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且說祁夫人叫丫頭們引路往逸安堂來,金夫人忙迎了出來攜手入房歸坐。茶畢,祁夫人欲提親事,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正尋思時,賁侯從外走進來了。
原來祁夫人小于賁侯,故見賁侯進來,忙起身問安,二人遂歸坐敘起家常。忽然綿長來了道:“老太太喚福晉太太暫來一來呢?!苯鸱蛉瞬恢问?,忙至介壽堂來時,只見老太太帶了眼鏡看歷書,桌上放著一個小錦匣兒,地下只站著妙鸞一人。老太太見金夫人侍立,遂放下歷書道:“祁夫人向你說了甚么話了?”
金夫人道:“也沒說甚么別的話,剛進去坐了一會子,老爺就進來了。”老太太道:“方才他問我,琴丫頭有了人家了沒有,便起身往你那邊去,看樣子似有為他兒子下聘的意思。因你是他的姑母,莫不是和你商議去的?”金夫人道:“雖然和我商議,他父母都不在此,我也不便做主依允的?!崩咸溃骸半m然如此,起了話頭兒便啟了事,方才問我時,我已失口說還不曾有人家兒了。我才看歷書,今日便是天德,上好的日子。我心里早想著一件事,直到如今沒說出來,這會子再不說也使不得了。我看琴丫頭的模樣兒、性情兒和我們璞玉是天生的一對,不可坐著錯過了良機,不可坐視失口于別人。爐丫頭的聰明俊美雖不在琴丫頭之下,只是口角輕快,性情浮躁,終不如琴丫頭有福分。再說我的外甥女兒圣丫頭倒是極相當?shù)?,雖然如此……”說到這里顏色有些變了,遲疑了一會子,方道:“也有分別,再三想來,沒有再比琴丫頭配得上的了。如今又到了不可不趕著定下的地步,你覺著怎么樣?”
金夫人見老太太言語里有些嗔意,欲回先前已給爐梅插簪的事,又恐老太太責怪自作主張,又想老太太沒有不聽說的,因勉強道:“這也是老太太的深謀遠慮了,只是這里沒個相當?shù)娜藶槟茄绢^做主,怎么就能定下呢。”老太太初時見金夫人言語遲遲,心中已不受用,如今見他這么說,越發(fā)不悅起來,遂道:“也不是說就下定采禮,你如何就知道他父母不愿意給這里了?我這也不過是先應個景兒,防著別人開口的意思罷了,偏除了你侄女,我的兒子就不得媳婦了不成?”金夫人見老太太真?zhèn)€沉了臉生起氣來,心中慌恐,忙應:“是,是?!辈桓以傺哉Z了。
老太太吩咐喚姑娘們來。不一時,德清、琴默、熙清等都來了。老太太先問了他們幾句話,方向琴默笑道:“你耳上戴的那環(huán)兒,看來雖然精細好看,到底不起眼,亦且不似個大家兒太太小姐們戴的東西?!币蛑钢旁谧郎系男∠坏溃骸斑@是我小時素常戴的一對珠墜兒,取下你那環(huán),換了這個戴上。吉祥的東西,好增你壽數(shù)?!泵铥[遂即向前摘下玉環(huán),老太太又看了金夫人一眼,金夫人忙開了那小匣,取出那綠松石蓋的珠墜兒來,戴在琴默兩耳上了。琴默不解其意,慢慢跪下磕了頭。妙鸞、秀鳳等只顧悄悄捂著嘴笑。
且說,金夫人歸逸安堂后,賁侯問道:“老太太喚你去為了何事,如何這半晌才回來?”金夫人笑道:“為給琴丫頭掛墜兒的事叫的。”賁侯問道:“掛甚么墜兒?”金夫人道:“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來的,先前也曾因遲了璞玉的親事,說了我好多不是來著?!逼罘蛉寺犃四切┰挘姶斯饩?,已解了八分意思。知事不諧,遂止了聘琴默的念頭,不提。
再說老太太趁此一怒,次日便命賁侯備了車馬,差往西河郡接賁夫人母女去了。祁夫人知這里要來客人,住了兩三日,便欲辭歸。向老太太說了,老太太笑道:“我接我女兒來,原是因為你來了,姊妹們多日不見,趁著這機會互相見見面,以盡多年思慕之心的,想是不過幾日必至,如何不等一等,卻這般匆忙?”
祁夫人道:“孩兒自來,已住了好幾日了,也不知道姑老爺如今在家不在家,去的車馬接得來接不來也說不定。而且我出來時,我們老爺說要往鳴鳳州去,所以曾吩咐我們娘兒兩個:多則十日之內(nèi)必回來的。如今算將起來,趕到家也得十天了,再不可不起身了?!薄 ±咸犃藬嗳徊辉S,因此只得又住下。過了兩日,不見接賁夫人的車馬回來,且無音信。祁璞玉也時時進來催促,老太太無奈何,只好設筵為他母子二人餞行。
不料祁夫人起程的次日,賁夫人真?zhèn)€帶著女兒來了。忠信府闔府大小都出來相迎。老太太見賁夫人比那年來時胖了好些,心中歡喜不盡。賁夫人見老太太年雖愈老,面色紅潤,身體硬朗,心下也覺欣慰。賁侯、金夫人等也歡歡喜喜的互相廝見。德清等姊妹們,也因相幕日久,與孟圣如攜手談心,親熱非常,不必贅述。
內(nèi)中惟璞玉聽他們來的消息,只喜得手舞足蹈起來。在介壽堂賁夫人跟前站了片刻,見人多,遂轉(zhuǎn)身入西屋內(nèi)來。問了圣如好,再問沿途中耽延之故,二人對面相視,心中說不盡的親熱。
孟圣如笑道:“那年兄弟送我時,臉色原比現(xiàn)在白了,如今這一兩年間,身材雖然長了好些,臉色卻如何這般紅了?”德清笑道:“去年冬天因公到外邊,成了大黑子回來的,如今這還是變白了呢!?!笔ト缬中Φ溃骸柏M知這世上真?zhèn)€也有一樣的人呢。我們此次來的道上,遇著一群騎馬的,仆從們都系著紅裙子,前頭走的一人帶著一把綠鞘刀,后邊跟著的一個,在馬上馱了鞴著紅氈的行李。當中走的一個騎著高頭白馬,穿著黑絨掐牙的鹿皮白坎肩,下身也系著鹿皮裙子,年紀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光景,遠遠看去和我們這個兄弟一模一樣的。只是身材略威武些。挺著胸堂,倒象學唱戲的武生似的。走近前來,行過車旁時,我們太太幾乎不曾叫了聲璞玉,幸而我眼尖看出來,忙從背后扯了一把才止住的。那人在馬上端詳來著,走過去后,一個騎馬的問明了我們后邊的從人們,那人便駁轉(zhuǎn)馬頭加鞭縱馬過來,到車前跳下馬來了。這里去的高亭回明了緣由,停了車后,我們太太方知其所以,忙掀車簾子相見了。說是甚么又是這里老太太的姐姐生的侄女的兒子?虧我記著我們這兄弟是個白臉子,所以沒弄錯,若是如今這臉色也許錯認了呢?!蔽跚逍Φ溃骸叭藗兌颊f和我們哥哥一模一樣的,我也曾信來著。那日他們一處走時看,那里是一樣的,不但面龐不同,況且身端也極不相同。常言道'遠看不如近比’,可是真話呢?!辫庇裾驹诘叵滦χ鴨柕溃骸敖憬憧粗莻€璞玉究竟比我如何?”圣如大笑起來。璞玉見他不說,再三盤問,圣如只是搖頭不語。璞玉再追問時,琴默從旁啐道:“說是強似你十倍呢,不但模樣兒好的多,并且身材也象個男子樣,不似你象個女人?!辫庇衤犃?,遂轉(zhuǎn)身笑道:“那你如何不和他……”說到這里,見琴默放下臉來,便不言語了。德清問道:“那璞玉和他母親祁姑母同去的,如何分開了?”圣如道:“倒不是分開了,原是將祁太太留在打中火的地方,先去安排下處的。那時我們也要打中火,所以那祁璞玉回馬跟著我們回他打中火的地方來,差一從人帶著行李前往宿處,又差一從人馳馬回往打中火地方報了祁太太,說知我們來到的事,請在客店里候見。幸而我們相逢處離店家不甚遠,走不上二里路便到了店里。那祁太太早已備飯等候了。一見我們太太,老姐兒兩個拉著手,一語不發(fā),先哭了一場,哭罷,方點煙敘話了。那祁太太可真是個好性子,一見我就拉著手問長問短的,慈愛非常,比至親骨肉還親近。分手時又請我們太太歸途必到他家。我們太太說繞道不便,他執(zhí)意不從,又叫他兒子跪下請,等到我們太太答應后才磕頭起來的。后來路上聽說,我們這二十多人一干人馬的用度都是他們開銷的呢?!钡虑逍Φ溃骸奥f你們一干人的用度,就是開銷你們一路的盤費,又有何難?我們這一郡第一個有名的財主呢。”璞玉又笑問圣如道:“那么,姐姐你們歸沿一定是到那里去的了?”話猶未了,正遇賁侯出去,聽見西屋里璞玉說話,遂喚了出來,低聲喝道:“這畜牲,不在你姑母跟前伺候飯,只顧在姑娘們?nèi)豪锘焐趺??”璞玉大懼,忙入東屋去了。
彼時,賁夫人正和老太太說著趕路遇祁夫人之事。金夫人命丫頭們放桌安箸,親手斟上一杯酒,獻與老太太。老太太吩咐叫姑娘們過來,也命金夫人在這里吃飯。上席坐了老太太、賁夫人、圣如、琴默四人,地下高幾上坐了金夫人、德清、熙清、璞玉四人。一時飯畢。因琴默占著海棠院,遂叫賁夫人母女在翠云樓安歇了。圣如的丫頭梨香、鳳梅等搬運箱籠細軟時,璞玉見了笑道:“妙人們都來到了?!崩嫦憷湫Φ溃骸懊钊藗冞@會子也不是自己來的?!辫庇裰麄円尚淖约翰幌矚g他們,也不分證。
且說從此璞玉又有了一個知心人,每日下了學,即往樓下,與圣如說笑。有時往海棠院,琴默雖也相敬如故,然自那日老太太給他掛墜兒后,究竟靦腆了些。況且如今璞玉又有了個密友,遂順水推舟,撂過一邊了。兩人相逢時,雖也說話,畢竟不怎么親熱了。璞玉雖然也看出了那般光景,只當是女人家常情,不以為怪,卻不知他別有一段緣故。因此,雙方越發(fā)疏遠起來了?! ∫蝗?,金公那邊,專差人來請了老太太安,問了賁侯、金夫人好。為與其旅侄金紹聘定德清,送過花紅酒禮來了。金夫人在逸安堂同琴默一一點收從娘家寄來的東西,見全家大小人等都有禮物,只沒有爐梅的,金夫人便疑惑起來,出到正堂坐下,叫壽兒喚入從娘家來的管家來,問過了家中兄嫂及及家平安,又盤問:“自下邊的媳婦丫頭們起,都有信簡問候,為何只沒有爐姑娘的?”那管家回道:“二姑娘如今病著呢,想是為此不曾具禮?!?br> 金夫人大吃一驚,問道:“爐姑娘怎么病的?”管家回道:“奴才也不知道是甚么病,但聽大夫們說,病雖久延,卻無妨礙?!苯鸱蛉嗣柕溃骸昂螘r病的,多久了?”管家問道:“約摸自今年正月病的,二月一個月不曾理會,聽說自本月起,日間多是躺著呢。有的大夫說,過了立夏就能見好呢。”金夫人愁眉雙鎖道:“這也是妄談罷了,病人總是見熱越重的,那里能夠不醫(yī)治入夏倒好了的呢?如何病了不趕著快治,耽擱了這么多日子了呢?”
管家道:“起初大夫們說是咳傷寒來著,到了如今又說不是了?!苯鸱蛉诉溃骸芭?,那樣的大夫還算個甚么大夫!如今究竟當做甚么病治呢?”管家道:“如今當肺癆治著呢?!苯鸱蛉藛柕溃骸帮埵橙绾??瘦了不曾?你們大太太怎么樣?”管家回道:“飯食的事奴才不知道,這二月里往廟里上香時,奴才們見瘦了些,看那瘦的光景,想是飯食也不太好呢!大太太成天家拜佛,到處請僧念經(jīng)不止?!苯鸱蛉寺犃舜嗽?,遂低了頭,半晌不言語。管家見金夫人愁容可掬,因又慢慢回道:“這病多般是去年秋天,自這里回去的途中著涼上得的,又添了些癥侯,奴才聽家里的說,才知道成了癆瘵。我們老爺也已不用那些大夫,竟差人往木蘭山取茸角去了。姑太太也不必憂心,趕到奴才回到家時,差人想也回來了。若果然診為癆瘵,只怕不得茸角罷了,若有了茸角,不久即可痊愈的。”金夫人點頭,命管家吃了茶出去了。
琴默在內(nèi)間,聽了這些言語,已知爐梅患病的原委。至親骨肉,豈不掛懷!只因為他自尋病苦而嘆氣。金夫人自外屋走了進來道:“大姑娘,你可聽見了方才說的這些話?”琴默忙笑道:“姑母也不必為此擔憂,我妹妹原是有點癆病的,又因去年秋天回去時,那幾日真?zhèn)€也冷些,所以中了邪風得的??v有了別的病,我們老爺也知道醫(yī)理,想也無甚妨礙,未必就重起來?!苯鸱蛉寺犃耍铰苑帕诵?。
午時璞玉下了學,來到自己房里,脫了夾衣便往外走。福壽道:“忙忙的又往那里去,上房里還沒搬飯來呢。”璞玉也不言語,只顧往外走。福壽從身后扯住道:“且住,你可曾聽見了一件事?”璞玉已走到門首,方止步問道:“何事?”福壽哼了一聲,笑道:“何事!事倒與你無干,只是聽說爐姑娘病的將要死了?!辫庇衤犃舜嗽?,吃了一驚,忙回身問道:“怎么說,爐姑娘病了?你聽誰說的?”福壽回過身去道:“我也沒聽誰說,甚么時候他死了,你才聽說呢?!辫庇裥闹谢趴?,跟著福壽問道:“福姑娘,你實告訴我,這話終究出自誰口?”福壽冷笑道:“你也不必問誰說的,且同著眼前的人說笑玩樂就完了,又問已去了的姊妹做甚么?”璞玉越發(fā)焦躁起來,扯著福壽的衣袖叫他坐了,央求道:“好姐姐,你實說與我,我如何不想已去的姊妹呢,只沒說出口罷了。終是如何病的,此刻可好了不曾?”福壽見他坐了下來,方說道:“不然我也聽不見的,因今早聽小丫頭們說:建昌來的人給我?guī)砹藸t姑娘的丫頭畫眉送的東西。我往逸安堂去取時,聽玉清姑娘說的,那人說:自今年正月起就不好,二月一個月沒甚管,久而久之,到了三月便躺倒了,不怎么吃東西,瘦的很厲害呢?!辫庇衤犃?,好似頭上傾下一桶冰水來,直涼到腳底。又忙問道:“姐姐的話可是真的?”福壽道:“好沒意思,難道我平白的咒他不成?如何不真,只看爐姑娘沒給我們這里一個人送禮物,也可知道了?!辫庇竦溃骸鞍眩∵@么說是我害了爐姑娘了,這病好了便好,苦或越發(fā)沉重起來,可了不得?!?br> 福壽道:“重起來是一定的了,你只顧終日過著快活日子便罷了,又何必管他重與不重呢?”璞玉道:“這是甚么話,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個孤鬼兒還活著做甚么?”說到這里,聲音顫抖,眼中流下淚來。福壽道:“噯喲!你倒成了小孩子了不成?人家在那邊病著,你如何卻在背地里招不祥?”璞玉道:“非我招不祥,想我二人,自幼意氣相投,親熱不比別的姊妹,別人不知道也罷了,你是知道的。且不說別的,那年因爐姑娘惱了我,總不理我時,我求你去訪畫眉,以尋釋怒之計,這你還不知道了不成?”福壽道:“你那時既那般好,后來琴姑娘來了,又如何不理他了,及至他去時連一句話也沒有了呢!你這一種性子,慢說爐姑娘惱,我從旁看著也覺不平動氣呢。”璞玉急得捶胸搗膝的道:“啊呀!這可真真是難事了,我如何見了琴姑娘便忘爐姑娘呢?這不過都是你們隨心所見的,又說不理他是甚么話,難道只有并肩攜手連膝坐著才算得理了不成?我們比別人親近,原是出于心意相合之故罷了,斷無淫心邪念。姑舅姊妹,雖非骨肉族親,也是血緣相連的,我們院里非但沒有那種行徑,況且若或露出些許來,爐姑娘也不那么看待我了。有一等愚賤之輩,不知我們的事,偏又與他們悖倫亂綱的言行一般相看,見我們互重互敬,倒以賤卑穢污之言猜疑,若真?zhèn)€有手足廝磨之事,越發(fā)不免說成真實的了。再說他去時,連句話也沒有,這雖說的極是,我當時只因有事相纏,不得工夫之故。后來忙著過去,欲說一兩句心里話時,又因爐姑娘移至海棠院,與舅太太在一處了,所以不曾說得一句話。這倒實是我的不是?!备勐犃诉@番大議論,也便無言,躲到一旁去笑道:“君子自知君子心,對著我們這等愚昧之輩,也無須說那么多大道理?!?br> 璞玉也沒聽真切,沒情沒趣的走了出去。欲往逸安堂細問玉清,方走到門首時,只見賁夫人同著賁侯、金夫人共坐敘話,錦屏、玉清等在下伺候。料他們不得閑,遂徑往西去,走入綠竹齋護綠門,便覺心酸。悲悲戚戚入了內(nèi)間,坐在爐梅常坐的那張椅子上,抬頭見了爐梅在畫上的題詩中“心頭悲愴多一儔”一句,如同萬箭穿心,淚如泉涌,獨自一人不言不語的哭起來了。常言道:“世間苦事莫若哭,無言之哭最為苦?!辫庇襁@一哭,真?zhèn)€是:
流淚眼看流淚詩,斷腸心憶斷腸人。
璞玉哭了一場。自忖:“爐姑娘的病,別人雖不知道,琴姐姐必聽說了,且去尋他問個端底?!毕氘叄斐鼍G竹齋,無精打采,迤邐往海棠院來。
當時,正值暮春下浣,天長日暖,但見淡云籠空,日色將晡,和風撲撲,輕塵滿院。璞玉心中愈覺郁悶,來到海棠院時,寂然無聲。掀起門簾子,見反扣著槅扇門,知琴默不在家。推門走進來看時,屋內(nèi)灑掃得清凈,幽靜無比。入東邊紗櫥內(nèi),只見炕上鋪著綠絨褥子,靠東壁放的花梨木條桌上,正中放著碧玉高爐,南邊是綠松石鏤瓶,北邊是紅瑪瑙盒兒,壁上依然掛著那幅水月觀音像。西邊放著藏書的鐵梨木長櫥,上邊擺了古皿茶具之類?! ¤庇耠S手拿起一兩件看,都是真正汝窯細瓷的,況其托盤都是海棠、梅花式樣的各色玻璃做的,精美異常。只因春日天氣,櫥上落了些細塵。遂即除下巾子慢慢撣著。見了一個插花的大角瓶北邊放的紫檀木方匣,自語:“不該放在這里?!彪p手捧起來,送到窗前小幾上放了。自忖:“這才好了,琴姐姐看了,可知我諸般都替他盡心的?!毕氘?,轉(zhuǎn)身坐在琴默素昔躺的半舊綠緞繡花條褥上。長春天氣,居此深院,在此幽靜房中,想起與琴默二人相親相愛的厚誼,也不在爐梅之下。想到其間,不覺衷心油然,推琴默的黑緞圓枕,枕上去,只覺一股異香撲鼻。閉了服,心中思量:“天??!偏叫我生在這幾人中,偏又聚在一處,然終為名分所阻,使不得極其親熱,噫!是何故也?若說爐姑娘之穎悟,世無其匹,而琴姐姐亦誠可謂絕代之佳人了。我雖俗劣,也可說是為他們所親近了。琴姐姐來此,又與我居于一墻之隔,也不可謂無意了,若說有意,性情雖如此相投,終無一句分外情語、無一愛目知會,又是何意?這都是為緣分所阻,禮法所束罷了。嗟夫!可悲之緣分,可恨之禮法?!闭愿袠O生悲,悶悶不樂時,忽聞窗外長裙窸窣,屐聲笈笈,一個人悄悄進來了。璞玉想必是琴默歸來,忙起身立候。欲知來者是誰,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二回 璞公子長夜題情詩 爐小姐傷春悲往事 話說璞玉忙起來看那人時,原來是憑霄在耳房聽得這邊屋里有人的動靜,悄悄過來掀起簾子看了,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爺在這里?!辫庇裥Φ溃骸昂脗€看屋子的人??!賊來偷了東西去還不知道呢?!睉{霄紅了臉笑道:“這院里除了大爺沒別的賊?!辫庇竦溃骸昂昧?,你倒說起我是賊來了,你知道我何時做過賊?”憑霄笑道:“不是賊,前年如何偷了爐姑娘的詩了呢?”
璞玉道:“這話你聽誰說的?”憑霄又笑道:“你問聽誰說的做甚么?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蚁葐柲?,我們姑娘已往憑花闊去了,你還來這里做甚么?我們姑娘又沒有私詩。”
璞玉道:“如何又我們姑娘、你們姑娘的起來了?爐姑娘不是你們姑娘了不成?”憑霄笑道:“雖然也是我們姑娘,也各有各的分別?!辫庇顸c頭道:“原來如此,我看倒是一樣的,沒有分別?!睉{霄道:“沒分別?我看極有分別,爐姑娘雖好,不如我們姑娘之處有三件,大爺你可知道?”璞玉笑道:“我卻不知,那三件不如?”憑霄道:“頭一件,姿容之豐滿爐姑娘不如我們姑娘;第二件,性情之寬宏爐姑娘不如我們姑娘;第三件,……”
剛說到這里,聽外邊又有人來,遂忙住口了。二人齊聽時,只見瑞虹掀簾子進來笑道:“第三件又怎么了?好呀,你倒在背地里數(shù)起姑娘們的短兒來了,今日剛剛被我捉住了?!辫庇裥χ屪瑔柕溃骸澳銈児媚镌谀抢??怎么這時候還不回來,我等著有時候了。”瑞虹道:“姑娘如今往逸安堂去了,回來還早著呢。因為我們那邊來的人,明兒一早就回去,所以我們姑娘和這里的太太包裹送往家的東西呢,遣我來取盛藥的匣兒來了。”說畢,走入西間,拿著一個描金靛漆小匣兒走出去了。又回身到窗外叫道:“憑霄,你不好生看著屋子,別只顧玩了,大爺出去后,向外扣上門,或點著燈,尋個人來坐著?!辫庇窠械溃骸叭鸸媚锏任乙坏?,我也走了?!倍她R出了海棠院。瑞虹自往逸安堂去了。璞玉獨自回到松月軒來。此時,福壽往介壽堂去了,孟嬤嬤在外間屋看著小丫頭們點燈,璞玉入內(nèi)間坐下,合目平心,細細想了一番。遂即在燈下舒箋飴筆,竭誠的寫了一篇給爐梅的書信,并把一塊潔白鮫綃巾封好,與給鄂氏太太的請安書信一起拿了,命小丫頭提著燈籠,往外邊教諭齋來。只見奇書、古畫二人下棋玩耍,寶劍歪在一邊觀戰(zhàn)。璞玉命寶劍尋了瑤琴來,吩咐將書信儀物交付建昌來的人去了。
且說那管家,因來事順利,心中歡喜,領取了金夫人寄回家的各色禮物,次日早起,帶了同行諸人,回往建昌而來。只見暖日融融,熏風撫面,一路來看了些乘涼樵夫,曝罟?jié)O人,更見那持鋤農(nóng)夫,踏青士人,以舒胸懷。一日來到自家府中,見了金公,回復所命。金月升見事已成,心中大喜,將金夫人、琴默所送諸物及賁府諸人之贈儀,吩咐一發(fā)交與顧氏去了。顧氏聞琴默平安,也自歡喜,遂解袱將誰送與誰的東西,一一看字記分給,不提。
再說,爐姑娘自那年秋天,自賁府歸來時,見璞玉幾日前總不理他,不覺灰了心。但起初還望璞玉抽空兒來,欲說幾句肺腑話的,后來起身的日子迫近,連璞玉的影兒也不見了,有時雖也在介壽堂相逢,不過問幾句平常話罷了,也不比別人親熱些。爐梅見此行徑,心中十分沒趣,便決意在臨行前一日,移到海棠院,跟著顧氏睡了。枕上思量璞玉變心的緣故,且又自悔往日為他一片假情所哄,戲笑之間或有失言,也末可知。思前想后終夜不曾合眼。天明即起身,草草抿了抿頭發(fā),打定主意:“不管他如何,且往他屋里走一遭,看他說甚么?!狈阶叩浇閴厶门赃?,見璞玉忙忙的徑出垂花門去了。情知往他屋里去,也不在他心上,遂轉(zhuǎn)身回去了?! ∨R行時,璞玉既無一言,也不曾送一程,一點熱心,化為冰雪,暗暗垂淚。路上又因冷熱失調(diào),無情無緒的走了幾日,到家后,即覺身上不舒適,愁愁悶悶的過了一冬。到了正月,越發(fā)精神短少,日里雖勉強坐著,夜間不能入寐,飲食也都減少起來。鄂氏太太起初只當是時癥小病,也不曾留意。
一日,正值仲春下浣,垂柳蘢煙,百草吐芽,燕子歸來,雁飛唳天,春風吹透簾窗,爐姑娘染病悶坐,正是:
仙女緣業(yè)原似夢,情侶愛欲終是虛, 桃花流水依舊在,劉阮復往路已非?! ∮|景生悲,柔腸寸斷,心下思量道:“縱使自古紅顏薄命,如我這般孤苦悲愁者能有幾何?自幼喪父,更無兄弟,老母念及孤女之來日,攜我弱質(zhì)曾涉遠途。姑母家雖是骨肉至親,可以依靠,但仰人度日,心又何安。姑表姊妹雖好,賓主之禮,也只俗情罷了。老太太口上似惜愛,焉能知其就中呢?至于下使的媳婦丫頭們,更如何信得過,縱使遜情,也不能得個好名,惟能自守,方免他人之輕慢,碎盡了心腸,卻落得寂寞歸來,尚不知落葉飄墮那處。這才是真?zhèn)€所謂寄人籬下,須順人勢,自家甘苦只有自家知道罷了!更加那個璞玉,自幼與我耳鬢廝磨,過了幾年,其性情雖是不定,但其柔情承意,倒不可輕了。世上還未必有第二個人呢。我與他不但年庚相當,即以容貌學識而論,亦可匹敵了??谥须m不曾明說,暗里已知會了彼此的心,他也曾喻古比今的訴說誠心,謎語詩詞中亦寓其深意的。我雖幾番翻顏故嗔試他,他也未曾改其笑顏喜容,故曾自慮可為終身之托了。不意他一見后來者,使忘了故人之心,思想起臨別時,總不理睬,真真使人冷若冰雪了??上?guī)啄晟钋椋垢队诹魉?,一世良緣化為幻夢矣。雖欲面質(zhì)其實,而女子以羞懼為重,事已如成畫餅,豈可反為他人笑柄?”想到這里,不禁咳嗽起來,又吐了一陣,只覺得五臟如沸,渾身火熱,不一時,出了一身冷汗,又打起寒噤來。
畫眉在旁,見姑娘為病魔所纏,蓬首兀坐,受此折磨,鼻子一酸,心中悲傷,又不好明言勸解,只得從容說道:“姑娘自得了這病,神衰體瘦,飲食不佳,又且眼淚總不干。似這般就是鐵石之軀,如何能夠經(jīng)得起!姑娘若不信,只管問人去,往日的模樣還有沒有了?看這光景,這病許不是冷熱上得的,只是姑娘不自知罷了,還望寬懷,從長計較才好。”爐梅搖頭道:“我那里有甚么心事,想是因逢了年月災星,這樣病著罷了,看來一日重似一日,未必就能好的,聽天由命去罷!”畫眉道:“姑娘如何這么說,常言道:“留得斧頭在,不怕沒柴燒”,況且我們太太何等愛惜姑娘呢!倘或不好生調(diào)養(yǎng),忽然沉重起來,我們太太靠誰去呢?姑娘乃是千金之軀……”只這一句話,正中了爐梅牽掛老母之心,那眼淚如斷線之珠,撲簌簌的滾了下來。不由得又俯在枕頭上,咳嗽起來了。
由是病勢愈重,日間只是昏倦欲睡,夜里卻雙目炯炯,咳嗽不止。形容憔悴,身體消瘦,兩點櫻唇,一如白紙。可憐絕代佳人,不數(shù)月間,將成槁木矣。鄂氏太太見如此景況,方焦急起來,一面說與金公延醫(yī)診治,自己又成日家問卜抽簽,往諸廟拈香誦經(jīng)不止。大夫們雖用藥,那藥如傾在空地上,不見有甚效驗。 春風拂面,楊柳搖青,灑衣不濕杏花雨,送盡三春桑葉風。一日天將明時,爐梅睡了片刻,早晨起來,精神倒覺爽快,遂凈了手,自己焚了香,披了斗蓬坐下,取過素日念的《金剛經(jīng)》來方欲念時,畫眉見了笑道:“姑娘才好一些,如何不養(yǎng)神,又勞身念經(jīng)呢?!睜t梅道:“嘿!你們知道甚么,見我略掙坐起來,就當是好了,我自己知道我這病縱能挨過今年秋天,料也不能過得明春,趁這有些氣力時,多念幾頁經(jīng),也是多活一日的功行了?!碑嬅?、翠玉等聽了這話,不禁心酸流淚,忙背過臉去,不讓姑娘看見。
爐梅清了清咳嗽啞了的嗓子,念了幾頁,身子便覺疲乏起來,遂收起了經(jīng),靠著枕頭,喘了一會兒,又咳嗽起來了。畫眉叫翠玉放了桌,自己端上兩碟子好酸菜,盛了一碗稀粥過來,低聲道:“鴿子湯熬的糯米粥,姑娘好歹喝一碗吧,煮的爛爛的,也好消化?!睜t梅舉目看,心內(nèi)雖不想吃,不忍卻畫眉的好意。遂強打精神坐了起來,略嘗了嘗,也不知是那飯真?zhèn)€那么好,也不知是由于畫眉的心誠,在往日何等好飯也都懶得吃的,此刻卻將畫眉預備的飯,吃了大半碗,剩下的還看著畫眉硬要往下咽。畫眉見姑娘真?zhèn)€吃不下,笑道:“姑娘吃不下,不吃也罷了?!睜t梅這才放了碗。畫眉一面收著碗箸,歡喜道:“今日吃得真好,頓頓這么吃起來,還愁甚么病不好呢?!睜t梅吃畢飯,剔著牙坐了片刻,便欲躺下睡時,畫眉道:“姑娘飯后躺著不好呢,這病說不定由飯后睡覺上得的也未可知,今日外頭極清明的,姑娘或出去走走,或拿一本書看著散散困也好?!睜t梅聽了,抬起身來道:“你還提書呢,我只為了書,這身子才到了這個地步了,讀書識字反叫人心事多起來,古人道'窮則精于詩,悶則嗜于書’呢,雖然如此,不能解得我的心悶。如今思想起來,悔不該自幼念甚么唐詩、漢文的了。以詩書為深閨之友,視筆墨如骨肉之親,終有何益!雖學而未遇愛學之人,入了詩魔反倒添上病魔了。一字不識的俗人,福澤倒比別人厚呢,焉知不是不知書的好處呢?看我這病,原是文章害了我,我害了我的青春了。我們女孩兒家也無須乎金馬玉車之貴,又無高山流水之知音,從今不可向我提起詩書的事?!?br> 一席話說猶未了,只聽小丫頭叫一聲:“太太來了。”說著打起簾子,鄂氏太太走了進來,見爐梅今早神色略好,心中歡喜,問及飯食如何。畫眉回復吃了半碗多,鄂氏合掌道:“阿彌陀佛!只指望每日這么著,這病也就快好了?!睜t梅道:“媽媽,只管放心,我那里就死了呢?!倍跏闲Φ溃骸叭绱烁沂呛昧?,我還愁甚么。我的兒,你也不小了,也該養(yǎng)著自己身子才是,不要只管想著病悶悶的躺著,若是身上快活些,也該看看書或與丫頭們說著話兒解解悶。想是你的病也到了好的時候了,你叔叔差往木蘭山取鹿茸的人真?zhèn)€得了好鹿茸來了。而且你琴姐蛆又叫去賁府的人送回好人參來了。如今二老爺同著大夫們配你吃的藥呢。你琴姐姐送的人參及賁府姊妹們送你的書信禮物,都在一包內(nèi),你自己開看?!闭f著從小丫頭靈芝手里,拿過一個紅布包兒遞給爐梅,爐梅接過來,且不開看,放在旁邊條桌上了。鄂氏太太又開導了一些話。畫眉斟上茶來,吃了一杯茶方出去了。正是: 天下惟有慈母心,大抵俱是血淚情。
且說,畫眉即向前打開那紅包道:“這一個是德姑娘送的,匣內(nèi)不知是甚么東西了。這是熙姑娘送的,想是絲線。這個必是我們那個好姑娘送的人參了。喲!這里還有璞玉給的一封書信呢,不知又是說甚么的?”說著送到爐梅前來,叫開看。爐梅且不接他,先開了琴默給的人參看時,原來都是些叉芽,嘖嘖嘴道:“終究是我姐姐想著我,別人都送別的東西,獨我姐姐想著我的病送良藥來了?!碑嬅悸犃舜搜?,聳一聳鼻子笑道:“甚么好姐姐,那里有甚么好意!奴才不是敢離間姑娘們,他在嘴頭兒上說得雖好,誰知他背地里又懷著甚么心呢,眼見得如今他已如鴛鴦雙飛,直拋得姑娘你似秋風孤雁。他如今已是琪花入名院,我們卻似嫩苞棄路旁。他又如舞蝶喜花前,豈不叫我們做階前寒露蟋蟀了?”話猶未了,爐梅大怒,滿面緋紅,一頭咳嗽起來,一頭指著畫眉,喝命出去。畫眉自知言語造次,忙倒茶去了?! t梅咳嗽一會兒,壓了一口茶,靜了一靜,方取過璞玉的書信來看時,只見外面寫道:“愚弟璞玉,百拜恭呈爐氏小姐妝次?!睜t梅看了這幾個字,不及拆城,淚落如雨,撲簌簌的流了下來,忙取絹子擦了。方拆開看時,只見一塊如冰似玉的素絹中夾著恭楷寫的信,爐姑娘且把絹子撂過一邊,展箋看時:
悲夫,弟因生辰不偶,所逢皆舛。常哀孤無昆弟,又且苦乏知心,幸賴夙世良緣,得遇尊姊,然因非故,瞬又相別矣。每懷想于深夜,夢魂不勝顛倒。既所遭之一同,豈不愴然悲惜哉?竊憶,良宵制謎相和時,人月曾是雙團圓,端午忽獲賜簪后,情愛兩相何忱忱!又憶所記“紅欄深鎖草木靜,新花初綻玉蝶輕”句,枉失良辰者莫過于吾二人矣,安得不為之墮淚乎!今欲表無瑕之素心,特奉綾帕一枚,又因不遏之感傷,謹制惋詩八韻,并呈。非無因而妄作,實長歌以代哭也。
爐姑娘點頭傷心,想道:“你這果是真心,我回來時,如何又做出那般不理的行徑來。”再看那歌時,道:
別來逾至今,度日如度年,春山竟皺老,秋水已望穿。 逢喜別離苦,化愚只為愁。厚情與薄意,未得訴所憂?! 『蠚g知心者,相隔天一隅,云水阻千重,難盡肺腑語?! 〖t花醉搖撼,綠柳悲春歸,方知流涕者,兩地竟如一,
靜夜人睡時,青燈照壁輝。冷雨灑窗紗,凄風透衾幃。
愿生雙飛翼,展翅凌空起,瞬息抵那邊,欲吐我情懷。
爐梅看到這一句,正中其心,淚如泉涌,將那花箋都沾濕了。忙拿絹子擦了眼,靜了一會子,再往下看: 云淡日悠悠,淚落沾胸襟,尋尋又覓覓,不見知心人。
仰面向蒼天,天亦無所允,不勝此凄凄,謹表我寸心。
爐姑娘讀一句,傷一回心,到末一句,幾乎失聲哭了。古言云:“莫向愁人說自愁,愁人說愁更相愁?!睜t梅自得書,雖略略寬懷,但每看總是傷心,隨著也咳嗽起來。自是鮫綃巾成了養(yǎng)心之藥,長思詩成了安神之經(jīng),一日總得翻來復去的看幾遍。金公、鄂氏等又配了調(diào)養(yǎng)信水的藥服用,不提。
且說那脾性乖張的司田人,自山居以來,十分合了心愿,伐青茅以繕檐,買新牛以耕田,獨飲自釀之酒,供客簏中之果,藤蘿架上,多藏趣史,??h中,栽種野花,如此安閑度日。一日閑居無事,忽然詩興大發(fā),隨手寫了兩首詩,道:
漁釣之便
不著蓑衣不駛舟,常倚西窗握釣鉤,
遨游仙客捧酒來,拋餌提桿肥魚出。
灌溉之便
小園辟在綠水洲,菜蔬宜長果易收,
睡起閑暇無他事,但傍溪水學灌輸。 寫畢,放了筆,方欲吟哦,只見身穿青衣頭戴紅纓帽的兩個人,從外邊徑進來了。傭童們攔著他們,讓到門房內(nèi)少坐,那二人喝道:“我們不是坐你們門房里的人,你們家主司春在那里,快叫出來?!彼咎锶寺勓源篌@,想道:“這許多年來,不曾聽得直呼我名的,縱賁老爺也只呼我以號,這是誰,敢如此輕慢我?”
遂迎了出來問道:“那里的客人來問我?”二人見了田人,全不為理,徑入正堂坐了,懷內(nèi)掏出一紙書,遞與田人看,道:“我們是縣衙門里來的,因村民舉薦你可充排頭之任,所以縣里太爺喚你親到衙門,具了應差之書,委你明年賦役之事?!碧锶寺犙源篑敚溃骸跋逻叴謇飸艨跇O多,如何不去派他們,卻來喚我,我能有幾畝田,便薦我應此差使?!蹦嵌吮愠料履榿淼溃骸肮馘e,吏錯,差人不錯。派得你當與不當我們也不知道,你也無須向我們顯示學問,若辯往縣衙里去辯,快走!”田人自遷居山村以來,尚不及一年,方嘗得麥飯魚羹之美,不料又降了這等災難。亦且入山之際,已向人設了誓,如今不逾一年,豈肯受人啐面之辱?所以,無計奈何,只得殺雞備酒,款待來使,善顏相向,甘愿破費,尋求免差之法。那二人道:“聽得你與忠信府賁老爺相善,如何不修書去央他,若果他府里去一個條子,你便可得免差了?!碧锶嗽枪赂咦园恋奶煨裕豢陷p易告人的,亦且有言在先,怎肯落友人們恥笑。故說情愿破鈔,不愿修書。二人道:“既要破費,些許也不及事,少了一百兩,休想了結此事?!碧锶诵廊灰姥裕珶o難色,罄其二十余年在賁府所積之資,如數(shù)賞足。雖免了那賤役,這一回卻弄得田人元氣盡喪,過了半年方恢復了些。正擬舍旁植竹,池中育蓮,筑書齋于宅邊,飼走驢于棚下,方欲展其經(jīng)營山水之才,不料又生出一段意外變故,幾日內(nèi)又有一個大難來臨。欲知又罹甚么網(wǎng)羅,且看下文分解。
詩曰:
鴟鸮何須妒鸞鸚,本是恍惚夢一場, 脫卻纏綿溫柔罟,洗心自隱白云鄉(xiāng)。 第二十三回 展才制賦七巧圖 尋根究底九連環(huán) 話說司田人,因那一次為免充排頭執(zhí)事,竭盡了僅有的薄產(chǎn),直弄得力窮氣喪,后又經(jīng)半年多的勤儉經(jīng)營,衣食方略略周備,又不能自安,終日碌碌,植樹種菜。臨溪窗前琴聲悠揚,茂花叢中賦詩吟詞,元氣復又恢復出來。一夜在燈下多飲了幾杯,吃得面紅耳熱,趁著酒力,故癖復癢,遂濡筆攤紙,續(xù)其前詩,又題了兩首,道:
汲水之便
山宅古井半墻隔,竹管引水一條河,
敗具烹茶款良友,泉水芳香烈味多。
寫完這一首詩,但聞狺狺犬吠不止,田人全不理,點水濡墨,拭目剪燭,又寫一首,道:
洗滌之便
洗襟不消繞渠行,門內(nèi)潺湲分外清,
幽懷本非殊好潔,滾泉相催凈我胸。 田人方寫成二詩,未及放筆,忽見一群人,各持火把,齊聲大喊,沖破院門打進來了。那時幾個傭人早已睡了,都從夢中驚醒過來,無不膽戰(zhàn)心驚,魂飛魄散。田人忙將詩拾在手里。火光下,只見五六條彪形大漢,皆以花巾裹首,鋼灰涂面,手里拿著明晃晃的刀斧,闖入房中肆意打破箱籠器皿,唬得他娘子披著破衾只顧哆嗦。田人原是遠離眾人居住的,因此,行劫比村里分外方便,情知呼喊也無益,忙躲到一邊,憑他們?nèi)我馑亚筘斘铩Uf來也怪,那起強盜,只是舉刀威逼,尋求財物,卻不來傷人。一時將其家中細軟,席卷而去。
田人領著家人出來看對,只見所有箱籠盡皆打開,狼藉滿地,然從房中及院內(nèi)又得了幾件東西,只當是強盜去時忙迫所遺之物。拾起來看對,又不是自家的東西,也不知從那里搶來的,也無甚值錢的財物,遂撂過一邊,不去管他。
田人自此番遭劫之后,始覺困窘,越發(fā)食糧也沒了。又恐落人恥笑,并不告借分文,只是怔怔的,心下自忖道:“我所交往的諸友,倘或聞知此事,必來捐資相助,豈有見了友人遭難,袖手旁觀之理。借而不得,焉如不求而獲?!闭?zhèn)€不出所料,過了幾日,那些眾貴友們聽了,都差人來奉書慰問。田人拆緘看時,都是言詞切切,焦急勝似親遇其害。只是可笑者,件件都是空話而已,并無毫發(fā)資助。倒要張羅酒肉,款待差使。因思想道:“原來世情鄙薄以至于此,別人吝嗇猶可,獨賁老爺與我何等相與了,如今明知我到了此等地步,卻不拿出一文,也與他們一般,說起空話來了。這也是時愈久情愈疏之故,誠如古人言'三日不見黃叔度,鄙吝之萌復存乎心矣’。此等過失,皆其左右眾友未曾提醒所致也。我誠不能免自責矣。”遂草草寫成數(shù)封回書,交與差人去了。
且說,賁侯聽了那差人回復田人景況,大笑起來,向李憲章道:“看他前番一事,不曾來尋我,此番遭難也是不來的了?!崩顟椪滦Φ溃骸八裕瑑煞轮幸逊氯碌囊€在內(nèi)了。且看他如何,他若灰心來投便罷,若再如此愚頑倔強起來,非玩他個厲害的不可了?!辟S侯點頭稱是,不提?! ‘敃r璞玉雖在跟前,也不解這些事的原故,遂轉(zhuǎn)身入內(nèi)院來。因時至初夏,眾姊妹們都往花園里游玩去了。此事正合其心,遂忙往會芳園來。
原來這日是芒種節(jié),自古凡交此節(jié)日,閨閣中女兒們,都要備各色祭物,以餞花神。忠信府原也有此習俗,所以前一日,德清便回明了老太太,請得放丫頭們一日假。賁夫人想起幼年玩耍的事,也極興頭。老太太見賁夫人歡喜,也準了他們散蕩一日,遂說道:“明兒我也往花園看你們的餞花神會去?!贝耸疽幌拢H府姑娘丫頭們,都歡欣鼓舞起來,各自都預備了餞送花神的祭物?! 〈稳?,又值風和日麗的天氣。早飯后,德清、熙清、琴默、圣如和那府里寅二爺?shù)墓媚飳m喜,再有福壽、綿長、五福、三妥等,姑娘丫環(huán)們及院內(nèi)做粗細活兒的大小丫頭,先已入園中來了。有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緞紗絹做幢幡旌旗的,都用五采絨線,各色錦絳,一花一樹枝上,都系滿了。只見滿園中錦繡飄搖,花枝招展,更兼這些姑娘丫頭們,各各打扮的桃羞杏蔽,燕慚鶯妒,一時盛景,也說不盡。
當時,老太太坐著藤椅,同著賁夫人、金夫人等入園中來。到綠波堂坐下,看眾女孩兒們歡會。那些女孩兒們,各各都盡情玩耍,或臨水觀躍魚,或望空看舞鶴,或摘鮮花,或斗奇草;更有那幾個姑娘的丫頭們,如出籠之鳥,或立樹下,或坐山石,各顯其素日之學,不是彈絲便是品竹。真?zhèn)€是錦緞穿林間,嗩吶隔水聞。誠可謂良辰美最不虛擲也。
璞玉幾乎失此佳期,一進門來便聞簫音笑聲。只見金夫人的侍女元宵笑著迎頭跑過來,璞玉問:“姑娘們在那里?你又往那里去?”元宵笑著指道:“姑娘們站在那邊山坡上,看丫頭們玩耍呢,我取太太的遮陽傘去?!闭f畢,跳跳躍躍跑出去了。璞玉循其所指,往山坡而來。忽又聽有人自山后鼓掌唱著走過來,璞玉止步聽去,原來是二人和聲齊唱道:
綠葉蔭蔭兮久不落,吾儕相逢兮永不離,
含我梨桔兮味實美,念我生母兮心何恰!
慢慢唱著出來,忽然見了璞玉,大笑不止。璞玉看時原來是圣姑娘的丫頭鳳梅,熙清的丫頭子規(guī)兩個,因也笑道:“你們姑娘們在那里?”二人搖頭道:“我們不知道,今日清早姑娘們原是叫我們隨意玩耍的,所以我們沒到跟前去?!辫庇衤犃?,徑往山坡下來。只見德清、圣如等真?zhèn)€都站在那里。熙清遠遠的見璞玉來,高聲道:“哥哥你好,我不曾見你已兩日了?!鼻倌剡^頭來看時,忽見眼前桑葉般大的兩只斑斕大蝴蝶,一上一下隨風翩躚,十分好看,便欲捉來玩耍。自袖內(nèi)取出團扇,往草地上撲了過來。那兩個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將飛過水去了。琴默躡手躡腳的一直趕到拱碧亭,直趕得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也無意再趕了。搖團扇,納涼風,方欲回來時,忽聽那亭內(nèi)有兩個人說話,便止步聽去,只見一個人說道:“你橫豎比我強,我如何比得上你呢,眼見得你在逸安堂服侍著福晉太太,不時有賞,況且福晉太太也待你好,往上巴結也是快的?!蹦且粋€嘆口氣道:“唉!那里比你強甚么,雖說已被看在福晉太太眼里,也不是無故的就有賞賜。常言道'分由命定’,我也不那么巴結了,這兩年也只埋身過日子。若果時來運轉(zhuǎn),或許也有個聳聳肩的時候,誰能知道呢!”前一個道:“阿彌陀佛!你還說你埋身不成,聽我說句不害臊的話,那日洗衣房的老劉媽媽,向我要起那三千文時,急得我真?zhèn)€要上吊的心都有了,后來急得沒法兒,求垂花門的舒二奶奶,把那件穿著的紅布綿襖拿出去當了。你想,到了秋天我自己那里能夠贖得出來?”那一個道:“呸!你如何當起東西來了,你也不似我們從外邊來的,你親爹娘也都在這里,那里就難在這一兩千文上呢,和你媽媽說一聲,還不是現(xiàn)成的?”一個道:“別說我那娘了,自我進里頭來以后,不但不給了零花錢,連買個花兒粉兒的錢都不給了,說:'不是承受著姑娘的賞賜嗎?你自己有本事就弄錢花,沒有就罷了?!衲昵锾煳覜]衣裳穿時,看他給我贖不贖了?!蹦且粋€道:“你到底比我體面些,不過剛剛當了棉衣,我的衣裳四月頭里就已當完了,如今穿著的這件舊綢衫,還是玉清姐姐給的呢。你不知道,我去年冬天借了那黑帳的五千文用了,他的利息最重,按月要三分利,他那么一盤剝,直到如今我也沒還清。昨兒聽他說,連本帶利將到一萬了。你想想,我能還得起嗎?”一個道:“這時候,只有人肯借給我便罷了,那里還管他甚么利輕利重的,只是那黑帳到底是說那一個呢,我倒不認得他?!绷硪粋€道:“就是大廚房里的,胖胖的,四十來歲,愛挽高高的簪兒的那一個罷咧!他可愛放錢呢,廚房里有兩個張媽媽,另一個才三十來歲,常戴著一頭花兒,那個叫花張。”一個又道:“明兒姐姐保我借那黑帳幾千文使使呢。”那一個道:“我如今欠著他的帳,又如何作保人呢,我原是周嫂子保的,你若找到個好保,我替你說去?!币粋€道:“找保倒容易,明兒我再找個體面些的,只是他的利息太重,不知他一個人攢起那么多錢做甚么呢?”那一個道:“誰知他做甚么,想是養(yǎng)他漢子罷咧。依我想若得到介壽堂,或到松月軒去服侍才好,那兩處進項大,這點子債累也不在我眼里了。在逸安堂的人,都撈不著甚么。你不看那靈玉,今年正月,福晉太太因大爺屋里的人不夠使,使把他分到松月軒去的,只這幾個月的工夫,你瞧瞧他成了甚么樣兒了,不但誰也肯借給他錢,況且,如今頭上身上,戴的穿的,象個美人圖似的了。坐在桌上,磕著瓜子,真真美死他了!你過幾天再看罷,眼見得要把屋內(nèi)弄得雪白,已到鐘咧表咧的帶在胸前的地步了。他倒是新近比我們晚進來的,那象我們這般壓在泥坑里,不得出頭呢?!币粋€道:“那靈玉多虧琴姑娘之力,往松月軒去的,往后不忘琴姑娘的好處也罷了,我入憑花閣服侍以來,慢說得到客人姑娘們的憐愛,就是自家的姑娘們也不曾賞臉問過一句話,不知這個命如何這等不好。今年春起,我媽叫個瞎眼先生替我算命,他說甚么'今秋必見喜,無喜便有災’,你看我這個行徑兒,那里來的甚么喜了?!蹦且粋€道:“想必是得個大胖小子罷咧?!绷硪粋€聽了,下死勁的啐了一口道:“呸!爛了嘴的蹄子,說來說去說出自己的病來了,你才得小子,你才養(yǎng)孩子呢?!?br> 琴默聽到這里,忍不住噗哧的失聲笑了。趁此機會故意放重了腳步,大聲笑道:“錦屏我看你藏到那里去?!闭f著跑到門首往里看時,原來是逸安堂侍女宜春和新入海棠院來的葉兒的女兒代小兒,二人席地對坐談心,見了琴默,二人忙站了起來。琴默佯做不知,笑問道:“你們兩個把錦屏藏在那里了?”代小兒道:“錦姑娘不曾到這里來?!鼻倌溃骸拔掖蚶线h看他坐在橋邊打水玩來著,我要悄悄轉(zhuǎn)到他背后來唬他一跳,他倒先看見了我,往東一繞就不見了,敢是藏在亭子里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內(nèi)尋了一尋,轉(zhuǎn)身出來道:“他必是鉆在山洞里藏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闭f著走過橋去,打一寬轉(zhuǎn)回來。只見秀鳳站在山石前整衣袖,見琴默來,笑道:“姑娘打那里來的?驕日下走的瞼都通紅了,大爺?shù)教幷夷隳亍H缃窭咸?、姑太太、福晉太太他們都往來山軒去了,此刻也許在綠波堂呢?!鼻倌Φ溃骸八椅以趺礃幽??!闭f畢,徑往綠波堂來。
只見宮喜、熙清二人,坐在一棵海棠果樹下,看著眾丫頭們斗各色花草玩笑。見琴默來,起身相讓,道:“姐姐這半日在那里了?圣姐姐他們都在綠波堂解九連環(huán)玩呢,還問你可曾做出那個七巧圖沒有,正等著呢。”琴默略站片刻,看了看他們玩耍,遂往綠波堂來。只見德清、圣如二人坐在桌子左右解九連環(huán),福壽坐在一旁,布棋盤。圣如笑道:“噯喲,巡檢大人回來了,九州地面太平否?境內(nèi)未生盜匪乎?”琴默坐在石欄上,一面展袖搖扇,一面笑道:“圣人在位,自然是海晏升平,兼有賢臣輔佐,專心治國,安能有盜匪?”大家正在說笑,忽見憑霄慌慌張張跑了過來,站到琴默身后去了。隨后璞玉手里拿著一枝花,趕進來,放下臉來掏憑霄袖內(nèi)道:“你真?zhèn)€不拿出來?”憑霄只顧笑著縮身子往一旁躲閃,琴默瞪了一眼憑霄,道:“怎么回事,甚么東西,這般爭著搶著的?還不給快拿了出來?!睉{霄笑道:“大爺趁姑娘不在屋里時去了,要尋甚么七巧圖,翻箱倒柜的鬧。我攆他問姑娘要去,他不依,硬來搶,所以我拿到這里來了。”說畢,自袖內(nèi)取出來遞過去。圣如、德清等大笑起來,向琴默道:“好個賢明臣宰!不知光天化日下自己家里遭了劫,還只顧在外邊巡查呢?!鼻倌Φ溃骸八怪^'為國而忘其家也’?!?br> 璞玉取了七巧圖本,向琴默問道:“這個姐姐可都擺出來了?”琴默道:“這且不可看輕易了,我看盡用著些經(jīng)綸之智,又有個把樣不易想得出,極難的。我費了幾夜心思,方都擺出來了。初擺時雖覺得煩悶,弄著得了門徑,倒是極愜意的。我全擺出了之后,已寫了一篇賦在后邊了,請群賢詳察。”璞玉遂打開本子與圣如、德清等同看,道:
蓋此圖也,其奇出乎天之靈,其巧發(fā)乎人之智矣。新出諸范,合七型而成其章矣。運智造異,分三氣而具其文矣。本乎弰弦增減之法,而合斗勺之數(shù)矣。緣乎盈虛消長之理,以仿奇云之狀矣。高棚騷人,深閨名女,憑軒窗吟畢之時,居香樓怠乏之余,忽生巧思,奇此珠璣之相聯(lián)矣。推陳而出其新,如梳發(fā)之分玉道矣。舉簪花之巧手,競生異樣慧心,逞斗草之間隙,別開一幅生面矣。天衣無縫,立接叵測之錦緞,云崖高聳,緣逢皆化為蜃幻矣。扯剪斜檔,運智于暇時,度裁方刀,得容素日之慧思也。勿笑瓦破,且觀塔成,建邑琴自歇作。
璞玉先贊道:“我的琴姐姐,倘或生為男子,入場應試,縱不中進士,不愁不得個舉人??催@揮筆之勢,真?zhèn)€可謂'花雨繽紛’了?!鼻倌Φ溃骸拔业膶W問那么好了?既如此,你如何不拜我為師?”璞玉笑道:“我非不愿入門拜師,只因夫子之居,重堞連綿,不得其門而入也?!鼻倌绘倘晃⑿Σ徽Z。德清道:“原來琴妹妹的大號叫自歇,我們才知道,從今只叫自歇賢弟便了。”圣如笑道:“一個七巧圖賦,便寫出了那么一大堆文章,倘或以此九連環(huán)為題作起來,更不知寫出多少佳句來呢?!?br> 璞玉那時端詳琴默之姿,但見溫玉般嬌嫩的容長臉兒,春山般兩道淺淺彎眉,如琢似雕的中長鼻子,若言若笑的櫻桃嘴唇,更兼炎日下行得紅光滿面,恰如海棠映日,因多穿了衣服,香汗襲人,一似蘭麝流馥。璞玉看得呆了,只顧瞅著出神。琴自歇忽然見了,四目相交,便害起羞來,扭過頭去看院中花。璞玉方轉(zhuǎn)身向圣如道:“那九連環(huán)還算數(shù)議論他做甚么,解過一遍便露了底兒,沒意思了,只好撂在一旁了。手腳不能閑的人,方玩他罷了。那如這個好,愈弄愈深,愈擺愈奇,變化無窮,成敗不定呢?!笔ト缧Φ溃骸凹热绱苏f,你是看不起他的了,我倒在這上頭有好幾處不明白呢,今日幸遇明公,倒要問一兩件,敢請垂教。第一件,這些環(huán)如何不多不少,或八個或十個,必用九個,止于奇數(shù)者何也?再如那架兒必煨做雙轅,及其或串或解又必先留一環(huán)者,終是何意?這幾件我已疑之有日了,今日僥幸,得遇明公,敢請明示?!?br> 璞玉忽然聽了這許多議論,一時對答不出,怔了一會子,只得勉強編道:“若是不做九個環(huán),或串或解時,余了一個如何處置?再說那個架兒不煨做雙轅,若做成三條,怎么串解?又若不先留下第一環(huán),以致不能串或解時,不留又有甚么法子?”自己說著先笑起來了,眾人也都笑了起來。圣如道:“你這都是信口胡諂,古之賢人,凡造一物,都寓有誨人之意在其中,那似你這般,夸獎起來,便說的天花亂墜,鄙薄起來,直貶的糞土不如,肆意杜撰呢?!辫庇裰活櫺?,也不言語。德清笑道:“可不是,古時偏用這九數(shù)是甚么意思?釋門弟子的錫杖上也系著九環(huán)呢。”璞玉道:“是了,九連環(huán)的九個環(huán),便是錫杖上系的九個環(huán)的那個意思了。昔大元太祖皇帝,在斡難河畔,即汗位時,聚其宗鄰五邦,立其九游大纛者,也是那個意思?!笔ト缧Φ溃骸澳阒活櫿f這個意思,那個意思的,終究是那個意思?”璞玉笑道:“就是九連環(huán)意思”。眾人又大笑起來。
琴自歇道:“崇尚九數(shù),并非但在古時有的,今世北地諸王,進貢京師,豈不也有素品九貢之說嗎?”德清道:“說起九數(shù)來倒是極多的,天有九曜星宿,地有九江,域有九州,有種種九數(shù),終不知為何如此崇尚這九數(shù)?!鼻倌Φ溃骸叭粲肋@個,卻也不難,尋我們湘妃妹妹,便可以知道了?!庇驽稳?,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四回 琴寶釵炎夏定歸志 爐黛玉涼秋聞喜訊 話說德清、琴默齊聲問道:“誰叫湘妃?”琴默且不說出是誰,卻向德清笑道:“姐姐講論九數(shù),自天地人物起,古往今來都說遍了,卻如何單單不說眼前又出來的一個九數(shù)呢?”德清詫異道:“眼前又有了甚么九數(shù)了?”琴默笑道:“下個月便從我們那邊來納九九采禮聘你呢,你沒聽見說?”眾人都笑了起來,德清背過臉去,向福壽道:“你布好了那棋,如何又收起來了?”
福壽笑道:“沒人下,我不收又怎么著?”圣如笑問道:“這湘妃終究是誰呢?”琴默道:“我們相處這么許多日子,還不知彼此叫甚么號呢,圣姐姐你的尊號是甚么?”圣如笑道:“我也沒甚么字,小時先生不叫名兒,只常叫萃芳來著。”琴默笑道:“那么即是萃芳姐姐了,湘妃是我給我們爐妹妹起的字。如今海濱上不是生長一種斑竹嗎,也叫湘妃竹。據(jù)稱古時娥皇娘娘的眼淚,滴在那竹上,便出了斑點,所以又叫做湘妃竹,因我們爐妹妹從小愛哭,我便取笑叫他湘妃了。后來他到了這里,又住在綠竹齋,終日與那竹子相伴,越發(fā)與這名字相當了。他若住在這里長久了,也許象娥皇娘娘似的,將那些竹子都哭出斑點來也未可知。”這句話正說到璞玉思慕爐梅的心坎兒上,忽然想起了他病勢轉(zhuǎn)重的事,又不知他此刻哭成了甚么樣兒了。登時心中悲凄,也不知人家往下說的甚么話了。琴默見他這般光景,心中暗笑,向圣萃芳道:“聽說,老太太他們都往來山軒去了,我們這里坐著也有時候了,到那邊去如何?”圣如也道:“走吧!”說著拉德清的手,喚了福壽,同著琴默,拋下璞玉,一徑去了?! ¤庇裾闹谢杳裕枷霠t梅病情,忽然寂靜無聲,忙抬頭四顧時,原來一個人也沒了。都拋下他一個人而去,心中愈覺煩悶起來,想道:“今日此會,若有了爐湘妃,斷不能拋下我一個人去的,即使隨著眾人去,臨走也必叫我一聲?!庇胗鷤模酒饋碇活櫾谕?nèi)踱來踱去。
當下日已向哺,人影散亂,但見林中鳥語,階前花舞,極覺寂寞無趣,悶悶的走出綠波堂,背著手,在那一帶綠水池邊,往而復返。又想起往日爐湘妃影照此水之景。再轉(zhuǎn)想清早入此園時,眾人喧鬧歡笑嬉耍,何等熱鬧!如今不過一日,已如此無趣,可知世事,多是如此了。又想起了鳳梅、子規(guī)二人所唱之歌,不由的唱起那底下的“相逢罕兮積福之由,相聚茲兮真樂之在”之句。
正自淚流滿面,如醉如癡時,忽見熙清隔水對岸樹下,彎著腰笑道:“哥哥,你一個人在那里做甚么呢?老太太和福晉姨娘他們都繞過拱碧亭出園去了,我也跟他們吃飯去呢。”璞玉方猛然醒過來,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我就來?!币驉瀽灥淖哌^橋,轉(zhuǎn)過林子,也出園來了?! 拇耍庇裆袼蓟秀?,不思飲食,一日比一日面黃肌瘦起來,成日家只想躺著,躺倒了便昏昏睡去,學里也不能去了。老太太大懼,急忙延醫(yī)診脈。大夫說無妨礙,病由飲食失調(diào)所致,吃一兩劑藥就好了。雖如此說吃了幾劑藥,只是不見好。金夫人也覺心中不安,一日也來看幾回。
賁侯聽說,料這個王大夫不濟事,遂差人往姜家灣,請了一位姓劉的大夫來了。那劉大夫雙名兼讓,年近四旬,為人敦厚謹慎,用藥識病,乃是名重一方的大夫。細細看了一回璞玉脈息,出來,回復賁侯道:“小生看公子脈息,右寸脈細而無力,關脈虛而氣微。寸脈細而無力者,肺氣將損矣。關脈虛而氣微者,脾土害肝木矣。肺氣將衰,則頭暈而目弦,寅卯時,必發(fā)虛汗。脾土害于肝木,則不思飲食,精神短少,四肢無力。病原乃由愁苦結于內(nèi),正氣閉塞而致,若治此病,必先解其愁結,然后用正氣之藥開導方可,若以傷寒或以飲食之害診治,則學生不敢聞命矣?!辟S侯聽了此論,見說的有理,遂命用釋結正氣之藥。吩咐畢,入內(nèi)向金夫人道:“孩兒此病,原由何故而得?聽大夫說如此這般?!苯鸱蛉说皖^想了一會子道:“也沒甚么愁苦的事,且吃他藥,看效驗如何再處。”自那劉大夫用藥,不多幾日,璞玉的病真?zhèn)€好起來了,老太太、金夫人歡喜不盡?! ∏艺f,一日自建邑來人相告:為依禮聘定德清,新姑爺來納采謝吉。于是賁府闔府上下內(nèi)外人等,一齊忙了起來,預備喜事。至仲夏二十六日,姑爺入府拜見了。
當下,忠信府內(nèi)外,擠滿了通家親眷,男女賓客。老太太、金夫人等,那日看新姑爺金紹,年近二十,儀度軒昂,舉止俊雅,兩道劍眉,一雙細目,皓齒朱唇,也是個聰明子弟,故此歡喜不盡。自建邑引姑爺來的親家,在筵席上便定了嫁娶的年月,倒也熱鬧?! 〗鸱蛉顺瞄e喚進了家里來的人,問候了闔家平安,次后又問起爐姑娘病時,那人說道:“近日來雖好了些,還不見十分痊愈。奴才來時,我們大太太說,告求姑太太,這邊若有好大夫,就乘這次車馬之便,請了來呢?!苯鸱蛉说溃骸斑@邊雖有好大夫,如今治著我們哥兒的病,正不得離開,你同去回復你們老爺和大太太,雖然不能從這里送大夫去,不可錯過了好大夫,就叫你們大太太帶了姑娘來。我們這里也不是沒來過沒見過的地方,老太太也是極愛惜爐姑娘的,到了這里,沒有個不好的理。我想求我們老爺,寫好書信,也差個人去?!蹦侨诉B應:“是,是?!北愠鋈チ恕! ⊥黹g等席散后,金夫人向賁侯回明了鄂氏太太說來的話,又說了要接爐姑娘來,叫劉大夫治病的事。賁侯不悅,道:“只顧聚斂親戚們做甚么,眼見得還有兩個不是,孩子們也都大了,沒見癡兒病的這光景不成?”金夫人不語,過了半晌,見賁侯息了怒,又從容言道:“若等兒子的病好了,才送大夫去,那丫頭也病的有日子了,恐怕失了時機。可憐我那老嫂子,也沒有個兒子,我哥哥又早已謝世了,只剩得這一個女兒,又這么病著,死活之間,也不知他們怎么過著日子呢。我予那丫頭插簪時,老爺原也曾愿意的。如今到了這步田地,喜事卻沒了影兒了,倘或那丫頭的病,從這上頭得的,豈不因我一時之失,害了自己親兒子和侄女兒兩個了?!辟S侯想了半晌,才喚小廝們來,咐吩到外邊寫了書信,次日納采的人們回去時,差了一個人同去,請爐姑娘母女二人去了。
且說,璞玉一遵大夫所囑養(yǎng)病,不曾出屋,所以,未曾看得這一回的喜事,聽人家說,新姑爺儀表十分俊秀,也覺心中歡喜。只因這些日來,沒與姊妹們相見,正在心中發(fā)悶時,丫頭們?nèi)雭砘氐溃骸肮媚飩兛创鬆攣砹?。”只見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說說笑笑走了進來,都問候了璞玉之病。璞玉笑道:“今日姊妹們來的正好,我的病也快好了,大夫說再過兩日即可出去走動了?!闭f畢,又道:“靈玉在那里?快倒茶來?!笔ポ头夹Φ溃骸斑@大夫如何有這般神通,來了沒十天,用了幾劑藥,便把病治的這么快就好了。”琴自歇笑道:“常言道'治病不難,識病難’,那大夫既識此病,何難治好。不久幾日內(nèi),又要來個好大夫了,比這大夫更識得他的病呢。起初與其請這大夫,倒不如先請來那個大夫,這病只怕已好多時了。”圣萃芳笑道:“你只管說這個大夫那個大夫的,究竟說誰呢?那大夫又如何更識得此?。俊鼻僮孕溃骸敖憬隳悴恢?,治病的大夫們,凡遇自己害過的病,即能診治如神,這會子來的那個大夫,眼見得自己也害著這個病,一來了不更知道又如何?”說畢,與圣萃芳相視而笑。璞玉不解其故,回身問熙清道:“德姐姐怎么沒出來?”熙清道:“誰知道了!我們德姐姐自那日來過客人后,常常一個人坐著哭,見了人便似沒事的人說話。我問他是甚么緣故,他也不說,若說是為哥哥的病哭,怎么又不出來看呢?!北娙寺犃舜笮ζ饋怼?br> 靈玉倒上茶來,琴自歇向璞玉笑道:“你還是依舊叫他做'愛玉’吧,別再叫靈玉了?!辫庇裥柕溃骸斑@又為甚么?”琴自歇道:“也不為甚么,我因玩笑說了句話,如何便改了原來人家給的名字呢?” 福壽在旁聽著琴自歇這些話,皆因接爐姑娘之事而起,便笑問道:“姑娘不戴老太太給的那珠耳墜兒,如何又戴上這個玉環(huán)了?”琴自歇笑道:“戴了幾日,沉甸甸的,如今天氣又熱,所以換了。”熙清笑道:“琴姐姐戴了我們家的墜兒,我那日央他麝香口袋上繡個花兒,他不給做?!笔ポ头夹Φ溃骸翱删褪橇?,戴了人家的墜兒,就該做人家的活兒,你如何這么不和順?!辫庇裰活櫝蛑僮孕?。琴自歇忙扭過頭去,向外叫道:“瑞虹在那里?又往那里去了?”說著往外就走。圣萃芳大笑道:“你往那里去?一個人走開越發(fā)難看了,略等一等我,我們原是一同來的,還是一同去吧?!闭f著,與熙清笑著出去了。
璞玉送出松月軒院門回來,問福壽道:“方才琴姐姐說,來甚么新大夫,是說誰呢?”福壽笑道:“你不知道說誰了?好個聰明人兒,我告訴你吧,前日福晉太太說了,要把爐姑娘接來養(yǎng)病,已差人去了,所以他說了那么多話。”璞玉聽說已差人去接爐湘妃,便高興起來,又怕不真,再三盤問福壽,福壽遂將聽玉清說的太太向老爺怎么說的,老爺起初又如何不悅及后來修書差人的事一一說了一遍。璞玉聽了,手舞足蹈,樂不可支,自是終日掐指算日子,這里去的人路上走幾日,至那邊幾日方出來,歸途中又走幾日方到家。又命小廝們在大門外瞭著。不想那人,去了十余日也無消息。急得璞玉象熱鍋上的螞蟻,只顧進進出出走來走去。將近半個月,那差人方才獨自一個回來,說道:“那邊的舅老爺寫信回復我們老爺了,說是那邊姑娘的病也快好了,況且如今又是雨水季節(jié),所以等過了立秋再送來?!辫庇裾谕塾?,恨不得一時相見,各敘病苦,以達相慕之情。聽了這話,恰似火上傾了水,化為灰燼了。幸而那年立秋早,心中倒還寬余些。但那已經(jīng)好了的病,只因這一消息,心中一陣懊惱,大夫也得多住幾日了。
再說,爐湘妃自春天看了璞玉來的書信后,一日好似一日,又因服了金公配的茸角丸和神達潤補湯,也許是到了災星消退的時候,血脈依舊活動起來,氣色也比先好多了。鄂氏太太這才謝天謝地,胸中一塊石頭,方覺釋然。
爐湘妃偶然也拿著璞玉來的詩落淚,一日畫眉遇著,便伸手收了過去,勸道:“姑娘這是那里說起,你這千金之軀,好容易略好了些。那璞玉看來雖似親熱,據(jù)奴才看,終是個無用之人,凡事都沒個一定的主意,為人又二性不定,今日象和這人好了,明日又似同那人和起來,使起這般個反復不定的性子,幾乎沒誤了姑娘。臨到我們回來時,原是不理睬的,這會子又來了這么一個假悲傷心的信,這是哄誰?姑娘你不是那回也曾說過'讀書識字,書卻誤了我’不是?如今又看他那假言虛語做甚么?白白傷心落淚的,若是引得病又犯了可怎么處?他只以這封書信當個無比聰明的奇文罷了,我把他這奇文竟燎在火里,叫他天生的聰明才智,依然歸天去吧!放著這些怨種愁根,倒做別人的話柄做甚么。”說畢,往生火上一撂,登時熊熊化為飛灰了。
當時,爐湘妃但要生氣,畫眉所說所為原都是為自己,因此,又不好發(fā)作。若是不理,畫眉一時如此放肆訓教了一頓,日后難以管教;而且日后若與璞玉見了面,索起書來,如何應對?又轉(zhuǎn)想道:“書雖燒了,幸而絹子尚存,倒也好說。至于侍婢雖然一時放肆無理,也可日后規(guī)訓,還是在我手里?!毕氘叄徽f了一句:“燒的好。”便將身退后坐了。畫眉雖在一時盛怒之下燒了詩,見姑娘忽然變色,逾時方平息下來,也自悔唐突。自是越發(fā)敬謹服侍,再不敢貿(mào)然行事了。
漫長夏日,暑熱倦人。爐湘妃午飯后出至門外,柏葉棚下移步,略事納涼畢,返入屋內(nèi)時,見北窗下放的床上,張涼席擺晶枕,便坐了下來,四面觀看房內(nèi)陳設。因畫眉、翠玉等原來都是收拾房屋慣了,整治得倒也干干凈凈的,雖不似賁府有冰瓜之涼,然盂水晶瓶,也盡可驅(qū)暑。想起那年在賁府時,只因幾句話惱了璞玉時,璞玉卻百般設計,以求和好,竟扮了女孩兒妝束,來引我笑,也是天熱時候的事。想他原來那般親熱,后來又如何那么冷落了呢?若說真?zhèn)€冷了心,又如何送我這么個詩?畫眉偏又燒了書、詩,日后若問了起來,給他甚么看呢?我自回到家來,也曾寫了幾首記述冷清的詩,且把他謄在一處,以備其問。想畢,遂向書套、針線匣內(nèi)尋那詩稿。從花樣本中得了一首,乃是春和景明時寫的:
垂柳吐芽深閉門,鳥遷高枝啼斷魂,
往日多少傷懷事,柳絲鳥鳴牽出心。
又從筆筒內(nèi)得了一首春色即事詩,云: 暮雨細細不入寐,晨鳥唧唧催人起,
昨夜夢中多少事,對鏡飾發(fā)是猶非。
又從首飾抽屜內(nèi)得了一首,也是春色即事詩云:
草色初綠蝶初飛,忍疾花園行徘徊, 南風不吹我愁去,啼鳥卻使肺腑靡。
這幾首詩都是爐湘妃病勢轉(zhuǎn)重前所作,所以亂放在各處。那日收斂起來,恭書在一疊花箋上,但因三首不偶,親手磨墨,又寫了一首,道: 畫角晚鐘何須急,獨怕黃昏又黃昏,
憮然欲睡睡不得,半是離愁半恨心。
湘妃寫畢,自己念了幾遍,不免又落了幾點淚。又怕畫眉來勸,病身終是虛弱,身上已發(fā)起顫來,因疊了詩,方欲靠枕睡時,畫眉忙走了過來,手里拿著扇子慢慢的扇著。爐梅久不能睡,剛剛合上眼,翠玉自外邊躡手躡腳的笑著進來,低聲向畫眉道:“我聽了一個奇聞來了,姐姐你可聽見了?”畫眉忙搖手道:“悄悄的,姑娘剛睡著,你不必說了,我不聽。”翠玉又低聲笑道:“姐姐你只當那璞玉不想我們姑娘的了?若是真?zhèn)€不想,他如何也病了?”畫眉忙低聲問道:“你聽誰說的?”翠玉又低聲道:“聽我們這里去給德姑娘納采的人回來說的,說是病的分外重呢?!睜t梅聽了此言大驚,心中一急,忍不住又咳嗽了幾聲。
畫眉忙將頭、手齊搖,見姑娘仍合眼睡著,才向翠玉點頭要他說下去。翠玉又低聲道:“那人說,我們太太說:'那邊若有好大夫,代請一位來?!锰f:'我們哥兒也病著,所以,雖有好大夫,也不能叫他去,你回去回你們太太,帶著姑娘來這里,和我們哥兒一處治吧,我回我們老爺作了書信去。’真?zhèn)€差了一個人,同我們這里去的人,寄書信來了。”爐湘妃聽到這里,忽然心中一動,又咳嗽了幾聲,二人遂又鴉雀無聲了。湘妃故意翻過身去,打起鼾來。畫眉又悄悄問道:“那么,我們太太去不去呢?”翠玉悄悄道:“不知道我們太太去不去,但二老爺因姑娘身子還不曾痊可,所以,待時氣涼爽了才進去,就打發(fā)那人回去了?!?br> 湘妃再聽時,他二人已不再說了。遂略躺了一會子便坐起來了。畫眉、翠玉忙遞過茶來。爐梅漱了口,叫抿了頭發(fā)。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從此便一日好似一日,幾日內(nèi)已不再躺著了。須臾,已是爽秋。鄂氏太太急欲趁賁府大夫在時,趕去就醫(yī),催了金公幾次。顧氏夫人雖不愿他母女往賁府,因金公已允,無計奈何,只得備下了車馬。鄂氏太太遂帶了湘妃,往北而來。途次也無甚耽擱。一日將至,遠遠見賁府衙門一片蒼郁,大門外早有眾人簇立相迎。欲知怎進賁府,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慧福壽隱惡藏繡鞋 賢琴默揚善薦怨婢 話說鄂氏太太帶了女兒湘妃往忠信府而來,一路上也無雨水之耽擱,但見柳絲拂塵,金風掠衣,一日來到賁府前,因前頭報信的先已到了,至大門前下車時,早有垂花門的媳婦們迎出拜見。
至忠信堂側(cè)門時,金夫人帶著眾姑娘們迎了出來,與鄂氏太太攜手相見了。爐湘妃向前跪著請安,金夫人忙扶起來,只見他玉容憔悴,柳腰益細,芳體顫顫,嬌喘吁吁。不覺淚水滿目,失聲道:“哎喲!這孩子如何瘦成這個樣兒了,這般氣弱,如何又行跪禮,與姊妹們相見時不必跪著了。”
彼時,德清、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都請過了鄂氏太太安,又與爐姑娘相見,看他那般光景,大家無不心酸?! 〗鸱蛉诵Φ溃骸敖袢胀砹耍槐剡M見老太太,明早再去請安吧。”遂不入垂花門,走過潤翰書屋旁邊,入逸安堂院中來了。只見賁夫人在彼立候,大家互相廝見,說說笑笑入逸安堂坐了后,鄂氏先問候了老太太,再問賁夫人何時來的。賁夫人一一說了,又笑道:“鄂氏太太,我二人真?zhèn)€算是有奇緣了,每到這里都能相見,那年來時,我也在家來著,這會子我回家來,你也來了?!庇謫柦鸱蛉说溃骸袄蠣斦f書房有客人,先去了。璞玉在那里?怎么這時候還不出來。”金夫人笑道:“我因他病剛好了些,怕他聽見說來了,出來迎接累著,所以沒叫他知道先報的消息。”說畢,回頭道:“丫頭們在那里,去一個叫你們大爺來?!北娧绢^們?nèi)琥L囀燕語,齊聲答應著,玉清忙叫璞玉去了。
且說,璞玉望著湘妃來,直等得日乏心煩,所以病也不能除根,大夫劉兼讓也就不能拋了去,隔一日投一藥的養(yǎng)著。璞玉也有時往介壽、逸安二堂來請安,只不曾到學里去。那日中覺,直睡到日影西斜,待孟嬤嬤叫了幾遍后,才醒了起來,無精打采的吃了一碗茶,靸著鞋,手中拄根細竹杖,出至松月軒回廊檐下,看玉兒喂雀兒。忽然玉清從外邊走進來,笑道:“看你這病人,卻在這里喂鸚鵡呢,快跟了我來吧,老爺叫你呢。”璞玉拄著杖渾身打戰(zhàn)道:“老爺叫我做甚么?”玉清見他那般可憐樣兒,笑道:“我告訴你實話吧,不是老爺叫,爐姑娘、鄂氏太太他們來到了,福晉太太叫你去相見呢。”璞玉聽了,如奉九重恩詔,也不管是真是假,拋了竹杖,靸著鞋,慌忙跑去。福壽在后,一頭笑,一頭拾起杖,趕上來道:“你且穿好鞋,整一整衣裳,這是甚么樣子呢?!辫庇穹街棺∧_步,催促丫頭們,取衣裳帽子來換了,依舊拄著杖,往逸安堂來。只見廊檐下錦屏、丁香等眾丫頭們,都圍著畫眉說話。畫眉見璞玉來了,佯做不知,扭過臉去與別人說笑,毫不理他。璞玉也無暇問話,將竹杖依在門旁,入外間看時,又不見爐湘妃,只有鄂氐太太坐在中間,金、賁二夫人兩側(cè)對坐,吃茶說話。璞玉向前跪下請安,鄂氏太太見了,拉起手來道:“噯喲,外甥哥兒,又如何這么瘦了,你的病可好了?那好大夫可還在這里?”一連問個不了。璞玉一一答應著。金夫人向璞玉道:“你爐姐姐也來了,在里間呢,你不進去見見?”璞玉遂入內(nèi)間來看時,只見在窗前炕上,德、圣、琴、爐、熙等眾姊妹們正坐著說話。璞玉遂屈膝打千兒問道:“姐姐身上可大安了?”
湘妃忙起身還禮,四目相視,兩心雙悲,幾乎沒落下眼淚來。湘妃見璞玉病雖不重,但面容贏瘦,衣領寬轉(zhuǎn),帶扣已松。璞玉怎能收回已出來的眼淚,故意打個噴嚏,淚涎一齊流了出來,方問道:“爐姐姐得了甚么病,瘦成這個樣兒了?”湘妃勉強笑道:“想必是傷寒時疫,耽延開久了,所以病了這些日子才好的。” 璞玉道:“甚么時癥,如此久纏人?”湘妃未及回話,琴自歇接過來笑道:“病癥的事那里能夠說得準。你去年冬天那個噴嚏癥,原已好了的,如今見了爐妹妹,如何又發(fā)作起來了呢?”說得德清等滿屋人都笑起來了。一時搬過飯來,大家在逸安堂吃了飯。未幾,賁侯入內(nèi)相見畢,即打發(fā)鄂氏太太母女二人都住在綠竹齋了。
次日,鄂氏太太領著爐湘妃入介壽堂請了老太太安,賁侯遂喚進劉大夫,看了湘妃的脈息,診畢出來道:“看小姐此病,應脅下脹痛,心窩發(fā)熱堵塞,夜間不能入寐,月信過期久矣。所以然者,蓋因肝臟血虧氣滯,故左關沉伏。心氣虛而火生,故左寸沉數(shù)。聽說患此病,已過九個月之久,想必得遇高明之士診治,所以尤可,如今病毒已行將消去矣。不然,雖能過得七個月,斷不能過八個月?!辟S侯見他說的入理,心中大喜,道:“既如此,一憑先生醫(yī)治,待兩個孩子痊愈之后,必報大德?!?br> 那大夫,如料敵用兵,度病投藥,不過幾日,二人病已大愈,漸漸平復如故了。也是因金夫人常叫二人一處飲食,真?zhèn)€心病投以心藥,那得不好。常言道:“解鈴還須系鈴人?!边@也不知是大夫有才,還是大夫行運,不知二者孰是。
且說那時,因賁府本家,賁寅的兒子瑤玉娶親,因此,這邊府內(nèi),自老太太起,金、賁二夫人,德、圣、琴、熙四位姑娘,一連幾日都去赴宴。待事將完,賁寅夫人德氏,又親領自己女孩兒宮喜過來,將鄂氏太太請過去了。只璞玉、湘妃二人,都在調(diào)養(yǎng),所以沒去。
是日,璞玉往綠竹齋來。一則因前幾日,二人雖在一處飲食,當著眾人,不好暢談心事,所以趁此清靜時,說幾句話。再則要問明他臨回去時,如何翻臉不理,至今疑心不解之故。一面想著跨進門檻來,只見湘妃方吃完藥漱口呢。見了璞玉抬身讓坐,璞玉忙坐在先來幾次時常坐的椅子上,笑道:“自姐姐去后,這屋里空落落的,檐下棲雀,院中翠竹,也都似思慕姐姐的,雀聲悲傷,竹露滴淚,真?zhèn)€使人不勝其悲了?!睜t湘妃笑道:“你還說那些哄人的假話做甚么,當我未去之前,你本已不理我了的,既去之后,還未必到這屋里來呢?!辫庇衤犃舜搜?,心下焦急起來,道:“姐姐如何這般說,我璞玉雖愚,也沒有不知愛與恨之理,我自幼得識姐姐以來,一身一心,除了姐姐別無知心者,只當終此一生,除了姐姐再無可依可靠的人了呢?!闭f到這里,聲淚俱下,又道:“姐姐如果這么說起來,可真是冤死人了,別的不說也罷了,但說自姐姐去后,對此壁上書畫,也不知傷過多少心了。”一頭擦眼淚,一頭抬頭看時,那壁上的畫早已換了?! ≡瓉?,湘妃一回來,看了那詩,羞往日不警之題,忙收起來了。如今見璞玉如此焦躁哭泣,知其心誠,心中也不免酸楚,只是暗中流淚,又勉強說道:“璞玉你說話須說明白了,你這'知心’是甚么話?”璞玉道:“是極好的話了,古言云:'士為知己者死,婦為悅己者扮?!毕驽溃骸凹热绱耍愕闹?,這府內(nèi)也不只我一個人了,自你親姐妹起,圣萃芳、琴自歇等眾姑娘,皆可稱為你的知己了,你一人一身,那里替這許多人死得及呢?”璞玉道:“知己也有個分別,也有知彼不知己的,象你我二人,可稱為彼此相知了。只是欲問姐姐一句話,去年臨去時,如何忽然總不理兄弟了?”湘妃起初聽他講論知己,已自傷心,噙了一眼淚,如今忽然聽他說不曾理自己的話,正中前日怨恨之心,再不能按捺,淚落如雨,聲音顫抖,道:“倒是我不曾理你了?其實你自己拿大起來,不理我了,反來排我的不是。我本是來人家這里,看著人家臉子過日子的人,而且又不似人家有別的知己,我如何不理人呢?!痹秸f越哭,手里的帕子都已濕透了。璞玉見此光景,心中一陣酸痛,又焦急道:“這算得甚么要緊事,姐姐就如此著急,我如果是因為有了別的知己不曾理你,只好叫這顆心迸了出來給你看就是了。”不待說完,失聲大哭,淚如泉涌,二人不言不語,對哭起來。湘妃見璞玉未帶巾子,只管用那絳色宮綢衫袖拭眼淚,便一頭哭,一頭伸手拿起搭在衾上的青絲巾子扔了過來。
璞玉忙接過來擦眼淚。又見湘妃手里拿的帕子都已濕透,眼淚又簌簌流個不住,遂向前到炕沿上坐下,一手搭在湘妃肩上,一手拿巾替他擦臉上的淚。湘妃忽然推開手,往自己榻上坐了,道:“璞玉你這是戲誰,我們也不似從前那么小了,如何這等粗鄙!”
璞玉跌足道:“你看你這性子,這樣又如何叫我親近呢?所以了,怕你生氣,謹慎起來罷,你又說我不理你了,盡著這么鬧起來,叫愚弟如何才是呢?”湘妃越發(fā)哭了起來,啐道:“'如何才是’是甚么話?你要理起人來,偏這么鄙薄不成?”璞玉越發(fā)焦急道:“我并無敢輕慢姐姐之處,若說姐姐不想兄弟,我病時你如何也病了?若說是想,偏又這般尋疵責怪,這是甚么意思?”湘妃不語,又哭個不了。
畫眉在外間站著,聽得不耐煩,料道叫他兩個盡著這樣糾纏起來,沒個了局,遂入內(nèi)問來,將璞玉從炕上拖了下來,道:“我的大老爺,你請回家吧,我實說與你吧,你若敬重我們姑娘,就看看我們那邊敬重你們德姑娘之例。不然,趁早請往一邊去,你不可拿著我們姑娘與你那別的知己比,姑娘雖然也心里想著你,卻不是非禮與你一言一笑的人。我的至誠忠言,就止于此。我們這里也沒開眼淚鋪,你只管到這里來哭著給誰看?你記住我這話就是了。走吧,走吧!”耍笑似的,一推一拉的把璞玉推出綠竹齋去了。
爐梅初時見畫眉這般做作,罵道:“這丫頭瘋了不成?”畫眉全不理,將璞玉推了出去,返身進來。湘妃責備道:“女孩兒家,全不知羞懼,拉著爺們的手,成何體統(tǒng)!”畫眉笑道:“若不這么著,那賴皮子如何肯動,若不這么說他,那愚頑如何知道。只管放賴坐著,昧心哭著,一時來人看見了,豈不又當做甚么錯處打趣起來呢?”湘妃道:“我們的事正當清白就罷了,何須怕小人打趣?!碑嬅嫉溃骸半m然如此,燕雀安知千里鵬程?他們只比著自己當做真的想罷了?!毕驽溃骸半m然,你的口角、行事兒也太粗魯了。”
彼時,璞玉還不曾去,站在窗外聽了那些話,雖因畫眉鄙薄自己過分而怒,卻把個疑心冰塊化為烏有,通悉了爐湘妃的心底。方欲再說話時,玉兒走來道:“老太太他們都散席回來了。”遂忙往介壽堂請安來了。
且說,老太太見了賁寅的兒子瑤玉所娶的媳婦,容貌見識都極好,亦且喜事辦的也極熱鬧,心中也覺歡喜?;貋黹e坐時,笑道:“看人家喜事有多好,多熱鬧!近來我們家里雖也辦過姑爺納禮的喜事,終是打發(fā)人的勾當,畢竟不熱鬧,怎么想個法兒,辦個筵席,大家樂樂才好?!笔ポ头夹Φ溃骸拔矣浀?,璞玉兄弟是七月十七日的生日來著,再過兩日便到了,屆時我們大家湊份子作賀,請老太太和舅母樂一樂如何?”德清道:“如此真?zhèn)€最好,我們也趁這機會樂一樂?!鼻僮孕Φ溃骸?#39;趁樂’這話也奇了,誰說要存心難為你了呢?”說的眾人都大笑起來。德清轉(zhuǎn)身向琴自歇笑道:“好呀!近日來,你行動就來奚落我,偏把你娶給璞玉,那時我便成了你大姑子,看你還怕我不怕了?!笔ポ头夹Φ溃骸扒倜妹?,可聽見了?常言道:'晴干開水道,須防暴雨時?!氵@時趁早設法叫大姑子歡喜著,日后也好做兄弟媳婦呢?!?br> 老太太越發(fā)笑了起來。琴自歇不待他說完,即走了出去。剛出至介壽堂后門時,正遇璞玉頂頭走來,看他兩眼都哭紅了,遂柔聲說道:“兄弟只管哭做甚么,人家要給你作生日呢!”璞玉因好幾日不曾聽他說話,如今見他又忽然出此奇言,不覺心中欣慰,忙問道:“誰給我做生日呢?”琴自歇不待他說,早走過去了。
璞玉忙入介壽堂,請了老太太及賁、金、鄂三位夫人安,說了幾句話,遂轉(zhuǎn)身出來,往海棠院追問那話來了?! ∏僮孕c瑞虹說著,告訴家里的話,見璞玉進來,起身笑道:“貴人來了,請坐?!闭f著讓了坐。璞玉問道:“姐姐和瑞虹說甚么呢?”瑞虹道:“我們姑娘九月里要回去,已說給家里差人來接了,就說這個事呢。”璞玉笑道:“好好的住著,如何又忽然想來回去的事來了?”琴自歇笑道:“好好的住著不回去,偏病了才回去不成?”璞玉無言可對。過了一會子,琴自歇嘆道:“唉!不回去怎么著,來了,住了,托老太太、姑母的福,吃了,穿了,姊妹兄弟的心意,笑了,玩了。我也有你們一般的家園,有父母,有兄弟,難道我是不想家、不想父母的人了?”璞玉道:“雖然如此,也須等著大舅太太、爐姑娘他們一同回去罷了,何必這么忙呢?!鼻僮孕Φ溃骸拔胰绾文艿葼t妹妹,他們原是受過深恩的,即能以此地為家。我是父母俱在,不能自主的人?!辫庇衤犃耍譄o言可對,遂問道:“姐姐方才說,給我做生日是哄誰?”琴自歇道:“是萃芳姐姐起的事,領著大家出份子,為要使老太太行樂的?!辫庇駟柕溃骸澳敲?,姐姐入不入呢?”琴自歇笑道:“如何不入,住近一年了,頗蒙賢弟高情厚誼,今將歸去,正不得答謝處,遇此現(xiàn)成喜宴,敬杯壽酒,也是盡我一番薄意了?!辫庇裆钌畲蛄艘还溃骸坝薜鼙緹o分毫好處,承蒙姐姐如此錯愛,真?zhèn)€叫兄弟愧赧無地了,但因無可相報,只好且謝恩德,銘于肺腑了。”琴自歇笑道:“何須必言相報,只望賢弟日后果真不忘,到建邑地方,倘能一探愚姊,即感恩不盡了。”
不說二人說得投機,早已日色昏黑,不一對點上燈來了。璞玉無奈,只得離去。琴自歇送至房檐下,見外邊黑了,因璞玉在炕上脫鞋久坐,又因下臺階時,看不清階磴,只顧踉踉蹌蹌起來,琴自歇忙喚憑霄,扶著璞玉送回松月軒去了。
后天便是璞玉的生日。次日松月軒的丫頭們,黎明即起,灑掃室內(nèi)時,見璞玉臥床下放的兩只鞋,卻成了兩樣的,一只原是璞玉穿的鞋,一只卻是個半舊的厚底繡花鞋。大家不禁驚異,當是本屋丫頭的鞋,查了一遍,卻又不是,大家只管交頭接耳嘁嘁喳喳起來。福壽聽了,悄悄喝住,道:“你們別只管聲張不相干的事了,昨兒午飯后,大爺不是靸著鞋,說大小兩樣來著嗎?”說著拿過鞋來看時,真?zhèn)€不是自己屋里丫頭們的鞋,正拿著細看時,玉兒從旁道:“我前兒見憑霄穿著這么一雙鞋來著,昨兒夜里又是他送來的,莫不下臺階時窩了腳,二人錯穿了,也未可知。”不待說完,福壽道:“知道了,別說了。”因喝住玉兒,袖了鞋,來至介壽堂東北門洞里看時,往翠云樓入海棠院的兩個門中間,放著璞玉的鞋,福壽見了大驚,忙拋了那只繡鞋,拾起璞玉的鞋袖了?;乜磧蛇厱r,東西兩門都依然關著,心中暗喜道:“虧我們見得早,不然,若是傳到老太太耳內(nèi),幾乎成了大事呢。”遂轉(zhuǎn)身回來,因起的早,各屋里人都方醒未起,所以未遇一人。福壽來時,璞玉還睡著,遂叫了小丫頭們來,再三叮嚀:“不可叫一個人聽著?!比粘龊螅駜撼榭諆褐粮鄯判幙磿r,早已不見了,東西兩門都依然關著,心中驚異而回,不提。
早飯后,姑娘們都聚在介壽堂,商議賀生日出份子的事,老太太笑道:“如何叫姑娘們出份子呢,用幾桌席問明白了,告訴大廚房里預備著就是了。姑娘們要盡人情,各自預備禮物送罷了?!薄 ∮謫久蠇邒邅恚愿溃好鲀航需庇裨缭缙饋?,好好教給他過生日的諸般禮節(jié)。孟嬤嬤答應了,見老太太無話,方慢慢回道:“服侍璞玉的丫頭們都大了,一早一晚不方便,所以先時曾回了福晉太太,添了一個小丫頭了。如今跟璞玉的小廝們,越發(fā)不能入內(nèi),一個小丫頭服侍不過來,望再添個小丫頭,能換著班兒服侍才好?!?br> 老太太向金夫人道:“近日也沒送丫環(huán)進來,那屋閑丫頭們多,我也不知道?!苯鸱蛉说溃骸叭粽f閑丫頭,還是憑花閣里,除了服侍姑娘們的丫頭,還有五、六個閑著?!崩咸溃骸凹热绱耍{(diào)個伶俐些的給他就是了?!鼻僮孕帽愕溃骸拔铱磻{花閣有個叫代小兒的小丫頭,既伶俐又懂事,正好與玉兒一對。”老太太命喚來看時,真?zhèn)€清秀姣俏,叫到身邊,只顧端詳起來。金夫人笑道:“老太太想是不認得,他是馬圈里葉兒的丫頭呢。”老太太笑道:“可不是嗎,我看就象是咱們院里生的人,只是想不起那個媳婦的丫頭了。他爹不是叫甚么王三的么?那兩口子倒養(yǎng)了這么個丫頭?!庇謫柫藥拙湓?,便交與孟嬤嬤跟去了。孟嬤嬤剛出去,即有垂花門的舒二娘進來回道:“那府里德二太太領著新媳婦磕頭來了?!敝灰姀耐膺呉延幸蝗捍┘t著綠的媳婦丫頭們,跟著德氏進來。欲知新媳婦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六回 凝翠堂四美論茶史 鴻文館群芳行酒令 話說德氏的新媳婦姓鍾名可姑,也是個聰明俊秀的小夫人。老太太、金夫人等也極喜愛。待新媳婦行過札后,因金夫人要留德氏在逸安堂吃飯,老太太吩咐德清等領新媳婦往會芳園散心。又向新媳婦道:“我們這里也有個小小的花園,你與這里的姊妹們同去玩一玩,人家的小孩兒,到了我們這里,諸般都是羞怕的,豈有不悶的呢?!钡虑灞泐I著他,先往憑花閣來。大家閑話間,爐湘妃笑道:“嫂子的尊名叫可姑,也不知是因為乍聽的緣故,叫起來怪拗口的,或者存意改字,將姑字改為人字,不知可使得?”
那新奶奶心性穎悟,原也不在爐湘妃之下,遂笑道:“姑娘一見面便肯見愛改名,誠可謂有緣分了。從此人問時,我便叫做可人就是了。只恨我與姑娘這般親熱和順的人,相見太遲了?!闭f說笑笑進入會芳園,至綠波堂坐下。可人見那亭四面,一周遭兒種了各色茶樹,碧水繞欄外,綠蔭滿亭中,只映得人影皆碧,真?zhèn)€是清幽無比。門額上大書“綠波亭”三字,兩側(cè)對聯(lián)道:
雨后烹茶煙色綠,窗前對局指猶寒。
鍾可人道:“這'綠波’二字不但新奇,將此處景物都已說盡,這必是德姐姐的大筆了?!钡虑宓溃骸斑@名兒雖是我擬的,字倒是璞玉寫的?!笨扇诵Φ溃骸霸瓉硎堑陆憬汨毙值艿氖忠?,據(jù)我看來,這許多茶樹綠蔭,雖可題'凝翠’二字,卻不能將這一帶綠水說上來,這'綠波’二字,將樹與水的意思,總寓在內(nèi)了。所以,可謂作與寫俱美矣?!钡虑宓溃骸?#39;凝翠’二字,原比'綠波’這名新奇,文詞也清雅,我擬這名,原是不好的,虧了寫的字體好倒遮了名字的俗氣了。”爐湘妃笑道:“既如此,也不難,一會兒叫璞玉來,改了這匾,寫上'凝翠’二字就是了?!贝蠹艺f笑,不提。
丫頭們在階下忙著,或汲水,或燒爐,有幾個采茶,又有幾個拭杯,不一時沏了上來。只見嫩色過綠蔥,真?zhèn)€可羨。一入口,清香透脾,與素昔吃的茶大不相同。可人笑道:“我自幼倒也嘗過各色茶的,這樣茶卻才嘗著,只恨我嘗得太遲了?!鼻僮孕┝藸t湘妃一眼,笑道:“這新奶奶,方才一見爐妹妹,便恨相見太遲,這會子嘗了茶,又恨吃的太遲了,如此看來,可知新奶奶是天下第一恨人了?!睜t湘妃明知他奚落自己,笑道:“別人恨的深,所以都隱在心里,只這新嫂子是不打緊的淺恨,所以出之于口了?!闭f得自可人起,圣萃芳、德清等都大笑起來。
可人又道:“這茶不但葉子清香,水也甘美,原來德姐姐常享著這般清福?!钡虑宓溃骸拔业顾厝詹淮蟪圆?,據(jù)說這些茶樹都是我們曾祖父時種的,因買的茶多是假的,所以,不惜重價,從各地尋好茶籽來種的,至今方長成,十余年前茶才熟了。種樹既如此慢,不知當時如何未栽活樹?”琴自歇笑道:“姐姐原來不知這緣故,茶樹不比他樹,可以栽植得活的,縱植千株,也不活一棵,所以古人稱定親為'下茶’,蓋言其既下一次,不可再移之意?!闭f畢,覷著德清笑。圣萃芳道:“我聽得說茶的名目極多,一時不能盡記,又據(jù)郭璞之說:'早采者謂茶,晚采者謂茗?!缃癫环衷缤恚y(tǒng)稱為茶了。若論起茶來,除明目止渴之外,全無益處。本草上說:'常飲則去人脂,令人瘦?!巳羰炔杼^,莫不百病所由生矣。所以家父常戒我說:'多飲不如少飲?!笨扇诵Φ溃骸澳窃挊O是,況且,此時真茶愈少,假茶愈多,縱然是真茶,倘或貪飲無度,早晚不離,莫不未老之先,元氣暗損,精血漸消,致成嘔吐,或成痞脹者,又患其他內(nèi)癥,皆由茶之為害也。然而,嗜好者猶不自知,得了病尚不自悔呢。古人延年者多,今人長壽者少,皆因用茶酒之類,日漸受害,進而一至消磨其壽命了。所以圣如姐姐此言,乃是千古不易之定論,諭人于迷團者不少。無如那些嗜酒好茶之輩,一聞此言,偏執(zhí)謬言左理,百般辯論,甚或失笑打趣,習俗移人,相沿久矣??v令說破舌尖,有誰肯信?!鼻僮孕Φ溃骸安枵]有云:除滯消壅,一時之快雖佳,傷精敗血,終身之害斯大。獲益則功歸茶力,貽患則不為茶災者,豈非福近易知,禍遠難見乎?,雖然浸燥消膩,世間固不可無茶,若嗜飲無忌,其為害也不淺,因又稱茶為'毒橄欖’。蓋橄欖初食則其味極苦,久之方覺其甘味,而茶則初飲雖甘,久后方顯其害,所以稱為'毒橄欖’了?!睜t湘妃笑道:“適才嫂子說,假茶極多,不知以甚么東西代做的?這假茶是自古已有,還是近時才出來的呢?”琴自歇從旁笑道:“假茶自古即有,《博物志》上張華有云'飲真茶令人少眠’,可知自古已有假茶了。況且,醫(yī)書猶載著'不堪入藥之假茶極多’?!笨扇说溃骸叭缃裾憬鹊?,以柳葉做茶者頗多,幸而柳葉無毒,所以偶然吃些,也無甚妨礙。只因人性狡猾,貪心無厭,據(jù)聞近來吳門等地,有幾百家,將泡過的茶葉再曬干,用諸般藥料,制作得竟與新茶一般,因以漁利害人呢。你們想這事,可恨不可恨?”眾人見他又恨起來,大笑一陣。
湘妃道:“他用甚么藥料,這般制作呢?”可人答道:“說是用雌黃、花青、熟石膏、青魚膽、柏枝汁之類?!笔ポ头夹Φ溃骸笆橇?,是了,我知道了,其用雌黃者,以其性淫,茶性亦淫,二淫相合,雖是晚茶無不變?yōu)樵绱褐?。用花青者,蓋取其色之青艷之意,用柏枝汁者,用其清香之味,但不知用青魚膽是何緣故?”可人笑道:“只怕是先去其腥臊取其苦味。”萃芳想了一想道:“雌黃之性極毒,經(jīng)火可比砒霜,故與石膏并用,以解其毒,又可使茶起白霜潤色之故了,這豈是玩的?人若常飲,豈有不腹痛嘔逆之理?!庇贮c頭道:“原來有這許多毒,所以,家父戒我勿飲,為此緣故了?!蔽跚逍Φ溃骸拔覀兡艹远嗌俨?,怕起這個,一日多不過五、六碗罷了?!笔ポ头嫉溃骸按蠓舱`人就是因為這話了,今日五六碗,明日五六碗,日積月累,到了四五十歲,豈不是幾千幾萬個五六碗了?”
正說著,逸安堂的丫頭們叫吃飯來了。德清笑道:“這四位美人講論茶史,聽得我迷了,連吃飯都忘了,這會子走吧,吃飯去吧。”熙清拉著圣萃芳、鍾可人二人手,道:“二位先生不論藥性也罷了,這里沒人請你們治病。”說說笑笑走了出來。飯畢,往介壽堂來了。老太太吩咐德氏:“明兒給璞玉做生日,他們姊妹們要設宴請我,叫宮丫頭早些過來。”
孟嬤嬤慮著明日設宴的地方,因松月軒屋窄不便,遂將介壽堂東邊的鴻文館打掃干凈,安排妥了書畫,陳設桌椅等件。原來這鴻文館,與介壽堂西邊的爐如閣相對,為賁侯曾祖在世時內(nèi)院讀書之所,所以極是深闊潔凈的。
且說,次日璞玉清早起來,梳洗已畢,穿了吉服戴上禮帽,先往祠堂前來,只見高珍、永助、瑤琴、寶劍等,早在那里備了香火等候。璞玉獻帛拈香叩拜畢,再往介壽堂來,給老太太磕頭。
老太太歡笑祝祉不止,賞了壽星、如意、金銀果子、大小荷包各一對。璞玉叩謝了,又往逸安堂來。彼時,賁侯因?qū)俨坎钋?,巡邊去了,不在家中。璞玉遂向著父親常坐的座位,行了雙拜六叩禮,又拜了金夫人、吳姨娘?;貋?,領著玉兒、代小兒二人,先往翠云樓下,拜了賁夫人,又到綠竹齋拜過了鄂氏太太,順便也與圣萃芳、爐湘妃二人施了禮?;厣砣牒L脑?,與琴自歇行禮。又出垂花門,往孟嬤嬤家行禮回來,進自己屋里,一入門便嚷:“累了,累了,精疲力竭了?!闭f著便脫吉服。金夫人早已吩咐家中丫頭小廝們,不給璞玉拜壽,惟恐折了他的福。因此,福壽等只向前道了個“喜”字。璞玉歪在床上,剛吃了半盞茶,便聞院中唧唧呱呱,眾人喧笑,走進一群人來。 原來,元霄、靈芝、丁香、梨香、翠玉、鸚哥、憑霄、玉清等七八人個都抱著紅氈子進來,齊笑道:“慶壽人擠破了門了,快拿面來我們吃。”接著又有宮喜、熙清、妙鸞、錦屏等也都來了。
璞玉忙起身笑道:“姐姐妹妹們特來,我實擔不起。”又回頭叫:“快倒茶來?!毕嘧屪?,玉兒倒上茶來,只見秀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也來了。璞玉笑道:“各屋來一個人也罷了,又何必挨個兒都來呢?!蔽跚逍Φ溃骸叭绱苏f,我們憑花閣,來丁香一個人,德姐姐我們兩個都不必來了,可是我怎么又來了呢。”
璞玉聽了這話,猛然想起,忙站了起來,嚷道:“不好了,我今早各處行禮時,因我們姐姐起的晚,打量他沒梳洗完,所以先往嬤嬤家去的,回來歇了歇,幾乎忘了。”遂忙穿吉服,戴了朝珠,慌忙往外走。福壽跟著叫道:“留下一屋子客人,也不請面吃,就走了?”璞玉回頭道:“你且替我敬客,我就來?!闭f畢,忙出去了。
這邊又自賁夫人那里送來了長命練鎖一付,福壽雙全的金錢一個,靴襪各一雙。鄂氏太太那里送的是長壽佛一尊,瑪瑙如意一個,紗織荷包一匣。孟嬤嬤一一收了,酌量賞了送來的丫頭們?nèi)チ??! ‘敃r,日已向午,璞玉自憑花閣回來,剛吃了一碗面,丫頭們從鴻文館來說:姑娘們都已在那里等著行禮。璞玉忙放了碗箸,重整衣冠,往鴻文館來。只見正間北邊設著八寶玻璃屏,前面大條桌上的寶鼎內(nèi)焚著龍涎香,玉瓶內(nèi)插著各色花兒,下邊鋪了一地繡花毯,東邊一帶,德清為首,圣萃芳、琴自歇、爐湘妃、宮喜、熙清等,都艷服盛妝,簪累絲,披云肩,站了一排,真?zhèn)€是個個如上方仙女,仙界奇顏。身后站立各自的丫環(huán),手捧方盤,盤上擺著各色禮物,實是光采奪目。當下,璞玉頭戴簪纓輕涼笠兒,身穿藕荷箭袖繡花衣,腳下粉底青緞靴,腰系碧玉大寬帶,兩胯上帶著素綾繑巾、金絲荷包等件,向眾人施禮,一似明月清風,煥采玉殿。眾姑娘齊陪笑,將各自所備之物,或一字一麝,或一扇一詩,或一匣一畫,各色禮物,送給璞玉,大家齊賀道:“愿你壽比滄海長天,福如山岳永固?!辫庇褚蚨嗍墙憬銈?,遂忙跪下磕頭。群姑娘齊還了禮,大家歸坐,吃茶。德清先笑道:“今日風和日麗,人物共歡,其實應了這好日子了?!北娙苏f著話,只見媳婦們來回:“筵席已備?!笔ポ头?、琴自歇二人齊起身道:“天已正午,我們請老太太去吧?!闭f畢,往外去了。
不一時,老太太、賁夫人、鄂氏太太、金夫人等,領著一群媳婦丫頭們來了。璞玉忙迎了出來,與眾姑娘降階見了禮。老太太入屋,見擺設整齊,歡喜不盡,遂上西邊炕上正中重褥疊絪的座上坐定,賁夫人讓著鄂氏太太與老太太并坐了。自己在北側(cè)南向而坐。老太太又施恩,命金夫人在南側(cè)北向坐了。再吩咐姑娘們各自入坐。德清笑道:“今日是為我兄弟做生日,不可與往日比,客人姑娘們坐上首才是?!笔ポ头夹Φ溃骸柏M有此理,這席原為兄弟而設,所以璞兄弟上坐才是正理,或者依舊德姐姐坐了就是了,又何必故遜?!钡虑逍Φ溃骸笆共坏?,或者客人,或者主人兩個中一個坐也罷了,今日我斷不可占上坐?!倍苏嗤谱寱r,老太太吩咐叫圣萃芳坐了首位,然后德清、宮喜、璞玉、熙清等,序齒入席。
原來,在北邊一連擺了三張高幾,七把椅子,起坐甚便。璞玉起身,自老太太始,依次捧杯。至圣萃芳前時,萃芳陪笑向璞玉道:“其實該由我們奉酒,賀兄弟千秋才是,豈可勞兄弟捧杯。”璞玉也向萃芳笑道:“今日眾姊妹賞臉,給我做生日,全是由姐姐一人熱心提起的,兄弟便磕頭,尚不足答姐姐盛情,白敬一杯酒算什么?!睜t湘妃拍了一下圣萃芳肩上,道:“你快接了杯吧,不然你的千歲爺便要跪下去了?!闭f得眾人都大笑起來。
璞玉又奉琴自歇酒,琴自歇也不遜讓,也不言語,起身接了,二人四目相視,兩心相照,也就盡了心了?! ±咸娔厦娲跋碌厣?,鋪著氈子,放著兩三張矮腳桌子,便問緣故。圣萃芳忙起身回道:“我們想在介壽、逸安二堂服侍的丫頭們雖是奴婢,但有的歲數(shù)比璞玉大,有的同歲,也是因為服侍著老太太和舅母的,所以作璞玉生日時,也似可以坐坐,只因未獲老太太舅母示下,不敢擅便,還求老太太施恩。再則也是為了尋熱鬧,要老太太解悶的意思?!崩咸α艘恍Φ溃骸凹热绱耍忻铥[、秀鳳、福壽、綿長、錦屏、玉清六個來,其余罷了?!毕眿D們齊應聲“是”去了?! ∫粫r,六人入來挨著侍立,金夫人傳了老太太之命,叫他們坐下。六人告坐,在窗下依次向北坐了。下邊媳婦們忙斟酒上菜,真?zhèn)€珠璣滿坐,蘭桂芬芳。待灑過三巡,菜上五疊,圣萃芳笑道:“席上靜了不熱鬧,今日之宴,原是我起的頭兒,所以還是由我起頭兒行個令呢,但不知老太太、太太們?nèi)氩蝗??”老太太笑道:“你先說說,我們聽了再處?!陛头嫉溃骸拔疫@個令,先從《千字文》上念一句,接著不拘新舊俗雅,說句歌詞,末后皇歷上說一句結尾,三句相聯(lián),說成有意思的話,不能說的罰酒一觥?!崩咸Φ溃骸傲T了,罷了,我們老了,心靈兒也沒有了,那里記得這許多,除了我們這一桌,你們兩邊一上一下,照這令去行,我們聽著笑笑?!蔽跚逍Φ溃骸斑@令聽著雖似嘮叨,倒極新奇,圣姐姐你就先說起吧?!笔ポ头妓斐粤碎T杯道:
天地玄黃,黑風起時,不宜出行。
眾人聽了,真?zhèn)€是一書,一歌,一個歷書上的句子,連成一語,且是文意也無干礙。眾人都稱:“好。”下手該是琴自歇的,他此時正思量住在這里及回家的事,聽了此令,便順口說道:
川流不息,無津海內(nèi),不宜種植。
湘妃早解其意,且又這一樣上,原是難不倒他的,即接口說道:
龍師火帝,須彌山重,不宜遷徙。
德清笑道:“你們?nèi)绾沃还苷f不宜,不宜,除了不宜,你們?nèi)齻€尋不出別的話了不成?難道皇歷的月令上說不得的?你們聽我說?!北阏f道:
云騰致雨,高山嵐中,霓虹初現(xiàn)。
眾人聽了齊聲贊:“好?!鼻僮孕Φ溃骸敖K是我嫂子穎悟慧敏,開口便與別人不同?!北娙擞执笮ζ饋?。
下該宮喜的,宮喜笑道:“我原在文章上不大通的,況且,這些上頭又不好,請人代說,可使得?”圣萃芳道:“使不得,使不得,你若說不能,下面桌上的人該怎么著?”璞玉道:“宮姐姐真?zhèn)€不能說也罷了,我替他說了吧。”圣萃芳越發(fā)不肯起來,道:“你那么聰明了不成?這個也要代說,那個也要替道起來,還要我這令官做甚么,我已多吃了門酒了。”老太太、金、賁二夫人,齊笑著相勸,圣萃芳到底不肯,畢竟叫宮喜吃了半鍾酒,方準了璞玉代說。又道:“說的不合,加倍罰兩鍾?!辫庇裥Φ溃骸昂脜柡??!彼煺f道:
辰宿列張,高筑福臺,宜行祭祀。
圣萃芳道:“輪到自己時,能這么說出來也罷了。”熙清笑道:“這會子該我的了,怎么處,罷,罷,丑媳婦終須見婆婆?!闭f得眾人都大笑起來。熙清也笑著說道: 化被草木,金泉源頭,鴻雁飛來?! ∏僮孕c頭道:“好?!庇謫栬庇竦溃骸拔仪覇柲悖瑲v書上,仲秋時已寫過了'鴻雁來’,到了三秋,又重寫了個'鴻雁來’卻是何意?”璞玉笑道:“這在漢文歷書上可看得明白,時憲書上,仲秋寫著'鴻雁來’,季秋則添了個'賓’字,寫著'鴻雁來賓’。這事我問過幾個先生,卻都說不明白,后來問了老爺?shù)漠嬘阉镜で?,他說……”方說到這里,舒二娘自外邊,領著三四個十幾歲的孩子進來道:“外頭管家們聽說給大爺做生日,送來了從南邊來的兩個女教習,領著唱'彈詞曲兒’的四個孩子,因未得老太太示下,將女教習留在外頭,先帶進孩子們來過目?!庇爮椩~曲兒,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七回 鳥雀相爭各為其主 琴爐兩分自有分定 且說,老太太看那孩子時,都只十幾歲的光景,身穿紅呢襖,頭戴青絨帽,面容嬌嫩嫩的,看他跪下磕頭起來,舉止分外秀雅。
金夫人、賁夫人等見了,也覺喜悅,遂向舒二娘道:“你且將他們帶到外頭,與他們教習們共候,等我們這里完了酒令,聽吩咐再來?!笔娑飸暋笆恰?,帶著孩子們出去了。
圣萃芳向璞玉笑道:“老先生,且止了閑話,說你的酒令吧,快完了好聽曲兒?!辫庇褚粩?shù),真?zhèn)€輪到自己了,一時尋不出說甚么,慌了手腳,方勉強說道: 園莽抽條,榆林滿園,不宜動土。
德清道:“你們看,又出來個'不宜’了,他們四個這'不宜’卻是不好呢?!辫庇裥Φ溃骸爸皇请y不倒就完了,我們也不管他'宜不宜’?!?br> 下該妙鸞的,妙鸞笑道:“我也是個不能說的,請大爺代我說說呢?!笔ポ头枷蜩庇袷箓€眼色道:“使不得,只可代人說一回,若屢次說,亂了令,我可不依?!泵铥[央道:“姑娘,不是已有先鉸的樣子了,宮姑娘如何吃了半鍾,叫人代說的?”圣萃芳笑道:“你也吃半鍾,找個人代說,豈不亦完了?”妙鸞換了半鍾熱酒,一面吃,一面依次瞧著眾人,道:“不知是那一位行善的肯替我說呢?”鄂氏太太笑道:“我替妙姑娘說,可使得使不得?”圣萃芳笑道:“有何使不得?!倍跏咸Φ溃骸 『畞硎钔?,杭愛山上,鹿角脫落。
秀鳳不用別人,即說道:
白駒食場,西塘柳中,宜養(yǎng)家畜。
福壽向爐湘妃央道:“該我的了,不能說,怎么好?”湘妃笑道:“你可得了幾句不曾?”幅壽道:“書、歇的兩句有了,只和不上皇歷上的一句?!毕驽溃骸凹热绱耍隳?,我和和看?!?br> 福壽笑說道: 肆筵設席,奉獻酒供,
下句再也想不出了。湘妃遲疑了一會子,笑道:“這倒是極現(xiàn)成的了,說'宜招賓客’,豈不是天然作成的?”圣萃芳叫鳳梅倒了兩杯酒,送到爐湘妃、福壽二人前來。二人驚異道:“這卻為何?”萃芳笑道:“為何倒來問我?出這令時,原說是一人說一首來著,并不曾說兩人合成一首,或者全替說倒也罷了;這個斷斷免不得,與其行這般亂令,不如悄悄坐著好。”二人料不能免,各自吃了一杯酒。
綿長趁此機會,已預備下了,遂說道:
鱗潛羽翔,青海葦中,宜行畋獵。
眾人聽了,擊膝稱贊道:“這話說得俊巧。”錦屏笑道:“這個令雖是文雅,只是未能罰得一個人,所以,我若說了出來,越發(fā)顯得容易了,致使圣姑娘此令,恐自后沒人用了。也罷,我也不央人代說了,且受此一杯之罰,為此令增增光采也好?!闭f畢,便斟上一杯酒自吃。圣萃芳點頭微笑道:“原來如此,好個聰明姑娘。”
當時,老太太見酒令將完,遂吩咐叫女唱客們來伺候。兩個女教習來到階前,凋弦理簫,眾人聽了絲竹之聲,因是急著聽曲兒,也不想法罰人,只催玉清快快說完。玉清正想時,站在地下的媳婦們堆里,叫黑帳的那一個,因搬酒時抽多了頭兒,此時聽得琵琶管弦之聲出了神,不曾嚴緊,走了下氣,長長的放了一聲出來。旁邊站的媳婦們先笑起來了。錦屏忙看福壽時,福壽正低著頭笑。
秀鳳耐住笑,抬頭看時,那黑帳卻似沒事的人,呆著臉站著,遂轉(zhuǎn)過身去揉臟子。倒是點悟了玉清,遂大聲說道:
宮殿盤郁,荷花池中,青蛙長鳴。
當時姑娘們正忍不住笑,聽了這話,便哄然大笑起來了。金夫人、賁夫人等也忍不住,噗哧笑了。老太太不知所以,正追問時,女教習們進來磕了頭?! ≈灰娔莾蓚€女人,都已年過四旬,原是由他們丈夫們領來,因其男子不能入內(nèi),二人抱著樂器進來。老太太問了他們年紀,看過了曲名單子,即命先自揀一段吉祥的曲兒唱。那些孩子早扮作女孩兒妝束,管弦動處,四個便唱起個叫《萬壽無疆》的曲兒來,擺著手中巾扁,四下散開,走到各席前,穿走笑舞。妙鸞見內(nèi)中一個小孩兒,面龐眉目,頗似圣萃芳,正看得發(fā)呆,細細端詳;湘妃眼快,早已看出,笑向琴自歇點頭知會,琴自歇全然不理。福壽在旁,大笑起來,妙鸞方才知覺。
一時,唱完一曲,老太太大悅,賞了好些東西。隨后又呈上曲單子來,眾人都讓璞玉,璞玉接過單子來看時,多是情欲俚曲,不是在深閨中唱得的。遂尋雅正些的點了一個,那孩子一個吹簫,一個掌鼓板,兩個清喉合聲唱道:
玉空無塵,銀河長耿,月光映小樓?;ㄓ皾M庭,羅襟透寒,芳心自悠悠……
再往下唱時,琴自歇回頭看璞玉,璞玉情不自禁,忽然心中一動,溜了琴自歇一眼,琴自歇忽然臉紅,忙低了頭。一時,唱完了這一曲兒,眾人便讓圣萃芳。萃芳推讓不過,點了個叫做《懶畫眉》的曲兒。那媳婦丫頭們,再調(diào)弦管,重清巧喉,齊唱道: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
秋江上,盡是離人淚。車兒東歸,馬兒西去,莫奈何,一聲聲長嘆息。
曲調(diào)詼諧,弦律聲和,真?zhèn)€是凌云裂石之唱,眾人直聽得心懷悠悠。璞玉忽然抬頭看時,只見爐湘妃已聽得如醉如癡,兩泉秋水,盈盈欲滴,也不知怎么,只覺一陣心酸。方欲與湘妃說話肘,只見舒二娘又來了,道:“二門上的管家們從回事房傳報,說老爺昨日已到八十里頭魯城過宿,今日早晚必到家,問大爺迎不迎接去呢?!辫庇衤犃?,忙站了起來,一面吩咐外頭備馬,一面向姊妹們,道聲“怠慢”,到松月軒換了衣服,慌忙出去接老爺去了。
這里老太太與眾人,也不愿再聽曲兒,重賞了那些孩子去了。看兩邊排著,六個六個共十二個姑娘丫頭們,老太太心中大悅,舉杯笑道:“常聽見說,新出了個'金陵十二釵’的故事,今日我家里也全了?!辟S夫人等看時,除去炕上四人,姑娘丫頭們,真?zhèn)€有十二人,遂笑著與老太太講論那十二釵的故事。
圣萃芳忽聞紗槅子后,有兩個丫頭嘁嘁喳喳的拌嘴。原來憑霄不喜爐湘妃,今日與梨香磕著瓜子,說起自己姑娘要回去的事。見湘妃聽曲子要哭的光景,即笑道:“梨香姐姐你可看見了?爐姑娘又要哭了。唉!縱哭干了眼淚,與他的事又有何益?”梨香笑道:“可不是,你們那個爐姑娘如何那么愛哭,我看十日里天天都是眼淚不干的,終是為了甚么緣故?”憑霄鼻子里哼了一聲笑道:“誰知道,從前在家時不這么來著。你還沒聽說?去年回家就病了起來,今年春天說是更厲害了。說來也奇,將來這里時便已見輕,來后沒住幾天依舊好了,這豈不是奇事?若說病的奇,好的也奇,真?zhèn)€是奇了,奇了!”那時翠玉正在爐旁等著水開沏茶,聽了憑霄的那些話,心中便不自在起來,道:“憑霄你這是甚么話?我們姑娘病好,又犯著你甚么了?終不然,我們姑娘不好才稱了你的心不成?”憑霄翻了臉道:“喂!這丫頭說的也奇了,我說你們姑娘的病好了,難道說壞了不成?如何來無故侵人?”翠玉道:“誰先侵了?你一連說奇了怪了的,是甚么話?”憑霄喝道:“這丫頭,你少放肆,說奇了又怎么了?偏來挑我說奇,那么著你們姑娘,難道為著別的事病的,又為著別的事好了的不成?”翠玉因年紀小,無言可對。憑霄又指著他眼皮道:“小孩兒家,不懂話,還來我們中瞎嘀咕,你再說,我不撕了你的嘴,便不是丫頭!”翠玉忍不住道:“說奇怪也罷了,哭干了眼又與他的事有甚么益處,這又是甚么話?”憑霄將懷上的瓜子皮沙剌刺撒下一地,站了起來,罵道:“這小蹄子還敢叫不成?與他的事有甚么益處,你知道說的是誰的事?慢說你們姑娘哭干了眼淚,便是哭出了血,與那曲兒里人的愁事有甚么益處?”這一句話,直惹得一個人,義氣高發(fā)三千丈。
原來畫眉身雖在姑娘跟前侍立,卻傾耳聽著槅扇后邊。起初也顧著大家體面忍著,后來聽得憑霄越發(fā)嬌肆威喝起來,已自動了三分氣。如今見他竟罵了起來,忽然怒火中燒,身不由己,幾個箭步,走入槅扇后來,先著翠玉臉上打了一巴掌,罵道:“蹭破了皮的母狗,敢分你們姑娘我們姑娘的混說誰?憑你們這起壞透了的狐貍娼婦臭嘴里,姑娘們都成了小菜混嚼不成?你和養(yǎng)你的那個媽白吵甚么?”憑霄聽了,豎目橫眉道:“畫眉你罵誰?”
畫眉即前進一步“呸”一聲往憑霄臉上啐了口濃痰,豎起指頭戳著憑霄眼,切齒道:“我就是罵你!似你們這般個臭奴才,如何敢胡侵姑娘們!你們的,我們的,是你那個爹娘給分的!快夾緊了你那臭眼子,好多著呢。瞧做的好事,誰又把繡鞋吊在狗嘴里,這兒那兒亂扔了?”也這一句話說得憑霄氣噎喉塞,徹耳通紅,無言可對。回身向梨香冷笑道:“我們與畫眉原是一處的人,你罵我與罵你自己是一樣的,只這梨香姐姐本不相干的,何苦來只管捆在里頭娼婦狡婦的混叫,這豈不無故侵人?”梨香聽了,翻了臉站起來道:“憑姑娘,你也不用把我夾在里頭,畫姑娘我們兩個,無嫌無隙的好幾年了,自己惹的事自己擔著好了,別來拉扯人!”不待說完,只見那間圣萃芳叫:“梨香!”梨香忙應一聲“是”去了。憑霄越發(fā)羞惱起來,罵著畫眉,正欲往畫眉懷里撞,只見瑞虹紫漲著臉,從那間走了進來,不做一聲,牽著憑霄出后門去了。
這一番吵嚷,非同小可,前邊無人不聞。金夫人待要說,又都不是這里的人,況且是娘家的丫頭們也難說那一個。鄂氏太太要說,一則在人家家里,再則在老太太跟前,不好說得。賁夫人越是不能說那一方,所以,只把梨香叫了去,狠狠瞪了一會兒?! ‘斚拢仙舷孪露疾话财饋?,盡皆無話,寂然無聲了。獨老太太,聽不出嘁嘁喳喳的小語,因笑道:“你們大家如何忽然這般冷清清的了?丫頭們也該說說笑話,到底我的兒子熱鬧,你們瞧,璞玉一去便這么冷清清的了?!薄 ∑鸪?,琴自歇見畫眉出去,已是彎眉橫直,鳳目劍豎。抬頭見了爐湘妃桃臉滿怒,櫻唇含嗔,忙平靜下來了。如今聽了老太太這話,遂笑道:“我倒想起個有趣的笑話來了,說與老太太聽,道是:在一個廟內(nèi),供奉著三教圣人,眾信者原把釋迦佛尊供在正中的。后來道士們見了,將太上老君移在中央。儒者見了,又將孔夫子遷于正中了。和尚們見了,依舊將佛爺請到中間。如此移來遷去,以致泥像將毀。三位圣人私下說道:'我們原是好好的,皆因這起小人,移來遷去的,以致毀壞了我們。’”
眾人聽了大笑起來,都稱琴自歇笑話說的巧。當下,已搬上飯來,大家吃飯。一時飯畢,閑坐吃茶,只見丫頭們進來道:“老爺回來了。”老太太等方慢慢說笑著,往介壽堂來。
琴自歇等著賁侯請了安,欲回自己屋里,剛出介壽堂時,恰遇葉兒領著女兒迎了上來,便跪下磕頭謝恩。琴自歇忙扶了起來,一面問著緣故,一面帶到海棠院來。葉兒笑道:“姑娘還故作不知呢,我這女孩兒,蒙姑娘提攜,到了這個份兒上,不然在丫頭們手下支使,這輩子豈有個出頭的日子呢?”琴自歇笑道:“那都是算命先生說得靈的緣故罷了,不是說今秋見喜,豈是假的?”問得那丫頭只顧紅著臉笑。琴自歇又問:“你們大爺給你改過別的名字不曾?”那丫頭笑道:“只改了一個字,叫黛眉了?!弊孕Φ溃骸斑@與你先前那代不同,因你眼眉長得如青山,所以用了青黛的黛字。你穿的這件大褂兒可是新做的?”黛眉道:“大爺叫福壽姐姐給的?!比~兒笑道:“多虧姑娘一言之助,我這丫頭吃穿得與他人一般了。我們母女兩個,也無力相報,只好朝夕多多為姑娘祈壽祈福了?!狈Q頌不已,吃了茶方去。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zhuǎn)眼已至九月。一日璞玉在上房吃了飯出來,遇圣萃芳點頭叫住,領到翠云樓下坐了。笑道:“你可知道了你琴姐姐為著何事要回去?”璞玉道:“我不知道?!笔ポ头加謫柕溃骸敖諄砟銈兂尺^嘴不曾?”璞玉道:“并無此事,琴姐姐怎么了?”萃芳道:“也不怎么,只是近日來常出不悅你的言語?!辫庇袼炱鹕淼溃骸拔覇枂査ァ!狈接鋈r,萃芳忙扳住璞玉肩道:“且住?!辫庇衽e手推開手時,掉了袖內(nèi)的靴掖子,萃芳遂拾了起來,笑道:“人家的靴掖兒,都在靴筒里,偏你的靴掖兒在袖子里?!闭f著打開,見內(nèi)夾著一疊畫圖,璞玉忙奪過去了。圣萃芳便不樂,撤身回去坐下了。璞玉怕他生氣,取出別一疊字紙,遞給萃芳道:“姐姐請看這個,我們老爺這回出外帶來的,說是有個甚么姓寶的公子寫的詩。老爺羨他作的好,叫我看著學的,我看著也好,所以藏著?!笔ポ头冀舆^看時,卻是八句五言自比菊花的詩:
香菊性自潔, 無欲人自平,冷露金體直, 烈風玉節(jié)強?! ∪M又去驕, 知趣更知情,神采隱庭院, 雅譽山野揚?! ∈ポ头嫉溃骸斑@詩妙在起首時雖是人花分明,后來人花合一,花即是人,人即是花,竟是人花無分別了。況又言簡意長,這是兩意雙關的手法,舅父看的不差,兄弟不可輕覷了才是?!?br> 璞玉不服道:“這等詩,難道我們不能作了?”萃芳笑道:“我們這群人中,看琴、爐二人如何罷了,除了他二人,不是你我所能及的?!辫庇窦钡溃骸叭艄绱?,聽說如今會芳園中菊花已盛開,我們?nèi)绾尾蝗ッ咳艘矊懸皇祝c他較量一下呢。”
正說時,只見湘妃、熙清二人自外頭嘻嘻哈哈笑著走了進來,看了那詩,也發(fā)了詩興,四人做一路,欲邀琴自歇,往海棠院來了。入院忽見憑霄在一株大海棠樹下,頭頂著一部書,規(guī)規(guī)矩矩向北跪著,熙清見了,鼓掌笑道:“憑學生有了甚么不是了?如何這冷風中跪在這里?”湘妃忙扯了一把,大家進屋。只見琴自歇正坐在玻璃窗前寫字,見了眾人,忙放了書起身讓坐。圣萃芳笑道:“憑學生沒背過書來,怎么罰跪了?看在我們面上,權請免了也罷了?!鼻僮孕Φ溃骸斑@丫頭說話罵人,也太縱了他了。越發(fā)不懂規(guī)矩了。你們豈沒見那日的事?在綠波堂與璞兄弟搶七巧圖,鬧的不成個樣子。先前本已有了一次該罰的事來著,我沒理瑞虹的話,饒過了。連前日的事已是三回了,再不治治還了得!”爐湘妃笑道:“這一處置,也叫他知道了,他也沒個不改的。姐姐看圣姑娘面,放他起來也罷了?!鼻僮孕溃骸耙牢艺f妹妹也該管教管教你那畫眉,下面的丫頭們?nèi)麴B(yǎng)成那般氣勢,還有個甚么家法規(guī)矩了呢?別的也罷了,那日那般大聲叫嚷起來,也不怕老太太、太太們聽見,甚么意思呢?”湘妃聽了,心中老大不受用,欲搶白兩句,又怕姊妹情分上有礙,亦且眾人看著不雅,只得忍住,笑道:“姐姐說的極是,姐姐放得開,所以今兒才處置,我當日便把畫眉罵了一頓?!辫庇裣蚯把氲溃骸扒俳憬阒蔚脩{霄也夠了,圣、爐二姐姐又說情,也該免了。”琴自歇方喚瑞虹叫憑霄起來。湘妃向萃芳冷笑道:“圣姑娘可看見了?你我二人的臉面,卻不及璞玉一句話;早知如此,我們先求璞玉,倒不致失了體面?!笔ポ头夹Χ徽Z。琴自歇聽了這話,面子上雖不理論,心中寒極,從此懷了與湘妃永不共處之心。
熙清將方才那詩,遞與琴自歇看了,又說了欲會大家寫菊花詩之意。琴自歇笑道:“作詩,雖可憑臆想去寫,終不如身臨其境,性通色格。還有一件,寫這樣的詩,大家都說一個菊花,又有何趣,總得添些別的話題,加以修飾,出言方可聽。況且,又不可缺了兩個人,不請那院宮妹妹和介壽堂的秀姑娘也不能成,他們的詩又有趣又詼諧?!蔽跚迕ζ鹕淼溃骸拔胰ソ行泺P姐姐去,你們往憑花閣邀德姐姐?!闭f畢,興興頭頭的去了。
璞玉也起身道:“走吧,我們也到憑花閣去吧,我來此之前,聽說來山軒山坡下的菊花開的極好,已叫丫頭們傳與園里媳婦們,打掃來山軒預備茶果去了,此刻想已擺好了?!北娙吮阃鶓{花閣面來。德清迎了出來笑道:“詩客們來了,我剛聽說,你們又商量作甚么詩,料道不致忘了我。你們真?zhèn)€來了,只是怎么出的題目?”湘妃笑道:“正為此事,尋姐姐來的。前回的吟月題,德姐姐出得新奇,所以還求德姐姐大筆。”德清笑道:“沒有遭遭我出的理,此番當請圣、琴二公雅題了?!鼻僮孕Φ溃骸邦}還是一個人寫好,又順,又不重復。”圣萃芳也不辭,援筆寫出“憶菊”“訪菊”“獲菊”“種菊”“賞菊”“供菊”“簪菊”“畫菊”“菊影”“菊夢”共十題。眾人正爭看時,丫頭們傳進來道:“琴姑娘家車馬來了?!笨垂伲∧f琴自歇家來接他,道是我家書房里也來了客人,待送了客再書。 第二十八回 試巧韻賽詠菊花詩 感寂寞燕哭竹枝頭 話說眾人聽來了建邑車馬,不覺都掃了興。圣萃芳笑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說,不可錯過了今日良辰?!币虼叽俅蠹?,方欲起身去時,上房里的丫頭們來了,道:“那府里的宮姑娘和他新嫂子來了?!钡虑逑驳溃骸罢?,我正為沒人分寫這十個題發(fā)愁來著,他們二人來就快夠了?!辫庇竦溃骸叭耸诌€不夠呢,德、圣、琴、爐四位姐姐,還有我、熙清、秀鳳和才來的宮姐姐和新嫂子,方九個人,還少一人呢?!睜t湘妃笑道:“我聽說那可人嫂子不會作詩呢?!鼻僮孕溃骸奥犓h論茶史那一席話,無書不讀,如何不能作詩了?”圣萃芳道:“作詩須別有一種意境,不在讀書多少,縱會,因是新人,未必就寫,不如另增兩個人,將逸安堂的玉姑娘,松月軒的福姑娘二人叫來。”爐湘妃道:“這么著最好,他們兩個雖不大熟,我們也好指點。”德清道:“既這么著,你們幾位且先請,我往介壽堂邀了宮妹妹、新媳婦,再帶福壽、玉清他們來。”眾人依言,璞玉當先引路,圣、琴、爐三位姑娘,入會芳園來。
當時,正值深秋,但見澄空高爽,淡云如縠,楓葉紅染,一似春花,稀疏林霞,猶如畫圖,玉露凝徑,金風送涼。景物如此,好不使人傷情。一群人袖拂落葉,裙拽黃草,往來山軒來。
早有熙清、秀鳳二人迎了出來,笑道:“你們倒好,哄我們先來了,如何等了這半日方來?”眾人笑著說了接宮喜等之故。走入屋內(nèi)看時,只見兩窗之下,都設了桌椅,上置著筆硯,地下又放一張大桌,上置好幾個大硯、筆筒,四壁書畫,房中擺設,均極精致。看臺階下,各色菊花盛開,似有樂其得時之態(tài)。萃芳遂取張花箋,先寫出了十個題目,綰在墻上。璞玉先取筆鉤了“懷菊” 一題,下邊贅了個“璞”字。湘妃也取筆,鉤了“供菊”一題,琴自歇也去占了“菊影”。圣萃芳欲去鉤題時,丫頭們道:“德姑娘他們來了?!北娙丝磿r,真?zhèn)€德清、宮喜等一群人,花枝招展,細柳迎風,慢慢渡橋而來。仆婦丫環(huán)們,下了山坡相迎。德清等走上階來,笑道:“你們不等我們可把好題都占了?”大家笑著與宮喜、可人相見,又見跟來了福壽一個人,玉清未至,湘妃問道:“玉清姑娘如何不來,或者可人嫂子代寫?”可人笑道:“我真?zhèn)€不會作詩,方才也回過德姐姐了?!钡虑宓溃骸靶履镒诱f,真?zhèn)€不會;玉清說,在福晉太太跟前,暫不得閑,少等便來,他也是個不熟的人,給他留個容易題目才是。再說因新娘子不作,便叫他品評大家的詩也罷了。”福壽道:“我也是個不熟的人,也給我留個容易的?!笨扇藫嶂奂绲溃骸霸趺从终f不熟,據(jù)我看來,你不但早已熟了,而且竟是老手兒了呢。甭怕難題,詩祖在那里不是?”福壽笑著瞪了可人一眼,璞玉只管笑著向可人搖手,眾姑娘們不解其故,也不理論。遂分了題各自思索起來。璞玉真?zhèn)€比誰都先寫了出來,見琴自歇在檐下欄桿邊桌上坐著,也將寫完了,遂往身旁坐了。一時琴自歇寫畢,擲了筆向璞玉笑道:“兄弟詩可成了?”璞玉道:“胡亂草就,聽姐姐家里來了人,寫詩的心緒也沒了。”正說著,只見玉清才慌忙來到,琴自歇笑道:“你快進去,給你留著好題呢,可別誤了。”玉清笑著進去了。
瑞虹端著一托盤兩杯茶來,靈玉、黛眉兩個各接一杯,放在琴自歇、璞玉二人前。琴自歇正不知說甚么,忽見空中一排雁陣斜飛長鳴而過。遂想起了那日的斷頭話,問璞玉道:“你那日說'鴻雁來’的故事,沒等說完,有了別的緣故耽誤了,'鴻雁來’與'鴻雁來賓’真?zhèn)€為何寫的有這個分別?”璞玉道:“姐姐不問,我倒忘了。司田人說鄭康成的《禮記解》上說,三秋'鴻雁來賓’,賓者客也,客來未歸,故稱來賓?!痘茨献印飞显疲合葋碚邽橹?,后來者為賓。然在《呂氏春秋解》上,寫成了'鴻雁來’_一句,卻無'賓’字??傊?,仲秋來的是父母,因其幼雛,翅羽軟弱,不能飛,所以九月才來。滿洲時憲書上,不分仲秋季秋,都寫為'鴻雁來’。據(jù)此看來,可知其前月來者為老雁,后月來者為雛雁了?!鼻僮孕c頭稱“是”,以手支頰長嘆,道:“老雁、新雁都來了,我明兒就回去了?!辫庇癫挥X傷起心來道:“這又是怎么說起?如何來了一個,又必去一個,令人苦惱。”說著滴下淚來。琴自歇也淚水滿目,望著一旁,低語道:“不回去又如何!必使人生'既生瑜,何生亮’之恨才好?”璞玉腹中雖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又見琴自歇那手腕,其白如玉,又極豐肥,面如滿月,光艷照人,心下自忖道:“相傳唐宮太真楊玉環(huán)豐肥美麗,也不過如此罷了?!闭l(fā)怔時,圣萃芳笑著,自內(nèi)叫道:“琴、璞二明公,進來吧,眾人都已寫完,呈與座師了,有甚么心事,日后再說不好?”二人聽了,忙入內(nèi)交了詩。
彼時,眾人都挪到當中桌子旁邊來,等可人月旦。獨爐湘妃折下一枝菊花,插在瓶中,放在面前,寫“供菊”一題,見了他二人眼睛,看著福壽笑了一笑。只見可人前,擺著紅筆朱硯,先看璞玉的詩: 懷菊 潤翰公子
獨倚東籬思故友, 哀吟凄涼增新愁。
此心郁郁無人問, 斜生彎枝知也無?
涼秋已臨我何急, 盛時既去汝太羞。
艷色秀容今何在?曼立香跡猶楚楚。
可人看罷,笑道:“璞公此詩,可謂懷之入骨髓矣,真古今之絕唱也?!迸?,方看熙清詩:
訪菊 綠窗小友
或來報我花信息, 疾駕游車驅(qū)向西。
風雨瀟瀟如催我, 冷露嚴霜增汝威。
強渡險坡與峻谷, 方達墻下籬外圃?! 锥冗甸T問家主, 啞然一笑答言無。
可人蘸筆批道:“初看似已得,末句道出所訪結局,詞句伶俐,音韻尚和,不辱璞公?!彪S手拈起玉清詩: 獲菊 逸安使者
識破紅塵罷交游, 黃花已落情悠悠。
凄風冷雨獲遠信, 來到空山方知秋。
信步荒道人跡稀, 流水對岸香氣馥。
問訊有緣何得見, 遲來簪發(fā)就歸途?! 】扇诵χ恕翱∶馈⑶‘敗彼淖???磳m喜寫的: 種菊 鶴松雅和
朝起不怠慮種栽, 夕雨蒙蒙鋤土來。
欲扎遠籬相閑地, 早備雅詩待花開。
嬌女雖惰留此意, 愿為賞月飲酒陪。
蹣跚泥水費盡力, 厭彼浮浪又掩扉。
可人批了“幽雅”二字。再看圣萃芳的詩:
賞菊 孟氏萃芳
闊庭遠矚滿地金, 無語細視怡我心。
良友三徑跡猶在, 醇酒一杯是知音。 佳人搖風恒相覷, 高士悲秋且自吟。
簪發(fā)俗態(tài)雖凡粗, 對花寫意有雅因。
可人批道:“佳人對高士語意雙關,良友一聯(lián),可謂得引古人之巧矣?!毕驴礌t湘妃寫的:
供菊 瀟湘宜人
生自有緣秀無雙, 擎移來此分外香。 病愈強立孤影瘦, 慮冬心愁一葉霜?! z色對坐散仙古, 說性吟哦詩意長。
再拭凈幾玉瓶潔, 香溢滿懷肌增光。
可人讀畢笑道:“湘妃意趣終是與眾不同,又悲愴,又清雅?!彼炫四撬膫€字。再看琴自歇的詩:
菊影 涉水知音
形目斑斑落幾前, 障上疊疊又籬間。
渾身渺渺秋依稀, 墨色簇簇灑平原。
新畫屋宇神猶實, 何懼冷霜性自幻。
晚風息燭月落時, 濃露疏花兩昏然。
可人道:“湘妃、自歇二公立意畢竟不同些,一個'慮冬心愁’,一個卻說'何懼冷霜’;琴公此詩,字字寫影,無不備至,只是'性自’二字,改作'色亦’二字,則更合乎了。”批了“韻調(diào)新鮮”四字。再看福壽的詩:
簪菊 松月青衣
清晨東園步自舒, 折來艷花增新修。
鬢沾時色千般好, 高簪冷香一枝秋。
借得清秀常自比, 狂徒卻笑飾更丑。
卸墨晚妝忘卸花, 嬌香枕邊一宿友?! 】扇藢ⅰ俺蟆弊指臑椤懊馈弊?,笑道:“自稱貌丑,雖是顯花之美的意思,人色豈能及花耶?再說'時色千般好’'冷香一枝秋’,倒似有湘妃之意,獨末兩句,本寫秋情的,倒顯出些春意來了?!闭f著向福壽微笑,福壽已滿面通紅??扇怂炫藗€“奇”字。取德清的詩來看:
畫菊 憑花洞主
秋涼轉(zhuǎn)寒憐玉香, 俏姿落紙形自映?! ∧珳迦~影人自瘦, 心靈透竹筆帶霜。 素淡能羞三秋月, 清明露慚九月陽。
秀容由此宿小屋, 罷游盡日默端詳。
可人讀一句贊一句,提筆批道:“字字珠璣,句句錦繡,誠可謂畫菊之絕唱矣?!毕驽闹扇思绲溃骸傲T了,你這是看大姑子獻殷勤的話罷了?!闭f的眾人齊笑起來。再看秀鳳寫的詩:
菊夢 介壽天儔
吟罷胯臥夢里游, 露灑舊途景自幽。
春風搖搖形如玉, 秋水盈盈瓶中留?! ∩窕曜噪S月影去, 悵聞蟋聲益增愁。
復念此興無人訴, 獨倚北山暗頷首。
可人方提筆欲批,忽然錦屏走來,向琴自歇、玉清二人道:“福晉太太要喚入建邑來的人相見,所以叫琴姑娘來呢?!鼻僮孕靻居袂?,向眾人道別。德清道:“我們也要散了?!贝蠹乙黄鹫f說笑笑出會芳園來了。
且說自金公那邊差來接琴默的人,見了賁侯,將書信呈上。賁侯看時,先說接回女兒的事,后說了十月里迎娶德清的事,賁侯便回明了老太太,說定了日子。又因從琴自歇家里,雖有他嬤嬤帶了個婆子來接,但這邊也商定要遣張媽媽同著一個婆子送去。那日琴自歇打點行裝,往姊妹們處辭行,不提。
且說璞玉,只因琴默要回去,心下十分煩悶。那日午后,往海棠院去了兩回,皆因琴自歇不在房,未得見面。方欲往綠竹齋去尋時,老爺喚了去吩咐:“因明日正是曾祖母仙逝之日,早起往惠寧寺上香,不可遲誤。”璞玉答應了出來。晚飯后復往海棠院來時,琴自歇雖在屋,因那邊來的吳嬤嬤,這邊送的張媽媽和圣萃芳、爐湘妃等都在那里,不便說別的話。琴自歇卻似沒事的人,歡歡喜喜的說笑,只問了一句:“你可曾看過,你生日上我送的那把扇子?”璞玉想是沒大要緊的話,遂亦順口應道:“看過了?!鼻僮孕⑿c頭,也無別話。大家散時,璞玉說了聲:“我明兒從廟上趕著回來送姐姐吧。”也就回來了。
次日早起,催著仆從們往惠寧寺來,不想來早了,廟里僧眾尚未開道場,直等到吃早飯時,方開了經(jīng)。進內(nèi)焚香拜罷,便欲回來時,廟里的住持僧要留齋飯,死纏住不放。璞玉欲要不依時,跟去的管家們又說:“向來老爺來時,吃了齋飯,等收了經(jīng)后才回去的,不可改了老規(guī)矩?!辫庇駸o計奈何,只得等著。見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再三叫催促時,卻惱了火工喇嘛,拋了勺子,大嚷道:“鍋是鐵的,飯是煮的,那里有個下了鍋便熟的!”
好不容易等到搬上飯來,主持僧只管擺碗列盤的款待。璞玉那里有心吃他,竟舉碗撂箸,便起身出來。仆從們也就各自上馬相隨。璞玉縱馬疾馳,仆從們也慌忙趕上來了。璞玉見馬住在前帶路,不時的舉鞭打他馬。
那廟原是離賁府甚近,往返也不過只有六七里,在路雖然趲行,爭奈在廟耽擱多時了,到得家時,日已向午。下馬看時,只見大門外,車跡縱橫,不覺大驚,問門子老黃道:“可是建昌車馬走了么?”老黃道:“走已多時了,大爺去了不多時就走了。”
璞玉忙問:“此刻約摸走多遠了?可趕得上趕不上?”黃明搖頭道:“趕不上了,這早晚也走出十幾里了?!辫庇衤犃耍∷萍比缌一鸬男纳?,傾了半桶冰水,低了頭只管怔怔的出神。正是:
世間何事最為苦,多般死別與生離。
璞玉大為掃興,回復了老爺之命,往介壽堂來時,只見老太太為璞玉說親的事,直到如今還說不準那一個,正和金夫人生著氣,遂悄悄回到自己屋里,問福壽道:“琴姐姐回去時說了甚么話了不曾?”福壽笑道:“不知道?!辫庇袼煅錾碜谝巫由?,思量起兩人昨日說的話。忽然想起琴默所問“看過扇子不曾”的話,忙叫福壽道:“將在我生日上眾人送的禮物都拿來?!痹瓉龛庇褚蚰侨彰Γ员娙怂偷臇|西全不曾看,一總兒叫收在一個大匣兒內(nèi)的。如今福壽拿了出來,一樣一樣的給他看,璞玉單尋那扇把子,拿起一個紅紙包的來看時,上書:“愚姊自歇敬賀賢弟璞玉千秋。”璞玉一見那幾個字,早己眼淚盈眶。打開一看,原來不是別的扇子,卻是琴默上次回去時,璞玉和那玉環(huán)同贈的,上面親手畫幾桿疏竹,一縷淡霞之外雙燕穿飛的那把扇子。璞玉不解其意,心中疑惑,再細看時,一邊寫著幾行蠅頭小字,卻是一首“七字吟”,寫道:
燕哭竹枝
竹乎!噫!竹乎!緣分似是命似非。多遭間阻故多誤, 相逢豈料兩傷悲?! ∵M退戀戀是阿誰?近近遮遮何相違。自不能主我棲止, 攀折佩去汝傷危。
金風瀟瀟我歸期, 枯葉飄飄汝悲時。無緣相合哭何益, 愿修來歲相逢宜。
璞玉細看此詩,卻是琴默自比哭竹之燕,比璞玉為遮云之竹,越發(fā)末尾一聯(lián),寓著今生無分,再結來生之緣的意思。忽覺心中一動,如被鋒刃,一陣酸痛,淚如雨傾,擦之不迭,斑斑滴濕了扇子。福壽見此光景,因璞玉每逢姐妹們回去,必有此行徑,已是慣了的常事,因此也不理論。璞玉自忖:“琴姐姐還了我此扇子見我全不理會,也不知是想甚么了,所以臨去時問我'看過不曾’,我又說'看過了’,如今說我的心這么熱,他那里肯信呢?”越想越著急起來,正自哭個不了時,只見德清、圣萃芳從外邊走進來了。璞玉忙擦淚迎著說笑,不提。
且說,彼時有東北郡貝勒蘇安,奉詔入京朝覲,路經(jīng)此方,賁侯分當迎迓。遂領著璞玉往烏蘭營地方迎迓謁見。那蘇節(jié)度年近七十,雖然位至一郡貝勒之尊,但不脫布衣,素性厭惡奢侈修飾,崇尚樸素,乃是當朝重臣。聽得賁侯來見,也不分爵位尊卑,即降階相迎,攜手言笑,入內(nèi)坐下。相敘當年之事,又說了些目今世俗人情之變遷。見璞玉生得聰明俊秀,心中大悅。遂叫到身邊,拉著手問道:“你叫甚么名字?今年幾歲了?”璞玉見問,說了年庚。蘇節(jié)度又問賁侯道:“教你兒子弓馬不曾?”賁侯陪笑回道:“如今尚荏弱,還不曾教習?!碧K節(jié)度問:“看這手指面皮,想是在學里了?”賁侯答道:“也不過混著罷了?!碧K節(jié)度又問璞玉道:“你可會寫得好字?能作詩作文之類不能?”璞玉答道:“字寫不好,詩文雖略學過,尚未學到精湛處。”蘇節(jié)度向賁侯道:“聽他所說,想是會的了?!庇窒蜩庇竦溃骸澳且贿呌鞋F(xiàn)成的案椅筆硯,你坐著寫一首詩來我看?!辫庇駪藗€“是”,看賁侯時,賁侯點頭,遂跪下告了坐,坐下磨墨濡毫,看著蘇節(jié)度。
賁侯問道:“你不寫還等甚么?”璞玉道:“請題?!碧K節(jié)度笑道:“可是呢,作詩須得有題,即以那白云為題罷了?!辫庇袼熳?,展紙寫了起來。一則因素習熟技,再則也是因前世緣分,詩意大發(fā),如輕車走坦途,一時寫畢,獻了上來?! √K節(jié)度近侍及書吏們見璞玉年紀又小,傴坐寫詩之態(tài),似弱不勝衣,然揮筆不停,又無底稿,竟直寫了出來,都贊羨不已。
賁侯恐璞玉遺笑于人,心如撞鹿,一面與蘇節(jié)度說著話,一面瞭著他。璞玉也不躊躇,寫罷,自己念了一遍,即獻于蘇節(jié)度前。蘇節(jié)度正與賁侯談論軍國政令大事,說得言語相投,未料璞玉的詩寫的如此快,不覺驚異,心中大喜,取過來看。不知出何言語,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九回 勸弟過淑女出閨閣 遵父教癡子贅貴門 話說蘇節(jié)度有年逾半百而生的兩個女孩兒,長女嫁了西北郡一個小貝子,小女尚未許人。因西南諸郡多出豪杰,意欲在彼尋一門楣匹敵之家擇東床。今日見了璞玉,甚合其意。賁侯門第雖敵不過,家世根基卻也不在他以下,故心喜得了快婿。只是見璞玉外相雖好,不知內(nèi)心聰明如何,故命寫詩,欲知其就里的。豈知作詩乃是璞玉慣技,見他一揮而就,獻了上來,蘇節(jié)度已自訝其伶俐,及看他白云詩時,寫道: 白云出遠山,回轉(zhuǎn)入青天。展卷隨成敗,聚散非自然?! N光烈日照,倏斷因風旋。瞬息遇龍族,枯物得渥然。
蘇節(jié)度看了,其言雖柔,其意甚遠,且是詞順意全,心下大喜。遂向賁侯道:“作詩雖是小事,但一言半語中,可知其人一生之事,所以朝中賀太師,命我二兒子寫詩看了,曾嘉其日后可承父業(yè)。我今有一言,欲與賢侯商議,只不知賢侯意下如何?”
賁侯欠身道:“但憑大人吩咐,屬僚敢不從命?!碧K節(jié)度道:“此事比不得公事,從與不從一任賢侯。你這公子可定親了不曾?”賁侯聽了,無計奈何,只得照實回道:“尚未聘定?!碧K節(jié)度道:“自古嫁女娶媳,多是自家商定,至后世方有行媒之習。我想女大聘嫁,男大婚娶,乃是定理,故也無須礙難。我的小女,與你公子同庚,聰明慧悟倒也相當,欲結秦晉之好,不知尊意若何?” 賁侯思量璞玉親事,若求于舊親,雖有幾個極相當?shù)娜?,只因家中見地不一,也難定準那一個。況且,蘇節(jié)度又是所管上司,至于其門閥是不消說的了。再說已失口說了璞玉尚未定親,也不好推謝,自思這倒是個好姻緣。遂命侍從取過一幅素帛來,獻與蘇節(jié)度道:“此是大貝勒抬舉我父子之意,承此錯愛,豈敢遜辭,容歸去后,稟過老母,遣犬子造府納采?!闭f罷,便命璞玉拜謝。璞玉不敢有違父命,只得跪下拜了六拜。蘇節(jié)度大喜,遂解下所帶之系著海外火鐮的盤羊角佩刀,賞與璞玉道:“古人擇婿既定,而賜佩劍,蓋證其事速成之意,我們此世便可代之以刀了?!辟S侯又致了謝意,當日設筵款待,兩個親家歡飲而散。
次日,賁侯餞送了蘇節(jié)度登程后,方領著璞玉回來。這烏蘭營原離賁府只有五六十里遠近,日將平西,便已到家?! ”娂叶∮右姸Y。賁侯至儀門外,下了方車,入忠信堂正門來。只見龔高、張裕等跟了進來回復道:“大姑娘的箱柜、衣物、首飾等一應配送嫁妝,依照姑太太的舊例,已預備停當,擺在兩旁耳房內(nèi)了,請老爺過目?!辟S侯點頭,因有老太太,不敢直入垂花門,側(cè)行甬路,入介壽堂來。只見賁、金二夫人也在那里。遂領著璞玉請了老太太安。老太太一一問了迎接蘇節(jié)度、設筵款待等情畢,命賁侯坐,賁侯告了坐,坐下。
妙鸞、秀鳳等斟上茶來。賁侯見老太太臉上歡喜,遂陪笑回復了蘇節(jié)度欲嫁女與璞玉之事。老太太道:“那會子你媳婦,紿他侄女兒琴默掛了墜兒了,這該怎么著?”賁侯笑道:“他總無一定的主意,一個哥哥,一個兄弟的兩個女孩兒,也定不準那一個。先也曾給哥哥的女兒插過簪子的,這些都是小事,并非聘定了那一個。如今蘇節(jié)度這女兒,也不是納了采的,還待老太太示下才能定?!崩咸c頭不語。賁侯見老太太無話,方退出去了?! ¤庇窕厣硗约何輥怼R虍嬅?、玉清等都在那里,同著福壽接出來舉手稱賀。璞玉也不理論,除下蘇節(jié)度給的那刀,丟在一邊,換了衣服,即往翠云樓、憑花閣、綠竹齋等處,見姐妹們?nèi)チ??! ”藭r,因德清將出閣,眾姑娘丫頭們都忙著做針線話兒,無暇閑話。至于德清,心生遠去家園,別離父母之悲,又且羞于見人,心中不自在,成日家不是哭泣,便是默坐不語,也不看書,也不做針黹。
轉(zhuǎn)瞬已是吉日,新女婿前來迎親。當月便入賁府來,拜見了老太太、賁侯、金夫人。內(nèi)外張筵款待親友之事不消贅述。璞玉陪著姐丈,過了一日。因次日便是德清出閣的日子,晚席散后,便到憑花閣來。只見眾姑娘們也都在那里,德清正將綢緞絲絨及素日用余之釵環(huán),穿舊的衣裳等物賞給幾個屋的丫頭們。眾人見璞玉來,忙讓坐。只見德清擦了眼淚道:“姊妹們?nèi)缃穸荚诖?,只恨我緣分短淺,故相見遲而別離早,明日即要別去了。眾姐妹與院內(nèi)眾人,在我去之后,素日與姐妹們笑玩之間,倘或言多語少有過錯之處,只求念著我本意是好的,不沉心才好?!蔽跚逑瓤蘖似饋?。璞玉是至親骨肉豈有不哭的。再說爐湘妃原是愛哭的人,那眼淚自然方使。宮喜也只管流淚不語。圣萃芳擦了跟淚笑道:“德姐姐如何說這話,你素日也沒做使人怨恨的事,縱有也是小時候的勾當,如何便能認起真來;再說即使是下面的丫頭們,如今都是感戴德蛆姐恩義不盡的,有誰還沉甚么心呢?”說到這里,秀鳳、玉清等眾丫環(huán)們也都流起淚來了。
德清又拉著璞玉手教道:“你姐姐如今要離別去了,有句話要勸兄弟,你可好生記在心里。一則是老爺、太太春秋已高,你又無哥哥兄弟,老爺上了年紀才有了你,所以面上教你雖嚴,心內(nèi)卻疼愛非常,指望你不小。兄弟你有一樣脾氣,偏愛在姊妹群人廝鬧,亦且少有不如意之事,便焦急非常,你是個讀書知理的男子漢,聰明智慧也不在人下。不隨心的事常有,誰能使諸般都能如意呢?縱天地也有其缺陷,古來圣賢豪杰何嘗都心滿意足了?老太太看你如同性命,愛如掌上之珠,自不必說了。至于福晉、姨娘,只有你一個兒子,慈母之恩,也是分外重的。老爺盼你揚名聲,光先祖,一家所賴,在你一身,你且想想,你一身所系之干系非淺呢。故應盡孝于父母膝下,當承繼我先祖之業(yè)。若論圣賢,有堯、舜、孔、孟可法;若說文章,有韓、柳、歐、蘇可崇;若數(shù)功業(yè),漢有肖、曹,唐有房,杜;如進理學,自周、程以至張、朱,可為遵范。望吾弟勉之?!薄 ¤庇衤犃诉@一席話,不由的心酸大哭起來道:“姐姐金石之言,兄弟自今日必銘刻肺腑,牢記在心,望姐姐放心?!闭f罷又流淚不止。只見吳姨娘、妙鸞二人自外進來,次后金夫人也打著燈籠來了。璞玉見人多了,方欲出來時,圣萃芳道:“兄弟且住,略等等我,我們兩個原是一路,還是一路走吧?!闭f著給德清裝了一袋煙,同璞玉出來。玉兒、梨香等早備紗罩燈等候了。
圣萃芳向璞玉笑道:“德姐姐說的話,你可都記下了?你姐姐若是個男子,比你強十倍呢!你看你這個行徑兒,直到如今也不學好?!闭f笑著,來至萃云樓下,璞玉自去了。
次日辰時,賁侯將德清叫到逸安堂,教誨了數(shù)語,即令金紹入內(nèi),齊行了禮。又帶往介壽堂,向老太太行禮辭別。彼時,圣萃芳、宮喜、熙清都躲避一旁去了。惟爐湘妃不避金紹,在德清左右。院內(nèi)眾媳婦丫環(huán)們見金紹、德清二人才貌雙全,也無不歡喜。
但見忠信堂前作起音樂,自介壽堂正門直至儀門登車處,鋪了一色大紅氈子,金紹前行,丫頭們攙扶德清隨后,走了出來。待上了車后,金紹遂即系了撤袋,扳鞍上馬,一群人在鼓樂聲中徑出大門去了。隨后送親的寅二老爺夫妻兩個,也辭別了老太太去了。金夫人等送到忠信堂前,垂淚止步。
從此賁府清靜無事。憑花閣剩了熙清一人,因常常想著姐姐傷心。金夫人因他年紀小,不能主室,遂移往逸安堂東間內(nèi)住下。憑花閣內(nèi)只留了一個看房的婆子。
一日,金夫人至介壽堂清了早安,老太太見無人在旁,因說道:“大丫頭出了嫁,算是完了一件大事了,聽送親的人說那邊也好,吃穿用度也不在我們之下,這都是你兄弟金公的好處。還有璞玉的親事,你們兩口兒如何定了?古語云'女嫁高門,婦聘低戶’,你老爺可是還想著聘蘇節(jié)度之女么?”金夫人已知老太太之意,從容回道:“媳婦為此事,也曾與老爺商議:'結新親,不如結舊親,看外甥女兒圣如,才貌聰明,可配璞玉,就娶了他豈不方便?’老爺說:'若論女兒及門第,十分相當,只是舅家娶外甥的事,自古稀少,也不見于律條,常言道:舅家娶甥,血液倒流。若不如此,我如何不早聘了他,倒肯叫璞玉拜蘇節(jié)度呢!再說你家兩個侄女,你自己又不能定準,我那日回復,往蘇節(jié)度那邊納采的事,老太太也無話,你慢慢討了老太太的意思回我,我不敢有違。如今老太太既這么忙,竟止了聘蘇節(jié)度女兒的事,從媳婦的兩個侄女中,定一個也罷了。老太太若說琴丫頭好,就差人去聘了琴丫頭,不知可使得?’”
妙鸞瞧老太太時,不知何故,一聽金夫人之言,老大不悅。便命丫頭們:“快喚你們老爺來!”不一時,賁侯一面正冠,一面忙走了進來。老太太道:“我將我女兒,自春天接來,至今已是冬天,天氣也越發(fā)冷了,也該送回去了。你快預備車馬,幾日內(nèi)就送回去。還有一件,璞玉娶媳婦的事,既拜過了蘇節(jié)度,這會子還不趕著預備采禮送去,還等甚么?孩子也不小了,倘或明春將媳婦娶過來,我趁著不死,不可以看看這喜事不成?再有一件,鄂氏親家自來也有五六個月了,女兒也大好了,待送珠兒去的車馬回來,也當將他們母女送回去。親戚們雖好,也沒個在一處過一輩子的理。再說你們兩口兒也有幾歲年紀了,凡事也該拿點主意,難道只管等我開口不成?我是保不定早晚的人了,那里能夠把你們的事都想得到呢?這三件事要盡早施行,不可有誤?!辟S侯見老太太怒容滿面,不比素日,不敢多言,忙連應“是,是”。又站了一會子,見賁夫人進來后,陪笑說了幾句話,見老太太已歪下,方退了出來,一面吩咐為璞玉預備聘婦采禮,一面又叫預備了送賁夫人的車馬。
不過數(shù)日,賁夫人攜著圣萃芳,辭別了老太太出來。賁侯、金夫人二人送了出來,臨別,拉著賁夫人手道:“老太太年事已高,我這里也連年有事,不能常常接妹妹去,或春或秋,老太太想念時,妹妹也自來一二回看看才好?!辟S夫人點頭垂淚,又與鄂氏太太道別登車。圣萃芳也別過了湘妃、熙清等人,跟著母親登車而去。
璞玉直送出大門來,見圣萃芳母女二人無言自去,在門前怔怔的坐了一會子,一步捱一步的回到自己屋里來。彼時福壽又被爐湘妃接去了,遂往介壽堂來。只見老爺在老太太跟前,說著給他娶媳婦的事解悶。遂轉(zhuǎn)身走入內(nèi)院,見海棠院、翠云樓、憑花閣等處相繼而空,心中不勝煩悶,且不進海棠院,往憑花閣而來?! ≈灰姵ㄖ簧乳T,方欲進內(nèi),忽聽房中一個人獨自低吟,璞玉止步聽時,道:
棲桐雙雀齊長成,緣盡一雀飛遠程,
失伴孤雀只一個,長夜悲啼無人應。
璞玉聽聲音,料道是熙清,忙走入去道:“妹妹如何說'無人應’,不是還有我嗎?”熙清忙起身道:“哥哥你看德姐姐留的歌兒。人見了如何能忍?”說著指壁上,璞玉看時: 一車風塵路半千,把骨肉家園都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兩分離,各自保平安。兒去也,莫牽連。 璞玉看了,也流下淚來,勸慰熙清道:“婊婊別只顧傷心,德姐姐如今雖然出閣去了,一年半載也有回來的時候,也不是不能相見的。我們在此無端傷心,不如尋湘妃姐姐去說話?!倍怂焱G竹齋來,只見湘妃、福壽二人對局,湘妃吃了一馬,福壽說還未走定,不給吃,二人正相爭。熙清一見便失聲笑道:“你們兩個若打起架來,倒成了個笑話了呢。去年冬天,我們在老太太上房的后套間內(nèi),輪著說笑話時,妙鸞姐姐說的故事:從前有一個人,往訪一個坐了官的朋友,只見僮仆們皆在門內(nèi)侍立,問知他家主人和一位官下棋。徑入室內(nèi)看時,幾上只空設著棋盤,左右放著兩把椅子,卻不見人在那里。正詫異時,忽聽門后有東西倒塌聲。忙轉(zhuǎn)身看時,只見那兩個官,都頂戴翎冠,一個揪著一個倒在那里搶車呢?!辫庇袼煨Φ溃骸爱嬅伎煸谀銈冮T后鋪好氈子預備著,一會子你們姑娘好與福壽搶馬去?!北娙硕夹α?。
他們也不再下了。畫眉斟上茶來,向璞玉道:“大爺,幾日內(nèi)我們便家去了,那年夏天,在穿堂門口,大爺搶去的我那把扇子,也該賞還了?!辫庇褚淹四悄甑纳趺瓷茸樱粫r想不起來。再三問時,畫眉道:“噯喲!要了人家的東西,不領情也罷了,倒竟賴起來不成?”福壽笑道:“了不得了,畫姑娘穿急了,討起老年陳賬來了?!毕驽蚋鄣溃骸暗共皇沁@個意思,往年我們都小,如今也還小了不成?況且,從今以后,都各自干各自的去,也不知能再見與不見了。按理我們幼年時,因無知,若有誰給了誰甚么,要了誰的甚么東西,都一一還了才好。再說姑舅親戚,在戲笑間,若有個言多語少之處,能各不沉心,方可謂相逢無怨了。常言道:'相見一番,老成一層?!松谑?,為歡幾何?”說到這里,滿眼淚水,再不言語了。璞玉聽了這一席話,雖然也傷心,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管流起淚來。熙清笑道:“你們二人,每回口角起來,總是淌眼抹淚的,給誰撒嬌呢,再別追那閑東西了。爐姐姐的歸期也近了,料著大舅母必在福晉姨娘那邊坐一天。我們趁今日之暇,玩骨牌解悶不好?”眾人都道:“好?!币蚨鵂t湘妃、熙清、福壽、璞玉四人,設幾玩起骨牌來。
話說賁侯使往東北郡納采的堂官歸來回復:“今年蘇節(jié)度不在京師過年,本月內(nèi)便要回家來,先命其差回家的堂官,吩咐了家中;'倘有忠信府來人納采,可不必多事,臘月便是孩兒的行嫁月,令賁府迎娶時便將采禮一同送來。我家嫁女,采禮原重,當早知會親家,好做準備?!阅抢锾霉賯?,寫了采禮單子,交給我來了?!闭f畢獻了札單,賁侯拆開看時,計開:“銀鉤白駝為首,駱駝一九。全鞍轡馬為首,馬匹二九。錦羊為首,湯羊三九。奶酒為首,酒類四九。皆取真物,不需代金?!?br> 賁侯看畢,即喚管家們,吩咐如數(shù)準備。一面轉(zhuǎn)身入內(nèi),向老太太道了喜。老太太大喜,遂即商議璞玉媳婦來了住在那里的事。海棠院雖好,正當祠堂之后,不可為新婦之居,遂吩咐收拾憑花閣,一面茸飾房屋,一面擇定十二月初二陰陽不戒上好的日子。自是賁府內(nèi)外上下,因要娶新媳婦又都忙碌起來。
其間,惟鄂氏太太,眼看著人家這里將要有事,心下著急,起居不安,家里也無人來接,因向金夫人說了幾次要家去。當時因往西河去的車馬已歸多時,金夫人遂將此事回明了賁侯。賁侯道:“這時卻不得閑,待娶過璞玉媳婦,再送不遲?!倍跏下牬搜?,越發(fā)不安起來,正自心中煩惱時,卻好,忽然自建邑遣車馬接他們來了。
閑居天長,忙中日短,轉(zhuǎn)瞬間將近璞玉迎親的日子。賁侯分派本家三弟賁吉,專任一應迎親之事,那吉三爺領命進賁府來了?! ≈俣?,便是璞玉起程吉日,也是鄂氏母女二人起身的日子。所以二十五日傍晚,璞玉往綠竹齋來,欲與湘妃道別。
只見畫眉、靈芝二人在房檐下燒爐,見璞玉來,忙止住道:“大爺進不得,我們姑娘因明兒一早起身,剛躺下了?!辫庇竦溃骸耙娨姶缶四改??”畫眉道:“我們太太和吳姨奶奶說話呢?!币谎晕戳?,只見吳姨娘打著燈籠走了出來,見了璞玉問道:“你這早晚到此做甚么?”璞玉道:“欲辭別舅母?!眳且棠锏溃骸懊鲀号c你同時起身,這會子不必了?!币幻嫱庾哂謫柕溃骸澳闳绾尾粠阏扇私o的鐮刀?”璞玉道:“那么大的一個東西,如何帶得,帶著刀子壓的胯疼,火鐮又打屁股?!碑嬅甲陨砗笮Φ溃骸伴T楣原是相當?shù)?,東西倒不相宜了?往后瞧著吧,慢說壓你胯,就是壓著頭,也只得受著了?!?br> 次日辰時,吉三爺引著璞玉向老太太獻酒稱賀,請了福詞,拜別出來時,妙鸞、秀鳳等向前致賀道:“大爺此去,真如獨步青云,蟾宮折桂了?!辫庇裎⑿c頭,方出至忠信堂前時,正逢鄂氏、湘妃等自逸安堂出來。遂齊出了儀門,賁侯也送賁吉出至大門前。賁吉引著璞玉辭過行,自己登車,璞玉乘馬。彼時鄂氏等也坐著車出來了。
一時,賁府門前,東往西去的人馬擠滿,熱鬧非常。璞玉見賁侯在門首,不敢往來亂走。但見爐湘妃自玻璃車窗內(nèi)望著璞玉,青山鎖怨,秋水含憤,有不勝悲凄之容。璞玉不禁長吁一聲,也惟有馬上仰天嗟嘆而已,這正是“滿懷心腑事,盡在一嘆中?!表汈В噧何魅?,馬兒東行,牛郎、織女二星相去愈遠矣。
金夫人雖因璞玉去迎親而喜,禁不住為孀嫂鄂氏痛心,流淚歸府,不提。
再說璞玉等一行人馬,在路趲行,一日來至東北郡,往節(jié)度府前來。彼時蘇節(jié)度已回府,早已預備了新女婿進見禮儀。節(jié)度府氣象分外不同,吉三爺引著璞玉進入廳房,叩見了眾公侯,奉杯納采畢,只見那眾貴官內(nèi),一位白面烏須、身穿大紅朝服、頭戴花翎冠的人,起身向璞玉道:“請入內(nèi)?!庇说?,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白老寡三進賁侯府 司田人八賦田園詩 話說蘇節(jié)度乃是一郡之主,其門庭,侍從,禮樂,氣象,與賁府大不相同。自身名位既高,大廳上坐的親契雖俱是公卿名流,然皆其治下之人。所以他自己不曾坐在外頭,只同著福晉端坐正堂之內(nèi),等候女婿入拜。那節(jié)度福晉又是親王郡主,故此更兼懿盛。
且說那招璞玉入內(nèi)的,并非他人,乃是蘇節(jié)度之次子高瑞,現(xiàn)任御前侍衛(wèi)之職。生得面闊體偉,原是個胸懷錦繡,行履景賢之人。璞玉跟著走入幾重門來,只見高瑞不往正堂,卻向西轉(zhuǎn)彎,進一所花園中來了。璞玉抬頭看時,斷非會芳園可比,四面盡是畫殿玉摟,真?zhèn)€有八節(jié)常青之草,四時不謝之花。又至一層門前,只見上掛著“養(yǎng)性述心”四字鏤金匾額,左右門旁有十四五歲的兩個侍兒垂手侍立,自門內(nèi)又走出一個長方臉兒細條身材的太監(jiān)來了。高瑞問道:“太爺、太太在那里?”那太監(jiān)忙施禮答道:“在七間大殿坐著,正等侯姑爺入拜,這里有參禮的眾太太、小姐們看戲呢?!辫庇裾?zhèn)€聽得一派鼓瑟之聲,纖樂音響,只不見在何處。高瑞又轉(zhuǎn)身回來,引著璞玉入一個金碧輝煌的垂花門來,方至蘇節(jié)度所住宮室。
璞玉見節(jié)度同著福晉南面而坐,身后及兩側(cè),一群脂粉裙釵如雁翼排開,高瑞側(cè)身侍立一旁,那太監(jiān)向前,將一幅長素帛送到璞玉手上,璞玉自度:“賁吉不能到得此地?!币蚣聪蛩蚱薅双I了帛,跪在地下繡花毯上,拜了四拜。拜畢,節(jié)度、福晉各賞了一個如意,璞玉接過,又拜了一拜,遞給那太監(jiān)持著。
那太太笑容滿面的問節(jié)度道:“這女婿可曾進京供職了?”節(jié)度笑道:“小孩兒家,那里便供起甚么職來。”說罷,又問高瑞道:“來迎親的親家在那里歇了?”高瑞忙回道:“在大廳里共眾老爺們?nèi)胂?。”?jié)度道:“你也該自去讓著些,不可輕慢了?!备呷鹈藗€“是”便出去了。一個丫頭斟上茶來,璞玉接過。太太又命坐下吃茶,璞玉告了坐,坐在一旁矮椅子上吃茶。節(jié)度笑問道:“你祖母太夫人可好?你父親好?你弟兄幾個?路上走了幾日?”璞玉忙起身一一對答。
彼時,見眾丫頭媳婦們,在太太身后,后槅扇玻璃窗外,看著璞玉指手努嘴的說笑,璞玉自是看慣了的情景,也不理睬。節(jié)度命那太臨道:“柴儒,你領這女婿去拜見他大嫂子?!蹦翘R忙應“是”,遂引著璞玉走出花園,向東走去,方入垂花正門來了。
原來節(jié)度所生二子,長子早已亡故,惟有寡媳孀居,倒是有兩位公子。璞玉入內(nèi)拜見時,只見那夫人,年近五十,容長臉兒,眉目清秀,中等身材,舉止端方,談笑從容,真?zhèn)€象個貴門之婦。璞玉見過了禮,領受了好些器具、荷包、巾帶之類,又設繡墩讓著坐下,問起他讀書的事來。那太監(jiān)裝上煙來,璞玉起身道:“不會抽煙?!蹦欠蛉诵Φ溃骸斑@姑爺真?zhèn)€與我們姑娘有緣,我們姑娘也是不抽煙的。”茶罷,入偏殿更衣。
璞玉穿了錦袍玉帶,外罩朝服,項戴數(shù)珠,跟了柴太監(jiān),復出垂花門,向東又進一重門來。只見有三間書房,門上寫著“既翕軒”三字。原來高瑞暫在此歇息,柴太監(jiān)叫璞玉拜見了,高瑞讓坐待茶,又笑道:“這兄弟你讀了幾年書?”璞玉答道:“五年了。”高瑞道:“你可知道這屋叫'既翕軒’的意思嗎?”璞玉道:“可是取《詩經(jīng)》所云'兄弟既翕,和樂且湛’之意的?”高瑞道:“這名不但和書房與待客之意,先前家兄在時,我二人常在此吃茶,故有此名?!闭f著,只見堂官來回道:“大廳上酒宴至半?!备呷鹈ζ鹕恚溃骸罢埞脿斣诖舜??!闭f畢,一徑去了。不一時擺上宴席來,又有兩位小公子出來,見禮相陪,璞玉看他們也都是聰明伶俐的,亦含笑相讓。
次日便是吉辰,那柴太監(jiān)引著璞玉走入正廳來,但聞管弦嗷嘈,纖樂聲中,那蘇小姐頭蒙紅紗,眾丫環(huán)媳婦們簇擁攙扶而出。節(jié)度與太夫人,遂命晶盞盛素乳,賜與女婿與女兒嘗過后,使二人并肩拜了父母。禮畢出來,仆從們扶持璞玉跨上鏤金鞍轡紅纓白馬,蘇小姐坐了紅幔翠蓋輦輿。
彼時,璞玉前有穿錦著緞的執(zhí)事侍從等三對兒行走,身后跟隨家臣堂官們,真?zhèn)€威儀堂堂,顯赫無比。依原議,因過了此日,一個月內(nèi)沒有好日子,所以在衙門近旁設了行館,待成了大禮,方迎新人回來的。少刻便至館前下馬,扶蘇小姐下輦?cè)朐?。引二人至案前,眾堂官焚香燃燈,使璞玉夫妻二人拜了天地日月。又復相向施禮畢。璞玉先入房,除下撒袋弓鞬,立于門左,媳婦丫環(huán)們,高揭門簾,扶蘇小姐入房,樂止。女儐婦人們,向璞玉使了個眼色,璞玉將弓鞘剛剛伸至蒙紗時,眾婦人們早把蒙子掛在弓鞘上揭去了。
當時,璞玉雖欲看蘇小姐面容,一則因從側(cè)旁不得見其全貌,再則曾涉滄海之人,豈重江河之水,想來琴自歇之仙姿,爐湘妃之艷貌,圣萃芳之彎眉皆世所稀有,因此也不急著去看,轉(zhuǎn)身去在左首坐了。女儐媳婦們引著蘇小姐至西邊東向坐了。
璞玉抬頭看房中,只見錦緞灼目,金碧流輝,寶鼎香煙噴霧,珊樓碧玉燦光,正是:上界神仙府,人間權貴家,終是一郡貝勒之富,不比尋常人家。
一時媳婦們散去,搬過宴席來,獻上紅帶聯(lián)歡盅,使二人吃交歡杯時,璞玉方端詳那蘇小姐,只見敷粉面,圓如滿月,纖長眉,神穿柳葉,體態(tài)舉止,格外莊重端方。媳婦丫頭們獻上長壽面、子孫餅,蘇小姐嬌羞不食,璞玉也略嘗了嘗便放下了。媳婦們收了桌子,掌上燈來。眾人漸漸散去,只剩下蘇小姐的嬤嬤及幾個近待丫頭。又斟上兩壺茶來,便撂下了炕沿上的繡幔。 璞玉自思,昔日緣分,雖未稱心,今日良姻,亦非緣外之事。因舉茶道:“小姐請茶?!碧K小姐抬頭看了璞玉,二人四目相交,璞玉見其目明若珠,已解其心性穎悟不差。蘇小姐吃茶,璞玉又陪笑問道:“早聽得說,小姐與我同庚,但不知名字,愿聞尊名?!碧K小姐聽了,遲疑了一回,緩語答道:“名'己’?!边@正是五百年前定就姻緣,二人一見,便互敬互愛,一言半語中即生出百般恩愛來。
次日,璞玉見蘇己骨肉嬌嫩,身體荏弱,心中十分親熱。而蘇己待璞玉也恭謹敬重,毫不違意,二人竟和睦如鴛鴦了。過了三日,已是起程日期,夫妻二人按禮妝扮了,依舊跨馬乘輿,返入節(jié)度府來。郡中眾官也都迎出來了。那柴太監(jiān)引著二人入祠堂行過禮,方領進正堂來,兩個齊齊拜見父母。太爺、太太二人心中大悅,賜女婿、女兒以華宴。須臾宴罷,跪拜興辭。蘇節(jié)度拉著女兒的手教道:“我兒,如今你出嫁去了,可切記為父之言,為人之婦,須循九規(guī),卻是錯一不可的,蓋勤縫紉,節(jié)飲食,慎思慮,心小語和,守身堅志,戒吟哦,敬姑丈,不言非禮,克棄怠情是也。凡此九規(guī),你若失了一件,便不是我的女兒了?!碧K己一一答應了,灑淚而別。
且說一群人眾,離了節(jié)度府往賁府而來,曉行夜宿,在路趲行,一日來至忠信府。當時,賁府親友本家,遠近畢集,早已預備下了戲班擺筵,等璞玉一進門,便作起雅樂。眾媳婦丫頭們扶持蘇己,隨著遮幔行走,先入忠信堂拜見了賁侯,又拜見了眾老爺,請畢百福祝詞,再入介壽堂,拜見老太太、金夫人、德氏及眾誥命。禮畢,老太太吩咐撤去了遮幔。那時張媽媽、王姥姥、孟嬤嬤、白老寡等也都來赴宴,齊向前看那新奶奶時,只見那蘇己,頭戴五鳳垂珠寬沿冠,身穿九螭紅錦長袖衣,項垂琥珀串間瑪瑙數(shù)珠,更兼面如圓鏡,明眸皓齒,眉長唇厚,十分顯艷,老太太見了歡喜不盡。
白老寡當著眾人,向老太太稱賀道:“我的活佛!原是福壽似海深的,所以孫子媳婦也是這般端正大方,有福有德的,咱們這樣一個人家,不進來這么一個大福之人,也不能承老太太之后了?!庇謬Z嘮叨叨的說了好些使老太太歡喜的話。妙鸞、秀鳳、福壽、綿長、錦屏、玉清等見新奶奶如此,也都歡喜異常??扇讼蚯皵y起蘇己的手,領往新房中來。蘇己見諸般都不在自己家以下,所以心中也覺欣慰。陪嫁蘇己的八個丫環(huán),雙慶、雙貴、慶熙、慶寧、多福、多壽、吉慶、吉祥等一個個也都伶俐姣俏,不在五福、三妥之下。
且說,賁侯及前往迎親的吉三爺,都加倍款待送親眾人,唱著內(nèi)外兩臺戲,終日鑼鼓嘡嗒,喧鬧不絕。龔高、張裕、高亭、馬住等個個盡心治理所任執(zhí)事。又內(nèi)有吳姨娘、鍾可人,外有瑤玉、良玉等迎送男女賓客,忙碌不迭。一時之歡樂景象,也難盡述,直至親歸客散。這三日間,賁府上下,無不個個頭暈目眩,心勞身疲?! 〗K席之日,白老寡又吃醉了酒,拄著杖踉踉蹌蹌,舞舞奓奓的闖進新房內(nèi)來。蘇己原不曾見過這般情況,不覺大驚。次后又有張媽媽、王姥姥二人,也吃得半酣,拖拖拉拉的跟了進來。蘇己方知是吃醉了的婆子們,遂讓坐待茶。三人大叫大嚷:“承老太太的恩典,吃得醉了,我們玉哥兒的這大喜事上不喝,更待何時?”又鼓掌喧笑,沒頭沒腦的鬧將起來。蘇己終是懼怕。福壽向前回道:“他們幾個人都是老太太喜歡的,有功的老管家們的老婆們?!碧K己令媳婦們將孟嬤嬤請了來,賞四個婆子以綢緞鞋襪之類。那些醉婆兒們越發(fā)高興起來,大喊大叫的祝福頌德,直鬧得新房甚不雅觀。福壽看不過,便軟勸硬唬的好歹請了出去。他們所到之處,院內(nèi)媳婦們一群群的跟著看熱鬧取笑。
自此,賁府中又熱鬧起來。轉(zhuǎn)瞬間,又冬盡春來,已至五月天氣了。一日那府里的可人、宮喜二人過來請了老太太安,會了熙清,往新房里來。蘇己忙出來迎入,年青妯娌姊妹們閑話,坐了許久。見外邊天氣和暖,大家遂入會芳園來玩耍。
但見草木一新,百花盛開,五人各處走了一回,至拱碧亭坐下。眾丫頭們見亭外開了桃杏花,爭著折來簪發(fā)。瑗玉笑向可人道:“世人多稱'花色勝人面’,據(jù)我看來,花色雖好,不過幾日便香消瓣落而無蹤影矣。何如美人之面,一年四季常新悅?cè)四?!?br> 蘇己從旁說道:“大爺以為人面勝于花色,據(jù)我看來,還是花色貴似人面,花雖今年謝過,明春又可復開,而人面過了今年,明歲便不如此了。況且,花開年年常在,所以也不知陪過多少佳人了,自古以來多少佳人的嬌容艷姿而今安在呢?”璞玉聽了此言,只當是說出了琴、爐二人不道之言,圣、德二姊未論之語,心中驚喜,向蘇己笑道:“我問娘子一言,世間何物最為長遠?”
蘇己微笑道:“我看凡物都不長久,那尋名的,縱然要殉身帝王,卻如大樹招風,終損其性命。那求利的,不免擔驚受怕,奔走相爭,而棄其父母了。只勸你倡以喜愛,及時行樂,且莫存心于名利二字。世事皆如春夢,雖恩愛夫妻也是不得久遠的。”可人聽了,蹙眉思量:“這新人如何出此不祥言語!”璞玉卻當做至論。夫妻二人,心心相照,終日歡樂玩耍,不離半步,不在話下。
且說,賁侯此番大喜事上,親朋契友,上自公卿大夫,下至黎民百姓,縱然那極無力的,也寫了一紙名帖兒來相賀。但有那孤僻成性的司田人,聞信塞耳,違心背意,全不曾理睬。幸賴這一年來勤奮營干,自那次被盜以來,衣食倒也粗備,已無泣饑號寒之苦了。
一日見春色清明,柳申花綻,不覺又詩興大發(fā),欲續(xù)其先作六首田園詩。方濡墨舒紙時,老婆在旁見了勸道:“你不作詩也罷了,每當你作詩,總要引出些事故來:初次作詩,賁府傳喚,破費了酒肉;二次作詩,縣里來放甚么排頭,折了銀錢;三次作詩,又遭了賊劫,弄得箱籠一空,幾乎不曾舍了性命。你寫的未必是尋樂的甚么方便詩,倒是惹苦惱的不便之兆呢?!彼咎锶寺犃舜笈?,喝道:“饒嘴婆子,你知道甚么,敢來敗我作詩雅興!”遂提筆寫道:
蘇樵之便
養(yǎng)奴秋時不使閑,掃葉抬椏穿林間,
卷詩出檢樵夫事,籬門開處到山邊。 不更之便
貧苦人家稀疏村,流水崖前常掩門, 去彼獨木斷夜路,憑高居險睡自穩(wěn)。 寫方未了,只見穿皂農(nóng)、戴紅纓帽兒的兩個人昂然入來。田人見了心中狐疑,忙問:“你們是做甚么的?何事徑入我家?”那二人道:“縣里派我們,為請先生往賁府來的?!碧锶寺犃速S府二字便不喜道:“我也并非他家奴仆,如何時刻來尋我?你們那知縣也好笑,如何強逼平民,依附權勢之家?”那二人冷笑道:“先生你也無須多言,快快前去倒也罷了,如其不然,以致有污尊面,那時悔之晚矣。”田人聞言大怒道:“似你這等衙門役仆,敢來輕視誰?我竟不去,又將奈何于我?”二人登時變了臉喝道:“這山野刁民,倒竟敢開口傷我們不成?稱你作先生,你倒放肆起來了,你是誰的先生?請你不去,命你去,你去不去,也依不得你了!”說罷,袖中豁朗一聲掏出一付鐵索來,套在脖子上,拉起就走。直氣得田人怒火高發(fā)三千丈,叫道:“反了,反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便如此強凌索拿無罪平民,是何道理?”那二人喝道:“你還說你無罪?其實成了大盜,不齒于人類,難道自己還不知道了不成?”說著懷里取出索捕印文擲給他看,田人揀起來看時,寫道: 某月日,捕獲伙賊某等供稱:強劫村戶所取財物,藏于窩主司春家。云云。
末尾開列那些物名,卻是那次被盜時,院中所遺幾種東西。田人看罷,方閉口無言了。少刻,又問:“如何又拿往賁府?”那二人又取出另一張印文來道:“知縣相公,如今因有人命公案,要出衙驗尸去,況且你這又是盜賊案情,當歸軍衙審理,你的窩巢又屬賁府所轄地面,所以先將你解到那里,取了供詞再議。印文在此?!碧锶艘娏?,仰天頓足,無計奈何,只得央告二人:“少留情面,寬緩一時,待我預備盤纏,再作商議?!倍寺犃?,那里肯依,竟大怒喝罵起來,腳不點地的牽了去了。
老婆在后面焦急道:“你好個方便,還作甚么方便詩不?”一頭說,一頭打點了衣服盤費,趕著送上來。田人暗暗自忖:“此番解交賁府,賁侯或念舊好,洗清我冤枉,也未可知。只是我初入山時,原說;'誰在市井地方見了我,可啐我面?!瘺r且前幾回,留我請我時,也是言語絕決,無情太過了,如今這般行徑,眼見得遺笑于人,倒不如死了干凈?!毕氘?,一路來尋死覓活的鬧了幾回,爭奈那二人管防嚴緊,不離半步,一時已至賁府前來。黃明迎了上來,問明了原委,命且站在一旁,接了印文,至會事房,交與內(nèi)門子進去了。
田人見賁府眾人,往日都是稱他作師爺?shù)?,如今見了竟全不理睬,不覺感嘆世情之炎涼。求了個相善的,欲見璞玉之師史經(jīng)濟與李憲章二人一面,煩他通報。那人去了半晌,方出來道:“李師爺不在府中,往莊上去了,史先生說:如今你身累盜案,不可與往日相比,應避嫌疑,待事結之后,承責拜見呢?!碧锶寺犃?,長嘆一聲,見賁府門客如此尊貴,方覺名利二字,人所必求?! ∩夙?,擊云牌,開儀門,命傳罪人。田人只當是賁侯坐堂,昂然入來看時,原來是幾個家臣與龔高、張裕等坐公堂。見了田人,放下臉來道:“老爺吩咐,此事雖是縣里解來的,卻是一個小小盜賊案,命我等取了供詞,待明日自縣中解送匪徒之后,方親自臨軒,面質(zhì)審決,你且先供上詞來?!碧锶艘娺@幾個人,昔日他與賁侯對坐時,都是在一旁侍立的,便不放在眼里。欲待立著說明原故時,只見當中坐的一個喝道:“我們是依法取供的,你乃是盜犯,這又是法地,你不跪下,難道輕慢王法不成?”田人見兩旁公役,都持棍捋袖,怒目相視,似有動手的光景。這正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睕]奈何,只得曲雙膝跪下了?! ∧枪偃×斯┰~,命舒謙寫了,畫了押,道:“你可把話說實了,明日老爺坐堂,與那起匪徒們對詞,若果兩下言語參差,用起刑起,那時且莫后悔?!碧锶寺犝f動刑二字,不覺大驚,直嚇得昔日那般孤高自傲,凌云氣概,如潰水之崖,頹然而下,心灰意冷,低下了頭。龔高在旁,欲命除其索鏈時,那兩個堂官道:“老爺原要嚴處此事,以免徇情縱放朋友之嫌的,如你做保便放,明日傳時也須鎖上來。”公役們應聲“是”,方去了索鏈。田人感戴龔高之恩,起來深深打了一躬。
公人們便把他帶了出來,尋下處時,適才田人求告的那人指道:“往西北那山谷里去,有老爺為李師爺建造的田莊,到了那邊與你的事有些益處,也未可知。”田人聽了大喜,央著公人,忙入谷口而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李憲章力勸司田人 琴小姐終始璞公子 話說司田人央求兩個公人,走入西山谷中,行不上十里,山回水轉(zhuǎn),便至一所修竹茂林的山莊來了。遂即向前扣柴門,忽聞犬吠之聲,見一個紅襖短發(fā)的小童開門出來,陪笑相問。田人一一說了,只見李憲章頭戴小圓帽,身著寬袖衣,慢慢的迎出來相見。田人此時正在困苦之中,是牽累官司的人,見李憲章不忘舊誼,以禮相見,心中大喜,深深作了個揖,攜手入院。但見: 荊門嚴緊,竹路彎轉(zhuǎn)。新開鮮花,蔓懸籬墻之上。晚落枯葉,擁集土階之下。數(shù)椽茅屋,外觀樸而內(nèi)工精,殊非農(nóng)夫之所造。四壁紗窗,遠看粗而近視美,蓋系墨客之巧工。山不高而秀,水不深而清。若非隱君子之所居,定是顯貴人之別墅?! ±顟椪屡c田人,入茅堂坐下,先自寒暄了一番,再問他遭事之故。田人便將前番被盜及再次屈枉之事,一一說了一遍。李憲章?lián)u頭嘖嘖。又問及將欲如何處時,田人道:“我自思捫心無愧,待見了賁老爺,據(jù)理說實話罷了,他豈不辨曲直,便動起刑來不成?”李憲章道:“這使不得,你雖不曾做窩主,藏過贓物卻是真的,倘或?qū)徚顺鰜?,只怕不能輕恕。我既與你相處有年,自然有為你分憂之義,斷無坐視之理。待我明日入府,與你分說,解此冤屈。只因你無故去隱居,使人人疑心,只當你行徑可疑,更兼如今出了這般事體,憑誰也得細審一審了。這些事也只好都保在我身上。但有一件,你再不可往山野隱居去。這一所院落,原是老爺為我避居喧鬧而建的。想我那里有這般清福,況且我也離不得府里,再說自耕自食也是大苦事,還是不如吃現(xiàn)成的好,所以索性將這院舍讓給你,我依舊進府。如此一辦,一則你可免去身臨市井徒受啐面之辱,再則也可釋去居山谷而惹人疑為賊窩之嫌隙了,這豈不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田人原一見此莊,即已垂涎,今忽聞此言,驚喜非常,只不知是真是假,只說了一聲:“待事畢再議?!崩顟椪職㈦u治酒款待田人。夜晚閑話中,田人問道:“近來老爺還惦念我不了?”李憲章道:“老爺?shù)男牡惯€未變,常說:自你去后,因不得聞過,這二年中間,不知做錯了多少事,田人在時常提醒著,使我不致獲罪于先祖,遺禍之子孫。又追念你如藥似石之言,把你住的屋子名之為'奈何齋’了呢?!碧锶寺牣?,方厭惡起自己往日無知的行徑,悔恨去的不合世情。也因二人分別數(shù)年相逢,若說李憲章他鄉(xiāng)遇故知,而司田人正在困頓之際,倒似酷旱逢甘雨了。二人直說到夜半方寢。
次日,李憲章早起往賁府去了。田人獨自一人留在院內(nèi),信步閑看,只見各處修造得極是悅?cè)诵囊?,正是文人耕耘之地。心中自忖道:“他既得了這般一個樂境,豈有自己不用,白白讓與他人之理,這也只是妄談罷了,不可信以為真?!闭灶櫯螘r,只見忽然走入一個公人來了,田人當是來捉拿的人,不覺大驚,及細細打量時又似見過面的。猛然想起,卻是舊年去放他排頭的那個公差,遂慌忙相見。那人自袖中取出兩包銀子道:“去年先生求我,為免官差與我的這一百兩銀子,因不曾破費,事已辦妥,如今先生又要見賁老爺,如果賁老爺知道了,我們是擔不起的。所以將原銀奉還,但求先生得地之后,且莫提起這事?!碧锶梭@異不受,叫他拿去用時,那人執(zhí)意不從,放在桌上,說聲“得罪”,便出去了。田人詫異道:“豈知衙門公差中,也有這般好人?!薄 ≌隗@疑不定,只見幾條大漢自外邊推開門,昂然直入。田人抬頭看時,也似認得的,直嚇得魂不附體。那一群人,原來是半年前舉火行劫的強盜們,也向田人舉手道:“故人別來無恙?”田人此時已心膽俱裂,不知他們在官府押著,如今做眼來捉拿自己的,也不知是他們私自逃出來,尋來藏躲的。正自發(fā)怔時,那些好漢們道:“田先生許久不見,不認得我們了?”田人聽了,不寒而栗,只得說道:“未敢相認。”大漢們道:“豈有不認得的理,便與你說了實話吧,我們此番前來,原是好心,并無歹意。先前劫掠你時,并不曾知道尊名,只當是慳吝可憎的山野富豪,劫得貴庫一空了。后來有幾個弟兄被獲,又因未知詳細,牽連了先生,以致被拿了。我們近日來求告官府,尋找解脫時,方知先生乃是賁侯之密友。當日得罪了先生,今已追悔不及,所以特意尋來,一則陪罪磕頭,再則為將所劫之物如數(shù)返還。我等乃是山林莽夫,有眼不識大賢,懇乞笑留原物?!闭f罷,不待田人答話,將幾個大包裹都擲在面前,一齊揮手出了大門,不知去向。
田人見這般光景,越發(fā)愁上加愁,疑中生疑,道:“他們雖眼前漏了網(wǎng),終有被獲之時。我又與他們見了這一次,倒是為害不淺。況且這些失落之物,豈有不首官府,不與人聞,暗自賊盜手內(nèi)取還之理。倘或如今在押之賊說出這些情由,官府追查起來。如之奈何?送官的是?還是藏的是?”想到這里,真?zhèn)€是萬千難處,左思右想無法處置。只得關緊籬門,袖手悶坐。正無可奈何之際,忽聞人馬喧闐,一人捶門叫道:“老爺來了?!薄 √锶嗽欠溉?,亦且又有了這許多證據(jù),如今聽敲門聲,自然驚慌,心中焦急:“如有人進屋里來,見了這些東西怎么處,欲待移動移動,也不知那屋何處可藏東西?!闭奶幪綄r,但聽捶得門響聲如雷,叫:“老爺快到了,快開門!”田人忙上山莊高處一看,只見遠遠的一群車馬,沿著大路上來,心中愈覺窘急:“倘或賁老爺進來,見了這許多的大包袱,以致忽然翻臉,當做拿了賊贓明證,如之奈何?”料想此事兇多吉少,直急得汗流如雨。
且說,門外那些人,等得不耐煩,搬開了門躥進來道:“先生這是甚么道理?我們老爺同著眾位老爺都要來望你,你卻為何做出這般牛心事來?”田人越發(fā)疑惑起來,想道:“我乃是犯人,官府不加刑便是萬幸了,豈有審官來望犯人之理?”說時遲,那時快,車馬早到門前,賁老爺下了車,左右有史經(jīng)濟、李憲章二人相伴,身后眾貴公相隨,一徑走了進來,都是田人往日相善之好友。田人見他們面色倒皆從容安閑,似無為害之意。無奈何,只得正了正衣冠,忙迎了出來。自不敢有昔日相與之態(tài)度,見了賁侯便跪下磕頭,賁侯大笑,忙向前扶起,進入草堂,田人又一一揖過了眾友。
賁侯但說別后相慕之情,并不提及賊案一事。田人正驚異時,少刻,又擺上酒宴來了。田人一日之內(nèi),遭此三件奇事,覺得如在夢幻之中,真?zhèn)€是禍福齊至,喜危同遇了。自家揣摸了半日,終不能解。待吃過了三杯,方定了性,吃到半酣,便膽壯起來,忍不住先自發(fā)話,將本日之事述說了一遍,又道:“衙門中也不可謂無好人,綠林間一般也有英雄好漢呢。只是賁老爺昨日如何那般自尊,而今日又如何這般謙恭起來了?只此一件,犯人所未知者也?!北娙寺犃舜嗽?,都大笑起來。
賁侯起身,親手斟上一杯酒道:“先生請酒,前前后后多少事,都在這杯酒內(nèi)?!碧锶瞬唤馄湟猓桓冶憬?,再三欠身推辭。登云先生史經(jīng)濟,從旁笑道:“司公你且先接了酒,老爺此酒內(nèi)有三件事,一則慰你驚恐,再則釋其強逼之過,三則賀你得了資產(chǎn)?!碧锶酥坏媒恿司?,吃一口,即又追問其故。李憲章在旁,搖著扇子,從頭說出了這一段公案。
原來因賁侯思慕田人不已,后又見他招而不至,故李憲章獻計:軟勸不如硬諫,他既欲享林泉之樂,且由他去。待他嘗了嘗山野之苦,若仍不回頭時,只得使晉文公訪賢之法,不得不用焚山燎石,強求介子推之計了。所以先使縣役,委以賤差,費其銀錢。次后又遣人驚擾,收其財物;又恐他不回頭,留了遺物,伏下了禍根。料定他到困苦之極,必來告求。豈知他依舊不改拗性,所以第三回便戲以苦計,輕輕的拘了來了。眾人之意,本要牽他往街市,令幾個年青狂徒啐面辱之。但賁侯不允,并事先又替他預備下了院舍良田,不獨內(nèi)有款待賓客及內(nèi)眷居住之室,又有飼牛拴驢之棚及雞舍狗窩,無不建造齊備。然后行了李憲章之計,取到這里來的。再說午前那兩件奇事,也都是他們所施之計。特地送還失物,使他看了,化大驚為小疑。及見面之后,說明了原故,變小喜為大喜之法。
當下,李憲章將這些事情,夾戲襯謔的細細說了一遍。田人聽罷,如醉方醒,如夢初覺。待要生起氣來,他們本是出于好心,亦且所建院舍,所備田畝,比自己的高上三倍,猶似可喜。若說不生氣,他們所施之計所做之事也忒毒了,況且更兼想起昨日索拿跪?qū)徶?,其實又羞又惱。遂往后一仰,倒在椅子上,大聲叫道:“罷了,罷了?!庇值溃骸拔易跃恿秩詠?,兩年半中,不曾得一日安閑,遭了三番大災,遇了幾番驚恐,況且一次險似一次,我只當是古之世外仕宦,山中君子,洵非俗世庸人,這等枕云遁溪之樂,乘牛擊木之喜,皆由先天定數(shù),倘或前生無分,山水煙霞之景,均可致人以患難矣。誰知原來是你們施此奸謀詭計的?!北娙寺犃撕逄么笮ζ饋?。大家快樂歡飲。田人吃得大醉,舞蹈喧歌,飲至夜半方散。
次一日早將田人妻兒箱籠及牛羊家畜等搬了過來。田人大喜,自是闔家消受現(xiàn)成之福,不提。
從此,賁侯喜得聞過,常來與田人盤桓,其余諸公也時來閑話。田人亦感其賢己,凡不合尊卑之禮,有礙名分之事,莫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賁侯又將“奈何齋”匾額,移來懸在這里,不時前來,數(shù)日相伴,不下山去。今世如田人之友,雖百內(nèi)存一,然似賁侯,富貴而不驕,但愿聞忠言,為友慮之徹,疏而不變心,違心而不忘情者,雖千萬人中未必有一人矣。所難得者愿聞過也?!兑粚訕恰芬粫?,庶免后世罩壇拭幾,賴有此一段故事也。
一日,賁侯自山莊歸來,入內(nèi)與金夫人閑話中問道:“這幾日媳婦如何不見?”金夫人道:“他這些日子不知怎么,說是月信不來已兩個多月了,請王大夫診視了,說是'脈息不明’呢。幾日來,一到下午便不愿動彈,話也懶得說,只說眼睛脹痛。所以我已吩咐:不必按禮,也免了他晨昏定省,好生養(yǎng)著身子,老太太、老爺問時,我替回復。我又咐吩璞玉別勞動他,別讓他生氣,靜靜的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想甚么吃到我這里來取。他若有個三長兩短兒,這么個性情兒,這么個聰明的媳婦,白日里打著燈籠,只怕沒處找呢。我們媳婦的寬柔和平,敬謹為人,內(nèi)外親友那一個不惜愛呢,所以我心里也有些不安?!辟S侯道:“依你這么說,媳婦莫不是喜罷?沒來由別只管吃藥,倒是常喝些燕窩湯的好。只是自姑娘出了嫁,如今已有兩年了,至今還不曾去人探視,我本欲在這兩日內(nèi),遣璞玉前去,若是媳婦又這么病著,如何使他去得?”金夫人道:“我也料著是喜,玉兒去也不妨,多則半月內(nèi)就回來了,此間不是還有我照應著嗎?!辟S侯點頭,遂喚璞玉來,命往建昌地方探望姐姐去。
璞玉領命出來,回到屋里,蘇己問道:“老爺叫去生氣了不曾?”璞玉搖頭道:“不曾,只叫我往建昌探望姐姐去呢!想來你身上有病,如何撂下去得!”說畢,長嘆一聲。蘇己執(zhí)著璞玉手道:“大爺不必傷心,我的病也不甚重,你去也不過幾日內(nèi)就回來了。一則父命至重,再則看姐姐也是要緊,我那里就至死了呢。”說著不禁流下淚來。璞玉忙替他擦著眼淚,一面說道:“你別愁悶,我去也不過十幾日就回來了?!碧K己強支著病身起來,與雙慶、雙貴等,預備了璞玉的衣服穿戴一應用物。
臨去之前,璞玉又恐蘇己孤悶,央了熙清過來同住,又再三叮嚀了福壽當心服侍等事。少年夫妻,自相遇以來,又是分外親熱的,離別之晨,不免兩下傷心了一回。至介壽堂后,老太太又教璞玉道:“到了那邊也不必耽擱多日,你媳婦也病著,問了他們安好,即便回來。”璞玉答應了。別過老太太、金夫人出來時,蘇己扶著福壽送至垂花門而回。
到外頭見了老爺,又復領命,帶了仆從們出來。離家時雖與蘇己不忍割舍,起程之后,一則因想念德清多日,再則又可見琴、爐二人之面,在路趲行,一日便到金紹家來了。
且說,德清夫妻已知璞玉來,那日迎出儀門,彼此相見。德清拉著兄弟手,無語流淚,璞玉也悲喜交集。入房后,德清跪請了老太太、老爺、福晉姨娘安,再問了闔家大小的好。璞玉也問候了姐夫、姐姐。姊弟二人,兩年來得相見,歡喜談笑之情,也難盡述。那金紹也是和順君子,與璞玉無不情意相投。
晚飯后,姊弟二人燈下敘家常時,德清問起:“聽說你的媳婦為人賢德,其實怎么樣?熙妹妹又小,二人可和睦不和睦?”璞玉一一回答,說了許多話,直到夜半方安歇了。
次日,見金紹家院舍雖無賁府之高廳廣字,倒也齊整嚴緊,心中也覺歡喜。又聞金公家離此不遠,欲往探訪,問德清時,德清道:“聽說舅舅進京去了,大舅母又為爐姑娘之故疾,帶往湯泉沐浴去了。家中只有二舅母、母女二人。琴姑娘已有了人家兒,聽說今年秋天便要娶過去,所以如今正忙著針線呢?!辫庇衤犃速级嗖豁樞牡脑?,大為掃興。但因舅父家,不可不往。
至金府來時,真?zhèn)€是靜悄悄的。門子傳報后,顧氏命璞玉入內(nèi)相見了,問候了家中安好,設宴款待。璞玉因不見琴自歇,問:“姐姐身上可好?”顧氏遂吩咐丫頭們:“傳于你們姑娘:外甥哥兒來了,要見見?!毖绢^們?nèi)チ税肴辗交貋淼溃骸肮媚镎f:問兄弟好,如今身上不好,不能相見,如果必欲見時,明日再說?!鳖櫴闲Φ溃骸芭杭倚宰?,一有了人家兒,不論甚么人,都羞于著面。哥兒不知道,琴丫頭有了人家,今年秋天人家就要娶過去,所以你舅舅辦嫁妝去了,不然你這次也可見著他了。你今日且住在這里,明日見了你姐姐再去?!辫庇翊饝?。
口內(nèi)雖問著聘琴默的人家兒及金公回來前日子,不知何故,心中只覺悶悶的,飯后在外書房安歇了。一夜盤算著琴默未見之故,又想起他扇子上所題之詩。自思:“琴姐姐怨恨我自然是不淺的,只是你那里知道,我自己不得張主的原故呢?!闭罐D(zhuǎn)心酸,直至天明,不曾合眼。也不知枕上流了多少淚。
次日早起,梳洗已畢,進內(nèi)來時,顧氏正誦早經(jīng)。因此命丫頭們領璞玉到他姐姐屋里暫坐。這正合了璞玉之意。走進琴默所住的院內(nèi)來,只見花木蘢蔥,三間繡房,雖未畫棟雕梁,建造得也盡精巧。璞玉方上臺階時,瑞虹迎了出來,打起門簾子,請入外間,笑道:“大爺這里暫坐,姑娘還未梳洗完呢?!辫庇癖阕跂|邊炕上,周覽那房中陳設修飾。等了半日,忽一小丫頭掀起內(nèi)間內(nèi)簾道:“姑娘出來了?!敝挥X一陣香氣撲鼻,琴自歇扶著憑霄冉冉而出。但見: 裁就名花容顏,綾裹細柳體態(tài),看紅麝白玉奇柔潤,又正是燕飛鶯翔時,云鬢烏色連云水,眉端青黛透眉杪,裊裊婷婷非但難畫,便是身影亦嫵媚?! ¤庇裎匆娗僮孕褍赡暧杏?,常言道:“三日不見,拭目相看?!彼票认葧r更覺光艷照人了,見而大驚。二人相見施禮畢,璞玉道:“兄弟不知進退,使大姐姐忙了。”琴自歇笑道:“我梳洗煩慢,以致貴客多候了?!倍怂旆仲e主而坐。璞玉道:“兄弟那年未得親餞姐姐,別后實是悔恨不及,更兼每當想起姐姐深思厚愛,使我五臟幾乎都碎了。今又幸得一見,愿得終日相聚。只恐磚列玉側(cè),有污姐姐光顏。”說著不覺流下淚采。琴默也滿眼眼水,勉強笑道:“我們乃是至親骨肉,兄弟何出此言??v早晚相聚,也非他人,只是似我草芥之身,比之與玉,未免過譽了?!辫庇竦溃骸按苏^'白玉不自知其潔,楠木不自知其香’了?!?br> 琴默笑著說道:“請入里間拜茶。”遂讓璞玉到內(nèi)間坐了。一時丫頭們備上茶果來,璞玉一面吃茶,一面抬頭見墻上掛一紫竹洞簫,便笑問:“素知姐姐善琴,原來也善于簫?!鼻倌溃骸安贿^閑著胡亂吹吹罷了,那里會這個。”璞玉將起去將那簫取下來看時,只見單絲系著一個瓷環(huán)在上面,璞玉道:“姐姐如何不系個玉環(huán),倒系了這個?”琴默笑道:“金玉之物,豈可多得,我那里有?!辫庇駸o意的說道:“不是還有我小時候給的那個玉環(huán)嗎?”琴默點頭微微一笑道:“自古以來,人偏戴個玉環(huán),竟不知何意?”璞玉道:“據(jù)聞:玉乃取其潔,環(huán)乃尚其終始如一也?!鼻倌贮c頭道:“原來如此,因我愚昧,你雖將他給了我,我卻未解其意,幸賴愚鈍,未改終始。”璞玉聽了,羞得滿面通紅,縱有滿腹言語,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長嘆了一聲,低下了頭,只顧說那簫好。方欲吹時,琴默又讓茶,璞玉笑道:“姐姐這簫賞了我罷?!鼻倌溃骸斑@也無甚可取之處,不過中心空空而已。兄弟若要,明日奉送。”
正說著,顧氏太太進來了,遂一同吃了茶。又住了幾日,自思:“永居也無用。”只得暗中流淚,拜別了顧氏、琴默等來到德清家里。又過了幾日,因心中記掛著蘇己之疾,便向姐夫、姐姐告歸。德清也知其心中愁悶,方欲送別時,只見丫頭們回:“顧氏太太那邊,遣瑞虹姑娘來了?!庇笫?,下文分解。 第三十二回 悲催艷魂歸太虛界 哀函香淚灑在人間 話說德清喚進顧氏所遣一個媳婦同瑞虹進來見了,那媳婦將顧氏贈金夫人的各色禮物一一交與了璞玉,又從瑞虹手中取過一件紅氈袋盛的東西,笑道:“這是我們姑娘吹過的簫,那日大爺要的,姑娘回了我們太太送來的。”璞玉忙站起來接過,向瑞虹欠身道:“歸去回復姐姐謝恩?!?br> 原來德清已生了一子,見嬤嬤抱過來,璞玉喜愛,玩耍了一會子,待領了德清送回家的饋儀后,金紹奉酒送行,姊弟二人灑淚而別。這正是:“離合悲歡無定時,東西南北任馬足。”璞玉歸家心切,沿路也無心賞玩野最。又正值清秋,如風卷殘葉,一日回到家中,入介壽堂見了老太太,又見過了老爺、太太。回到自己屋里來時,蘇己扶著人降階相迎。
璞玉見蘇己越發(fā)形容憔悴,體衰力微,氣喘吁吁,弱不勝衣,忙握住雙手入房,一邊道:“噯喲!如何這么幾日內(nèi)使瘦得這個樣兒了,不知又添了甚么?。俊碧K己滿眼淚水,說道:“倒沒添甚么病,只是咳嗽不已,不時發(fā)冷汗,懶得吃東西?!辫庇聃久嫉溃骸袄蠣?、福晉姨娘不曾請大夫診治嗎?先前那藥若不濟事,只管用那一樣做甚么?也該換一換了?!?br> 正說著,只見秀鳳、雙慶等眾丫頭們進來見禮。璞玉喝了一盞茶,遂起來欲回老太太,另請大夫去。蘇己忙按住坐下道:“昨日聽說,老爺也尋別的大夫呢,再等兩日不就知道了!如今你剛剛回家來,即為我的事到上頭去回,豈不老爺、太太沒照管似的了。我料這病,也無須用藥治,只是好生養(yǎng)著不出屋,托老爺、太太的福,也沒甚要緊似的。”說話間又干咳了幾次。璞玉心中愁悶,又寬慰蘇己,說給爐湘妃先前得了此病,而后痊愈之事。聽丫頭們說:“二姑娘來了?!毕坪熖?,只見熙清走入來,請了哥哥安,又問候德清,說笑不提。
自是,蘇己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晝間合目而臥,不愿動彈,夜里不能入寐,時時咳嗽不已。終日為病魔所纏,不得一時安穩(wěn)。那般個嬌柔身軀,如何禁得起,直咳嗽得鶯喉嘶啞以至漸漸言語無聲了。蘇己自度不能痊可,只有暗暗哭泣,眼眶也漸漸眍僂下來了。
璞玉看著心中著急,只得往老太太跟前來回。當時老太太聽說外甥女兒圣如要出嫁,所以喚了金夫人來商議送嫁妝的事,正叫妙鸞、秀鳳包裹衣服、首飾、綢緞等物。璞玉問綿長,知道了祁璞玉的哥哥娶圣如之事,心中又添了一層悲凄。沒奈何,長嘆了一聲,倒背著手,往會芳園哭去了。
一日,又值秋末冬初,那府里的德氏婆媳二人,過來請了老太太安。鍾可人原與蘇己親近了幾年,抽空兒來看望來了,璞玉自介壽堂伴著回來,可人輕輕走到內(nèi)間時,蘇己見了忙欲起來相見。可人忙搶步向前,握住手道:“快別起來,別動,當心頭暈?!闭f著看了蘇己的臉,失聲道:“哎呀!只兩個多月不見,怎么瘦的這個樣兒了?!闭f著坐在蘇己身旁。
璞玉喚丫頭們:“快倒茶來,嫂子在上屋沒吃茶。”可人緊握著蘇己手,勉強笑道:“妹妹此病,終究是甚么上頭得的呢?”蘇己道:“嫂子??!我遇著這么一個人家兒,老爺、太太又象自己親生的一般疼愛。你兄弟雖然年青,倒也他愛我敬的,這幾年來沒紅過一次臉。再說闔府上下同輩兒,姐姐你是不消說的了,別的不管是誰,無一人不愛惜我的,也無一人與我不好的。如今我染此不治之癥,自老太太起,老爺太太前,未得孝順一日,再姐姐你這般疼我,縱有十分報答的心,也不能夠了,我自度此病未必過得去今年?!?br> 璞玉從旁聽了那些話,如萬箭鉆心,不禁又流下淚來??扇艘娝麄冞@般情景,也不免傷心,只看著病人的光景,自忖:“若自己傷起心來,卻非勸解安慰之意?!毕氘叄蜩庇竦溃骸按鬆斈阋策牌艐寢尩牧?,妹妹不過因為恨病不愈,所以說這話罷了,那里就到那個地步呢!況且也不是老了,退了年月災星也就好了?!闭f畢,又向蘇己道:“你別胡思亂想,豈不自己添了病了?”璞玉道:“他這病只止了咳嗽就好了?!笨扇说溃骸按鬆斈阒还茉谶@里作甚么,老太太豈不惦記著,你且先去,我們姐妹們再略坐坐?!辫庇癖愠鋈チ?。
這里可人又說出好些人,打比方勸解了一番,說了許多衷腸話兒,抽了幾袋煙。又道:“你好生養(yǎng)著身子,我再來看你。適才聽老太太說,這里老爺遣人去尋那個治好爐姑娘病的大夫去了,你這病也該好了,所以想起好大夫來了。”蘇己強笑道:“憑他是甚么好大夫,就是精仙,治得病治不得命。姐姐,我知道,我這病不過是捱著日子罷了!”可人道:“你只管這么想,這病甚么時候才好呢?總得想開一些才好。聽大夫們說:若不好生治,怕是春天不好呢。咱們也不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兒,這里的老爺、太太,若聽說治得你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yǎng)著罷,我要回去了?!碧K己道:“姐姐,恕我不能送了,閑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我一個人實是悶的慌,我死前與姐姐多說幾句話兒?!笨扇寺犃?,不禁滿眼流淚,道:“我得了閑,必常來看你?!逼溟g德氏已打發(fā)人來叫了兩三遍,于是辭別了出來。
賁侯聽說媳婦的病如此重了,心中愁悶,與金夫人商議。因這里幾個大夫都不濟事,想起了那年璞玉病時請來的那個劉大夫,忙備車馬去請時,不想差人去了十幾日,方回來回復說:“那劉大夫,去年回福建老家去了,問他親友時,說是三年后才得回來?!辟S侯聽了,低了頭,想福建去此數(shù)千里遠,無奈何,只得又尋左近別的大夫用藥。
可憐那蘇己,病勢雖重,斷不肯蓬首垢面。身子雖已弱不禁風,總不疏晨昏定省之節(jié)。老太太、金夫人等雖說了幾次,略有些力氣便過去,直等到賁侯說后,方止,闔家上下大小,無一人不為他擔憂。捱過了寒冬,至初春上浣,見百藥無救,雖服以升斗,病勢有增無已,全無效驗。蘇己一日己心灰意冷,打定了主意,也不吃燕窩,也不服人參,待璞玉自外頭進來后,說道:“妾自遇了大爺,受盡了深恩厚愛已至今日,不曾報效得涓埃之萬一,倒因為病了,自老太太起,老爺太太和你都添了說不盡的煩惱。到了今日,父母之心雖未盡,妾意已足。人生在世,都難免一個死字,只看早晚罷了。因前生結得善緣,今生得生在富貴人家,又托賴父母大德,遇了大爺你,老爺太太的恩德重如山岳,雖聞府上下也沒一個人不愛敬我的,只怨我緣分短蹙罷了。如今只有一件事相求:因妾自幼虔心佛法,如今又是將死去的人了,所以除了佛經(jīng),更無可救;若念結發(fā)恩情,在妾還明白的時候,請一位有道僧人,使我聽聽佛音呢!但得如此,這一生的心愿已足,再也無欲無怨了?!闭f著已哭得淚流沾襟。璞玉聽了不禁大哭道:“你如何只管這么說,難道真?zhèn)€就死了不成?先前你家里來了兩起人,都打發(fā)他們說不妨礙的,如今因這里大夫們都不濟事,老爺昨日已遣人說給你家知道,從那邊請大夫去了。等來了之后再看,在他手里得救,也未可知?!薄 √K己嘆道:“也無須如此了。我們那邊的大夫,我非不知,況且聽得上回來的人說,父親癆病復發(fā),這一去與誰也都無益,反倒添了老父的病了。為人子女一番,不能承歡于父母,卻叫這么憂心,也是罪過?!闭f著又禁不住咳嗽起來,便合眼而臥。
璞玉仍復癡等著自東北郡來的大夫。不過兩日,蘇己已漸漸不進飲食,以至耳光昏暗起來,又不時問璞玉:“所請之僧怎么樣了?”璞玉無奈,只得往逸安堂來回。彼時賁侯與金夫人正商量著媳婦的后事,見璞玉來,問怎么樣,璞玉一一說了,又回了要聽經(jīng)的事。賁侯長嘆一聲道:“可惜了兒的一個媳婦!”金夫人合掌念佛,又贊道:“好媳婦?!币蛴执哔S侯為他延請一位高僧。賁侯低頭自忖:“合當滿足將亡者之心愿?!币蛩匚艟粗厍嗌剿略乒榷U師的功行,遂遣高珍前往禮請。 那日差往東北郡的馬住已回來,非但不曾請得大夫來,況且說蘇節(jié)度亦故。璞玉聽了大驚,恐蘇己聽了更碎心,禁不與聞。
次日,那云谷禪師果然來了。賁侯、璞玉出門相迎。只見那禪師眉白面紅,年逾耳順,背脊微傴,緩步冉冉而來。遠看則修行超三仙,道德出眾格;至近則香氣遍氤氳,教法脫紅塵。見了賁侯稽首問訊畢,入忠信堂坐了,便問相招之意。璞玉向前一一說了。那云谷禪師將弟子們留在外邊,獨自跟著璞玉入蘇己房中來。
那時早已備了法坐。蘇己因一時歡喜,身上有了些氣力,遂跪在臥榻上合掌叩拜。云谷禪師盤膝端坐而問曰:“夫人請貧僧來,欲修身后之功行乎?抑欲釋今世之羈絆乎?”蘇己問道:“何謂修功行?何謂釋羈絆?”云谷禪師道:“修功行者,奉金身而入我空門,受五戒而終身恪守,然則,身后必得上界天人之體,此之謂修功行也;釋羈絆者,慮世道之無常,了吾身之苦難,悟自無始之世,慢道婦人之身,縱那梵王之體,莫不離棄而去之者也。嫌此身若非枯骨,亦系臭囊,充斥乎三千世界,如穢蟲之盈窖,而不復繾戀,此之謂釋羈絆也?!碧K己聽了,哀哀言道:“承明師指迷,凡我此身之事,已棄擲盡矣,但求慈云籠罩,憫憐超度,賜以身后之功行足矣?!倍U師合掌道:“善哉!善哉!實是難得。然修身后之功行,亦在夫人自身之行,老僧但引入其門而已矣。非爾不自勉,而吾所獨和之者也。故須先受五戒,既受五戒又須棄十惡,為詳察事之始末,我且一一問你:身之三業(yè)中,曾做殺生否?”蘇己答道:“喚小婢而除花蒂,搖輕扇而落蝶翼矣?!倍U師問:“曾做偷盜否?”蘇己答道:“未知新綠誰家樹,暗自遙聽簫聲矣。”禪師問:“曾動淫邪否?”蘇己答道:“對晨鏡而視彎眉,制春鞋而繡鴛鴦矣?!倍U師問:“舌之四業(yè)中,曾出妄語否?”蘇己答道:“世情喜樂笑謔間,曾言前生為天女矣?!倍U師問:“曾做綺語否?”蘇己答:“逞才閨闈寫文章,對景嘗和花鳥詩?!倍U師問:“曾使兩舌否?”蘇己答道:“使女違言無理時,訴與夫婿訓責矣?!倍U師問:“曾做惡口否?”蘇己答:“指責紫燕污繡房,咒罵東風催花矣?!倍U師問:“心之三業(yè)中,曾動貪欲否?”蘇己答:“積書畫而成千疊,種花草而滿庭園矣?!倍U師問:“曾生嗔恚否?”蘇己答:“為爭才女而擲硯,因嫌惡婦棄玉簪。”禪師問:“曾發(fā)愚癡否?”蘇己答:“恨病已止服藥餌,將死斷棄世事矣。”禪師聞言喜笑,先傾凈瓶法水以灑其頂,除彼污垢。次舉手中墮鈴以鎮(zhèn)其背,裝彼法甲,然后令蘇己拜師,受以永待之五戒道:“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食肉?!?br> 戒畢,蘇己將簪發(fā)之紅綠,耳戴之珠玉,腕上之金鐲盡皆捋了下來,獻為聞法之報。云谷禪師若不取,則非為引蘇己于福德之道,便收其所獻。臨別時又合掌道:“徒弟!你今已超脫,須得永守我此法教,視同性命一般,老僧今且歸山,愿我?guī)熗剑砗笏偻鶚O樂之鄉(xiāng),蓮花臺上相會?!苯Y罷善緣,如同步云一般去了。蘇己如別父母啼泣拜送。
自是,蘇己止了閑言,常合目靜思師教,無奈病魔不使安穩(wěn),成日里咳嗽不止。一日覺得氣蹙,自知時辰已至,命丫頭們扶著抬頭看時,只見璞玉哭得似淚人一般,坐在床頭。遂又合目靜了一靜,方說道:“常言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也沒別的說的,只恨未得報父母重恩,日后但念我數(shù)年薄情,愿多孝敬一分……”說到這里,心中悲慟,雖欲哭,卻一滴眼淚也沒了。璞玉嗚咽啼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下金夫人、吳姨娘、妙鸞、秀鳳、葉兒都從外邊進來了。見了這般光景,知是不好。
彼時蘇己目光已散,又爭著命向璞玉只說了一聲:“妾已永……”說到這里強合了掌。可憐!正是:
一縷香魂隨風去,幾片浮云消天邊。
眾人忍不住,一齊放聲大哭起來,更不說璞玉仰天跌足大哭不止。
彼時,管家媳婦們,因早已預備了后事等著,即時移入吉器,布了帷幔幾具畢,又備上茶果,叫璞玉祭餞燒錢糧。璞玉舉目看時,早巳不見了蘇己的身子,但見香焚玉爐,燈燃素盞,銀瓶插花,設在幾上了。那般凄涼景象,實不忍看。也無心奠茶燒紙,大聲哭道:“我妻你往那方去了?叫我何處去尋?……”
正哭得如醉如癡,醒轉(zhuǎn)不來時,忽聽外邊哭聲,進來了一個人,眾人看時,原來是鍾可人??扇俗阅侨湛戳颂K己回去后,未能再來看視,這日正心下煩悶,忽聞惡耗,大吃一驚,更趕忙來相別。一進憑花閣,看了蘇己靈前帷幔,那眼淚便似斷線之珠,撲簌簌的落了下來,恨其未得相見。璞玉見了更是悲憤如云,淚落如雨,誠如哭倒長城的秦女一般了。
且不說死別之苦。過了三七,將蘇己靈櫬搬出來,往祖墓安葬了。事畢歸來時,璞玉舉杯奠酒,又不禁大哭起來,道:“賢妻!你生前本是聰明,死后亦當有知,你與我恰似那遠山一朵彩云,高山一堆皓雪,春園一枝鮮花,秋夜一輪明月,到如今云已散,雪已化,花已謝,月已缺矣。可就是散云得氣而復生,化雪至冬而復降,殘月十五得復圓,落花值春也重開,獨你我二人,終此一生也不得再相逢了,這你叫我訴向誰?……”直哭得聲嘶音絕,眾人忙向前好容易勸止了。璞玉只得回來,余哀尚不能盡。
自是,璞玉精神頹萎,如在夢中度日,每逢春風,秋霜,云朝,雨夕,不是仰天長嘆,便是俯水滴淚。
父母慈心,其大如天。賁侯見此景況,心疼不過,欲要續(xù)一房媳婦,璞玉倒說不忙,因此一日喚來教道:“夫妻乃永和之道,且為三綱之源,故不可無有。娶你前婦時,因你年紀尚幼,所以父母主張的。如今你也不小了,你可自己擇定了回我?!?br> 璞玉領命出來,忙遣人前往,打聽圣、琴、爐三人消息時,卻說是:圣萃芳嫁的女婿,年紀雖然相當,卻有癆病在身;琴自歇亦出嫁,如今已有了兒子;獨爐湘妃,直等到那年春天,嫁了個四十多歲的老女婿。璞玉聽了跌足嘆道:“青天!青天!縱使紅顏薄命,奈何一至于此!”因無言語,躺了幾日,忽然想起了那年琴自歇所贈之簫,欲吹著解悶,命福壽取了過來。拿出套子來看時,穗子上系的,不是那瓷環(huán),卻換了個玉環(huán)了,因暗自歡喜:“琴姐姐依我所囑了?!弊屑氁豢?,原來就是自己小時候與那畫著燕竹的扇子共贈的玉環(huán)。甚悔瑞虹送來時,不曾開看,又奇其終始明白過于男子,悔恨自己與此二人無緣,自是看輕了聲色,生出一段削發(fā)出家的念頭來。所以對秀鳳、福壽等也絕少笑耍了。只是每入會芳園,便追念往日姊妹歡樂情景,心中凄惋難忍,或與熙清談論起來,總得到了流淚方止。
日月如梭,年華如流,不覺已是蘇己的周年。老太太便命璞玉往青山寺拈香。次日早晨即到廟前,僧眾出迎,不消贅述?! ∩倏讨灰姄魟釉瓢?,笙管悠揚,提爐焚香,兩僧前導,那眉長面方、星眸雪頂?shù)脑乒榷U師,出來升上法臺坐定,共眾僧誦了一回超度亡魂的經(jīng)。誦畢,云谷禪師發(fā)話問道:“檀越!我見你面色無光,舉止失度,心中如有無限愁苦,倘有不了之世情,如何不乘此機會問于老僧?”璞玉聽了,正中其心,見眾僧已散出,遂將自幼多逢良緣,卻終如宿鳥歸林,各自飛散;結發(fā)之妻,雖具三從四德,不幸又復夭別之故,一一說了一遍。問良緣如何這般多,惡敗又如何這般快呢?云谷禪師聽畢,合目禱告,至一炷香將盡時,方出定,先念四句偈道:
欲知前生之姻緣,須看今世之所受, 欲知后世之根由,須查今世之事業(yè)。
“嗚呼檀越!貧僧方才細究你等數(shù)人之事,機緣非淺,此皆因無量劫前,在清凈之鄉(xiāng),動了淫念之故。而來歷轉(zhuǎn)數(shù)世,為癡男怨女,非但姻緣不湊,更受諾般苦楚矣?;蛞蜓槎硭勒哂兄?,或為意驅(qū)而失行者亦有之,此皆循彼輪回之理,使你等受盡淫欲之苦,待醒悟之時,俾復歸還原處之意也。詳情不可泄露,從此倘能悔改前業(yè),絕斷情恨,自然淫念消盡,得歸其福地矣。”說畢,將凈瓶法水,向璞玉面上一灑,璞玉只覺五臟通明,忽然參悟。歸家來寫一斷語,云:
形容如蕙蘭,智慧似神仙,天生奇異性情人人羨。你心中但嫌那爭酒肉名利饞言之俗鄙夫,豈知人人憎惡忠厚難容高潔哉。嗚呼!黃卷青燈人將老,虛度紅花綠柳春,到頭來,亦然是個俗鄙夫,又何嘆,天河仙境無前緣。
寫畢,自是慧劍斬斷了傷心索,身著儒士衣,胸懷修行心,不數(shù)年間,心性迥然兩人矣?! 】垂?!至此設有意不盡,請看下續(xù)《泣紅亭》?! ≡娫唬?br> 虛話三十篇,淚光照心弦,
癡語人每笑,惆悵有誰憐。 湖北江陵岳滿載于2020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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