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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 年 相裕亭 一進臘月,吳家大院里就開始忙年了。 先是南來北往的牛販子、羊販子,主動上門訂貨,再就是附近三鄉(xiāng)五里的,哪家有個稀罕物,比如院兒里打下的金絲蜜棗、甜水黃梨以及漤透了的紅柿子什么的,自家孩子舍不得上口,也要揀個大個兒的、色澤亮麗的,用筐子、籃子或是一方小手巾什么的提來,問吳家要不要,以便能換幾個銅板,趕新年給孩子添件新衣裳,或是全家人能在年初一的早晨吃頓白面餃子。 吳家的內(nèi)務(wù),全都是大太太掌管著。 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提早告訴管家,進多少牛羊,殺幾頭肥豬。至于那些棗呀、梨呀、葵花籽什么的,都是些零嘴玩意兒,大太太交給她身邊的一個叫蘭枝的丫頭管。 大太太身邊,一直都是蘭枝、蘭葉兩個丫頭伺候著。 蘭葉多居屋內(nèi),給大太太梳頭、捶背,大太太好抽煙,她那桿烏亮亮的竹竿煙袋,足有二尺長,大太太自個兒是夠不著點火的,全都是蘭葉搖著火捻子,歪著頭,鼓圓了櫻桃小口輕輕地給她吹進火星兒。有時,那火星吹不旺,大太太反手就把那長煙袋抽在蘭葉的臉上了。 蘭枝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擔負起管家的重擔,吳家大院里,自老管家陳三死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給蘭枝丫頭來張羅。蘭枝丫頭年紀雖輕,可她很懂理!有事兒,大都站在堂屋客廳與東廂房相隔簾子旁說給大太太。大太太有事兒,由蘭葉出來喊蘭枝在門口的簾子旁聽著。 這一年,吳老爺捎過話來,說要領(lǐng)四姨太回來過年。家里殺的牛呀、羊的,相比往年都要多出好幾倍來。 大東家吳老爺自打娶了四姨太,就長年住在城里了。那里,有大東家的錢莊和四姨太她父親留下來的天成大藥房。如今都是吳老爺一個人掌管著。 大太太知道,吳老爺和四姨太一回來,就要請縣上警察局、鎮(zhèn)上治安員什么的,到家里來吃酒席。原準備殺兩頭牛的,又讓管家再去牽一頭來,吳老爺愛吃牛肉丸子。又讓蘭枝多去弄點白果、核桃什么的,為四姨太準備著。 這樣一來,家里的計劃全打亂了,要殺的雞呀、羊呀,所蒸的年糕、包子、五花腸什么的,全都要再添份子。一時間,可忙壞了蘭枝!眼看就要到年根兒底了,三四個廚子晝夜不停地炒呀煮的,還是少個殺雞剖魚擇菜的。蘭枝想到了往年來幫過廚的東街田嫂,就去請示大太太,問是不是叫田嫂來幫幫忙? 田嫂有二十出頭,瘦高個兒,雪白的脖子,干活很利落,殺雞、宰鵝、油炸獅子頭,樣樣都能拿得下來,尤其是揉饅頭壓卷子時,她把兩只衣袖高挽著,揉起面團來,總踮起腳尖往下用力氣。 這幾年,吳老爺很少回來過年,家中不再做太多的菜,一般不再去叫田嫂來了。田嫂這兩年運氣不佳,先是生個小豁嘴丫頭,接下來,她丈夫的腿又在今年秋天運鹽的時候磕斷了,已經(jīng)三個多月不能下地干活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變賣給她丈夫吃藥了,可那腿還是不敢著地兒。 大太太可能也忌諱田嫂的孬運氣,蘭枝在門口問她的時候,大太太半天都沒吭聲。大太太也在想,這都年根兒底了,不叫田嫂來,又好再去叫哪個呢?再說,換個新手來,她一時半會兒,還插不上手哩。 大太太就沒有干預(yù)這件事。 蘭枝呢,聽大太太沒有回話,也沒聽大太太反對,就知道大太太是默許了,隨即派人去找田嫂。 田嫂來的時候,滿臉都是喜悅。她在家里,正在為過年發(fā)愁哩!吳家人若是再晚叫一步,她就要把頭發(fā)剪下來,拿去小店換兩個銅板好過年了!多虧了吳家讓她來幫廚。這樣,等到年根兒底,離開吳家時,多多少少的給一點雞呀魚的也就好了。若趕上吳家老爺、太太們高興了,沒準還能給好幾個熱肉丸子哩! 田嫂滿懷著希望,來到吳家。 當天,田嫂頂著一個灰白的花手巾穿一件紫花的小夾襖。那小襖,沒準還是結(jié)婚那會做的,前幾回來幫廚,也都穿著它,緊箍在身上,衣角還翹巴著,正好有個臟圍裙,給她一扎,剛好把那小襖翹起的衣角給扎住了。爾后,田嫂就被指派到當院的污水窩前拔雞毛。 田嫂挽起兩臂,從屋里的大鍋里提來一大木桶熱水,往那大盆里一倒,抓過一只雞往那熱水盆里一打旋兒,熱氣還在直冒呢,田嫂就大把大把地往下扯雞毛了,她旁邊有個專門用來蘸手的冷水盆,手燙得受不了時,就往那冷水盆里一蘸,立馬 又去拔雞毛了。要不,盆里的熱水一涼,雞毛就不好拔。田嫂干這樣的活,是很有些經(jīng)驗的。 接下來,田嫂又被喊去和面、剁肉餡、打年糕,等到年三十的那天下午,吳家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事了。也就是說,那時間田嫂可以回去了,可吳家還沒有開口說給她點什么東西,田嫂就沒急著走,她自己給自己找些事情做,把炸魚炸剩下的碎魚、爛蝦與玉米面、魚粉面和在一起,為吳家的狗呀、貓呀,也準備了“年夜飯”。等到吳家大院在風雪里貼上紅對子,掛上大紅燈籠時,街上稀稀拉拉地響起了迎新年的鞭炮聲。那時間,已經(jīng)是大年三十的夜了。 大東家吳老爺與四姨太,因為那場暴風雪,臨時取消了回鹽區(qū)過年的計劃。他們只說等年后,天氣好轉(zhuǎn)了再來。 大太太知道這個結(jié)果,連晚飯都沒吃,歪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后來,等蘭枝領(lǐng)著田嫂,站在簾子外面喊她時,大太太似乎是睡著了。蘭枝連喊了兩聲 : “大太太,田嫂要回去了!” “田嫂要走了,大太太?” 喊聲中,田嫂正兩眼茫茫地站在門外的風雪里。 田嫂想,今年東家做的肉、魚豐盛,怎么也該給她一點帶上。田嫂自打到吳家來忙年,家中的瘸腿丈夫,還有那個豁嘴的小閨女,沒準幾天都沒進湯水。田嫂家的年怎樣過,就指望吳家大太太的恩賜了! 哪知,大太太里屋發(fā)話,說 :“窗臺上的棗兒,給她幾個吧……” 蘭枝和田嫂還在等大太太的下文,可大太太不吱聲了。蘭枝低著頭,從屋里出來時,田嫂已捂住哭聲跑出了吳家大院,蘭枝一個人,站在吳家大院的雪地上,許久,一動沒動。 第二天,大年初一早晨,吳家大院里一陣喜慶的鞭炮響過以后,少爺、姑奶奶以及吳家的奶娘、奶媽、丫頭們,一撥一撥來給大太太磕頭拜年。等臨到蘭枝、蘭葉時,蘭枝跪在大太太床前磕過頭后,退到門外的簾子旁,告訴大太太,說田嫂昨晚在回去的路上,投井死了! 大太太聽了,半天沒有吱聲。末了,大太太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不識抬舉!”隨后,責成吳家大院里的人,誰也不許去看熱鬧,權(quán)當吳家不知道那回事情。 百花園》2003年8期 《小小說選刊》2003年18選載 《百花園》2003年優(yōu)秀作品獎 獲《百花園》讀者推存優(yōu)秀作品獎 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 中國文學(xué)館永久收藏 相裕亭小說:傳統(tǒng)敘事藝術(shù)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 李驚濤 《忙年》,讓我油然想起魯迅先生的《祝?!?。祥林嫂被魯四老爺摧毀精神希冀后,在生存與死亡的雙重恐懼中凍餒而死,當然深刻;而相裕亭于不動聲色中揭示的吳家大太太的人性冷酷,同樣力透紙背。田嫂在春節(jié)前夕被吳家召去忙年,她竭盡全力,不求工錢,只盼吳家能賞點年貨過年,因為瘸腿丈夫和豁嘴小閨女還在家里忍饑挨餓。臨了,她只被賞了一把干棗。這讓她無臉面對家中的丈夫和孩子,羞憤投井自盡。由于作家是在人性最柔弱的地方著力,所以閱讀的代入感更強。同樣死于除夕,有人可能覺得,比起祥林嫂,田嫂貌似脆弱了些。其實不然,她反而是個烈女子。我們都知道,在烏江邊上亭長不是沒勸項羽乘船回江東以圖再起,是項羽自己放棄的。他說,縱使江東父老不棄,我有何面目與他們再見?!他自刎了。田嫂就是項羽。這里,相裕亭將冷峻與浪漫再次融為一體,寫出了貧寒女子田嫂令人動容的性格。無論《史記》中記載的項羽,還是相裕亭在《忙年》中所塑造的田嫂,你都無法否認他們存在的真實性與藝術(shù)價值。田嫂死了。按照福斯特的小說理論,敘述的動力消失了,作品也該結(jié)束了。但是,相裕亭不然,他又寫了一筆:大太太不讓家人去看田嫂入殮,并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不識抬舉!”致死田嫂的吳家大太太用這四個字,在讀者心里又扎一刀。你還會不驚訝于作家的筆力嗎?(節(jié)選) 抨擊相裕亭的大鹽東 宗利華 《威風》和《忙年》是不可回避的作品。他直接就觸到文學(xué)的本質(zhì)——人性撫摸,靈魂救贖,直面苦難。許多人看重《威風》,我卻獨獨欣賞他筆下的田嫂。有了這樣幾個作品,相裕亭的鹽東紀事才顯得非常有氣勢?!睹δ辍防飳懥巳齻€女人,田嫂、大太太、丫頭蘭枝,三個女人分別代表不同層次的女性。田嫂處于最底層,所以,她難以擺脫投井的命運。與之對應(yīng)的是大太太,看上去是她的心狠手辣導(dǎo)演了這場悲劇,但實則不然。那個威風凜凜的大鹽東雖未出場,我們卻實實在在感受到他的存在。他才是幕后黑手。而這還遠遠不止,我們從字里行間,還看到黑暗的社會背景,那才是源頭。在這件作品中,相裕亭讓我看到強烈的批判意識。我所說的震撼體驗,在這里得到最大展示。“喊聲中,田嫂正兩眼茫茫地站在門外的風雪里?!彼谒妓魇裁??她要求并不高,只希望大太太能從那些大魚大肉里,賞幾個肉丸子給孩子解饞??墒撬槐辉试S拿窗臺上的幾顆棗兒!寒冬臘月的棗兒,拿去過年?而窗臺里是田嫂滿懷欣喜挽著袖子幫忙做好的大魚大肉!這一強烈對比,產(chǎn)生巨大震撼力!另一對比是,田嫂滿懷喜悅進府,出來之后,卻投井自殺!她是對貧富不均的黑暗現(xiàn)實反抗呢?還是感覺走投無路一死了之?大太太一句“不識抬舉”,更增添作品的力度。一個底層人物的死,根本不會產(chǎn)生多大反響。在這個篇福里,相裕亭還酣暢淋漓展示了他成熟的敘事技巧,而且在細節(jié)的運用上也順手捻來。因此,我認為這個時期,他達到一種新的高度。他處在了黃金時代。(節(jié)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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