓五持國韓六玉汝見贈述詩》)云云。 頗有意思的是,明清之前的詩詞評中,即便是對狀景狀物之詩詞,依舊是鮮有對‘真實’的評語,甚至于詩詞中“真實”的描述都秉持一種“非正道”的態(tài)度,《高齋詩話》中有一則蘇軾和秦觀論詞的掌故,如下:
又梅溪詞詠物妥帖,如臨在眼,卻被周濟稱之為“非大方家數(shù)”(《介存齋論詞雜著》)、被劉熙載稱為“未得為君子之詞者”(《藝概》)。
筆者在詞藝錄丨談舊體詩創(chuàng)作中“古典”與“現(xiàn)代”的沖突與會通(二)一文曾提到文學(xué)中有一種神秘的美感,來自于對“未知”的想象,同時又有另一種美感,則是“身臨其境”的美感,但實際上,不管是“想象”中“造境”,還是“身臨其境”的“寫境”,詩詞人都會對其作出一些美學(xué)的修正-------從這種角度上來說,即便沒有“儒家旨意”的攙雜,詩詞文學(xué)中,依然沒有“絕對的真實”。 宗白華先生在《美學(xué)散步》中的一段描述頗為精當,上云:
除去宗白華所說的這一方面,還有一方面則是“身臨其境”的“境”中,并非是全有美感的------溢滿臭味的垃圾場有美感么?故清人況惠風(fēng)論讀詞之法,便如是說:
此中之“真實”,第一點便是要“意境絕佳”,其次才是涵泳其中獲得想象中的“真實”。 “造境”“寫境”一說,實出于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絕不建議初學(xué)者看此書),但名同義異,二者無高低之分,僅是一者在乎于對描摹的審美把握,一者則是對想象的審美把握,筆者先有一文造境與寫境已作論述,有興趣可移駕一觀,此文便不多作累贅語了。 自我之真實詩詞文學(xué)中對于意象的處理沒有“絕對的真實”,但是在詩詞人的命意中,卻又存在絕對的自我真實,這種真實來自于性情、才學(xué)以及斯思。
錢默存《談藝錄》一書有專門論及“性情與才學(xué)”一章,其中論曰“性情可以為詩,才學(xué)而定其成敗”
性情有不同,于詩詞中便各有擅場之勝。秦觀“月夜一簾幽夢,春風(fēng)十里柔情”(《八六子》)別家所不能道;姜夔“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暗香》)亦別家所不能道,一者極幽微,一者極清傲,皆性情使然而揚波分野--------性情的不同便注定了體物、言情的視覺不同,此后得出來的作品便才繁雜兼具,豐富多彩。 但真實的性情并不能支持文學(xué)的誕生,只能是一種“誘因”,但詩詞乃至于文學(xué),都有特定的表達形式,并衍生出相對應(yīng)的規(guī)矩。托爾斯泰在《談藝術(shù)》中提到:
如何形象的傳達,或是如何體驗,這都是藝術(shù)活動的要求--------前者是對創(chuàng)作的要求,后者是對讀者的要求-------而這個要求便是“才學(xué)”。我們再拆而分之,便是才和學(xué),即是天賦和學(xué)養(yǎng),天賦因人而異,學(xué)養(yǎng)則在讀書積累。況周頤云:
讀書之積累作用有二,一是知可用之詞,二是知用何詞為好。詞藝錄丨論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之藝論得失處(一)
斯思便是自我之反思---------反思是一個非常有現(xiàn)代性的詞匯,通常伴隨著批判而來。古人時常講“吾日三省吾身”,但這種建立在“儒學(xué)”上的反思是非??谔柷掖植诘?。這點呈現(xiàn)在古典詩中,通常表現(xiàn)出來的便是“斯思”的淺薄。 古人評詞中常有“寄興遙深”,“殊有深意”這種“深”,僅是技巧之“深”,尤非立意、思考之深-------一旦牽扯到立意之深,卻總不過忠君愛國,騷、雅之意。
如王沂孫之詠物詞歷代皆以其立意深厚為擅長。如《齊天樂》詠蟬詞:
純文學(xué)性的贊譽不必多說,但立意總不過是借詠蟬之名,抒寫家國之恨--------要說更深的反思卻是沒有了。 “抬頭看世界,低頭看人生”,這是我學(xué)詞的時候,一位前輩教我的話,但這句話并非是教人“看”,而是通過“看”能想到了什么,古人非是不能想這么多,只是受制于時代的局限,而只能看到那么多。今人為詞,大可以不必用“借古諷今”,亦或是“比興寄托”,但不得不有獨立的思考-------且是在才學(xué)之后的思考、經(jīng)歷之后的思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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