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性格剛硬，得罪老師晏殊

康定元年（1040）六月，歐陽修被召回汴京，依舊擔(dān)任館閣?？?，編修《崇文總目》?！冻缥目偰俊吠瓿珊?，改任集賢校理，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圖書管理員。按說集賢校理是個管書的職位，歐陽修卻總是想管人的事，并且沉不住氣，看到不平的事就上奏折，"極陳弊事"，言辭還很激烈。知子莫如母，鄭氏說："我家兒子性格剛硬，喜歡得罪人，總有一天會遇禍，老身我早就做好思想準備了。"

《崇文總目》

當(dāng)時，晏殊任樞密使，是全國最高軍事長官，負責(zé)宋夏戰(zhàn)爭的總調(diào)度。作為學(xué)生的歐陽修，擔(dān)心老師身體吃不消，特意前去探望。晏殊馬上命人擺酒置茶，開懷暢飲。前線吃緊，后方緊吃，讓歐陽修深感意外，于是即席賦詩《晏太尉西園賀雪歌》一首：

晚趨賓館賀太尉，坐覺滿路流歡聲。

便開西園掃征步，正見玉樹花凋零。

小軒卻坐對山石，拂拂酒面紅煙生。

主人與國共休戚，不惟喜悅將豐登。

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

晏殊畫像

歐陽修毫不客氣，在詩中說，老師您肩負重任，花天酒地的同時，"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因為這首詩，晏殊背上了不顧天下安危，只顧享樂的罵名。晏殊很生氣，后果很嚴重。沒幾個月，歐陽修就發(fā)現(xiàn)他在朝廷里待不下去了，只好自求外任，跑到滑州（今河南滑縣）任通判。

被趕出朝廷

挺范仲淹，喊出朋黨無罪

慶歷三年（1043），宋仁宗鑒于大宋王朝官僚膨脹，冗兵眾多，對外戰(zhàn)爭卻又屢戰(zhàn)屢敗，急于革除積蔽沉疴，將范仲淹從前線調(diào)回朝廷，拜以參知政事，拉開了"慶歷新政"的序幕。同時，宋仁宗還開放言路，增設(shè)諫官，成立了知諫院。你歐陽修不是喜歡提意見嗎？回來吧，我專門給你設(shè)了位置。

范仲淹形象

范仲淹推出十條改革措施，遭到公卿大臣們的強烈反對。他們祭出反"朋黨"的大旗，誣陷范仲淹等人結(jié)黨營私，圖謀架空皇上。作為范仲淹的忠實擁躉，歐陽修立即寫下《朋黨論》。他站在國家利益的高度，在歷來為人詬病的"朋黨"問題上獨出己見，旗幟鮮明地喊出"小人無朋，唯君子有朋"。他大概是歷史上第一個為"朋黨"正名的人。

第一個為"朋黨"正名的人

守舊派立即展開了對歐陽修的圍剿，誣告他與數(shù)名女性發(fā)生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其中一名誣告者竟是歐陽修的外甥女張氏。原來張氏因與仆人有染，被送進了牢房，守舊派引導(dǎo)她說，檢舉揭發(fā)腐敗分子可以減刑，你可以指證歐陽修與你有不倫之情。根據(jù)宋律，這個罪名一旦坐實，歐陽修需服刑三年。

歐陽修形像

歐陽修極力自辯，卻難以抵擋天下圍觀群眾的口水。宋仁宗不相信歐陽修會做出如此傷風(fēng)敗俗的事，可這畢竟是狠狠打臉的丑聞，他也很難堪。蒼蠅不盯無縫的蛋，你歐陽修肯定是有不檢點的地方，去滁州反省反省吧。

宋仁宗畫像

被貶滁州，心情無比放松

從京城貶至地方，從繁華落寞天然，一般人都會感到失落、惆悵，需要一段時間來調(diào)適自己。但歐陽修沒這么麻煩。來到滁州，他很快被滁州優(yōu)美宜人的風(fēng)景所吸引，呼吸無比暢快，心情無比放松，于是寫《畫眉鳥》詩一首，表達自己的感受：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百囀千聲隨意移

畫眉婉轉(zhuǎn)動聽的歌聲，在萬紫千紅的山花和高低錯落的樹林中飄動傳揚。可當(dāng)它被關(guān)進金籠時，再聽它的聲音，就比不上在林間那樣自由自在了。"林間"和"金籠"，一個自由，一個禁錮，歐陽修用強烈的對比，表達自己對自由的向往。

歐陽修形象

自己心態(tài)放松了，歐陽修也讓百姓過得輕松。他帶著吏民去野炊，喝多了，看著大家玩樂，迷迷糊糊寫下了千古名篇《醉翁亭記》。

自己心態(tài)放松，也讓百姓過得輕松

建平山堂，飲酒賞景作詩

歐陽修終究是棟梁之才，舉重若輕，滁州在他不著痕跡的治理下，井井有條。慶歷八年（1048）正月，宋仁宗為他昭雪，恢復(fù)名譽，轉(zhuǎn)起居舍人。具體干點什么呢？去揚州干太守吧，兼管內(nèi)堤堰橋道勸農(nóng)使。

去揚州干太守

歐陽修在揚州城西北的大明寺內(nèi)，修建了一座堂。堂處蜀崗中峰之上，坐在堂中，抬眼望去，群山仿佛與堂的欄桿持平，故名"平山堂"。每當(dāng)盛夏，歐陽修便和客人們一起到平山堂游玩，飲酒賞景作詩。采蓮姑娘采來荷花，插到盆中，叫歌妓取荷花相傳，傳到誰，誰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時，就飲酒一杯。

揚州平山堂

飲酒作詩賞花的逍遙快樂日子過了一年，宋仁宗的又一道任命就下來了，讓他轉(zhuǎn)知穎州（今安徽阜陽）。揚州、穎州相距不遠，歐陽修很快就在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來到了穎州。在歐陽修眼里，穎州這個地方好啊，全是優(yōu)點："民淳訟簡而物產(chǎn)美，土厚水甘而風(fēng)氣和。"歐陽修相中了這個地方，慨然有終老于斯之意，他與梅堯臣相約，在潁州買塊地，蓋所房子，日后退休了就來這里養(yǎng)老吧。

改任穎州

送別朋友，抒發(fā)復(fù)雜心情

地買了，房子還沒來得及建，歐陽修又被宋仁宗調(diào)走了。大概宋仁宗是這么想的，你歐陽修不是愛折騰嗎？我就讓你可勁兒折騰。直到至和元年（1054），才讓他安穩(wěn)下來，做了翰林學(xué)士，主持《新唐書》的修撰。

修撰《新唐書》

這年閏三月，知制誥劉敞出知揚州。劉敞既是歐陽修的同事，也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歐陽修在自己的府中設(shè)宴，專門為劉敞餞行。幾杯酒下肚，他不禁地想起揚州的平山堂，想起親自在平山堂前種下的垂柳。離開揚州幾年了，那些垂柳是否依然裊裊婷婷？于是當(dāng)場填《朝中措》一闕，送給劉敞：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

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fēng)。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

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平山欄檻倚晴空

此時，歐陽修文學(xué)上的地位冉冉上升，一副文壇領(lǐng)袖的氣度。"平山欄檻倚晴空，"境界全開，籠罩全篇。境界高了，人也大度，對老友不吝溢美之辭："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送給劉敞一個氣度豪邁、才華橫溢的"文章太守"形象。

山色有無中

但是，繁華掩藏的都是無奈，一句"山色有無中"透露出歐陽修對人生把握的無力感。他在人生最光鮮的時刻，感受到了身后的悲涼，所以他會念舊，會留戀自己在平山堂前手植的楊柳，會面對知己，感慨"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有些消極，有些悲觀，卻也非常真實。

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紀念老師，蘇軾三過平山堂

元豐二年（1079），蘇軾從徐州移知湖州（今浙江吳興），第三次途經(jīng)揚州，到平山堂緬懷恩師歐陽修。仿佛彈指之間，半生倏忽已過。41歲的蘇軾看著堂上歐陽修的手跡，心生緬懷之念，于是寫下《西江月》詞一首：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

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fēng)。

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

歐陽修與蘇軾

蘇軾在詞里說，我整整十年沒見老仙翁了，只有墻上他的墨跡，仍是那樣氣勢雄渾，猶如龍飛蛇舞。"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是夢。"別說人死后萬事皆空，即使活在世上，也不過是一場大夢呀！這種帶有禪意玄思的人生感喟，正來自其師歐陽修"行樂直須年少"的感慨，算是對《朝中措》一詞的發(fā)揮。

平山堂內(nèi)的歐陽修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