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加] 查爾斯·泰勒｜節(jié)選自《Hegel》張國清 / 朱進東 譯｜譯林出版社 2002年

自我意識因此有兩個對象（第一部分查看這里）。一個是它的實體，一個是欲望的對象。它的持存包含著它的揚棄或超越兩者“返回自身”。但是這兩種返回形式是相互聯(lián)系的：從第一個的返回包含著對第二個的揚棄。這似乎就是黑格爾在下面這段話中所道出的東西：

從現(xiàn)在開始，意識作為自我意識擁有雙重對象：一個是直接的感覺和知覺的對象，這對象從自我意識看來，帶有否定的特性的標(biāo)志，另一個就是意識自身，它之所以是一個真實的本質(zhì)，首先就只在于有第一個對象和它相對立。自我意識在這里被表明為一種運動，在這個運動中它和它的對象的對立被揚棄了，而它和它自身的等同性或統(tǒng)一性建立起來了。（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xué)》拉松版第135頁。[賀譯本，上卷，第117頁，譯文略有改動]）

自我意識只能處于有生命的存在中，這一點反映了這樣一個事實：生命本身是通往這種統(tǒng)一性的道路上的一個階段，那種統(tǒng)一性在主體的最完善的形式中得到了揭示。討論生命的這個段落是對于黑格爾在法蘭克福時期的某個早期觀點的回響，按照那個觀點，是生命而不是主體提供了差異的同一性范式。生命惟有以某個關(guān)節(jié)（Gliederung)存在于實存的個別形式（bestehende Gestalten)之中。他們看似獨立無靠，不過他們只能存在于生命自身過程之中。他們最終會消亡，并因此喪失這種獨立的實存，但是這個消亡過程與新的個體的創(chuàng)造相聯(lián)系（這個階段依賴于黑格爾的如下觀念：死亡和重生在終極意義上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

因此，生命是這樣一個過程，它只有在孕育個別生命存在過程中才能維持自身。不過這個過程總是遠非僅僅是這個外在的實存；它決不實在地等同于這些存在，因此他們必然地走向衰微。但是既然生命只有在有生命的事物中才能生存下來，那么他們必定同時被取代。所以「生命的最圓滿的證明是處于死亡和重生的連續(xù)循環(huán)之中」。作為一個只有在實體化的條件下才能生存的內(nèi)在現(xiàn)實，并且作為一個為了生存而必須消滅這個實體的內(nèi)在現(xiàn)實，生命是精神的預(yù)示。

但是它僅僅是一個預(yù)示而已；生命無反思地經(jīng)歷了這個過程，生命體因其死亡而遭受著否定外在實體的無言痛苦。另一方面，人的意識能夠超越個別的生命，并且在某個自覺的生命形式中表現(xiàn)它與普遍的聯(lián)系。換言之，對外在實體的否定，從特殊向普遍的回歸，被人們以一種新的方式實施著。人不僅意識到了自己死于普遍之中，而且意識到自己生活于普遍之中。這促成了一種肯定的否定。它沒有像死亡那樣地清除被否定的東西。在生活于普遍的過程中，人甚至可以說超越死亡地生存著(這是黑格爾賦予不朽性的意義，如我們在第一部分中看到的那樣，他不接受在普通意義上的死亡）。

我們現(xiàn)在將要考察自我意識的辯證法。這個自我意識是一個主體，那個主體注定使這個有意識的生命處于普遍之中，并且是一個有生命之物。這個雙重性對辯證法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

上面提到過的黑格爾的看似不明確的觀點，即自我意識的“對象”是一個有生命之物，必須在意指兩個對象的意義上去理解。因為自我意識把自身實體化在生命中，并且作為一個有生命的有機體，它的欲望對象是一個有生命之物；它依賴于生命。

因為人必需外在于事物、外在于生命才得以生存，所以人無法維持一個簡單的“我”、單純的自我同一。他是一個有欲望的存在。但是在消費他欲求的事物的過程中，他似乎揚棄了這個外在的現(xiàn)實并且恢復(fù)了圓滿性。只是這個圓滿性不適合于他的當(dāng)下處境(上面的第二個標(biāo)準(zhǔn)處境)。因為在這里涉及的對他者性的否定只是做著淸除工作的單純否定；縱使在它是完美的情況下，它也只是簡單地讓人返回到自我同一性，那種自我同一性就是主體性的死亡；欲望的終結(jié)就是人的終結(jié)。但是實際上它從來沒有被完成過，新的欲望總是不斷地產(chǎn)生著；所以在這個層次上的人的生命是在兩種情況之間的一個抉擇：

要么處于完全陌生的另一個生命面前，要么完全地把這一個包容進來，在其面前空無一物。

作為一個依賴于外在現(xiàn)實的存在，只有當(dāng)人發(fā)現(xiàn)了可以起肯定的否定作用的某個現(xiàn)實的情況下，只有在他的他者性可以被否定而不被消滅的情況下，人才能達到圓滿，但是，不自我消滅地對他者性的否定，這是人的特權(quán)，而非動物的意識。所以自我意識的基本欲望只有通過另一個自我意識才能得到實現(xiàn)?！白晕乙庾R只有在一個別的自我意識里才獲得它的滿足?！保?em>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xué)》拉松版第139頁。賀譯本，上卷，第121頁）

我們在這里獲得了主人和奴隸辯證法的基本理念：人們尋求且需要其同伴的承認。主體依賴于外在的現(xiàn)實。假如他要想達到完全的自由自在，那么這個外在現(xiàn)實必須把他的真實存在狀態(tài)向他揭示出來。在欲望辯證法中，我們面對著我們隨后將給予摧毀并納入于自身的陌生客體；必需的東西是一個仍將持存下去的現(xiàn)實，一個將淡化它自身的陌生性的現(xiàn)實，在那個現(xiàn)實中主體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自己。只有當(dāng)他們承認(Anerkennen)他是一個人的時候，他才從別人那里找回了自己。

這是自我意識的真正實現(xiàn)，因為這才是真正的“Einheit seiner selbst in seinem Anderssein(它自己和它的對方的統(tǒng)一)”（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xué)》拉松版第140頁。賀譯本，上卷，第122頁）。這就是通往承認人的道路為什么會是如此的原因：世人都在演著相互承認的戲劇，這是人自身獲得他人承認的最基本模式。正如我們接下來對主人和奴隸的分析將看到的那樣，通往相互承認的道路經(jīng)歷了對于普遍的承認。這正是這種相互承認把我們帶到了精神的現(xiàn)實的原因。因為精神是：

這種絕對實體，它在它的對立面之充分的自由和獨立中亦即在相互差異、各個獨立存在的自我意識中作為它們的統(tǒng)一而存在：我就是我們，而我們就等于我。意識在自我意識里，亦即在精神的概念里，才第一次找到它的轉(zhuǎn)折點，到此階段它才從感性的此岸世界之五彩繽紛的假象里并且從超感官的彼岸世界之空洞的黑夜里走出來，進入到現(xiàn)在世界的精神的光天化日之下。（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xué)》拉松版第140頁。賀譯本，上卷，第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