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比分网-中国电竞赛事及体育赛事平台

分享

一個鄉(xiāng)下老人那里的歷史(一)

 隨園天一館 2013-10-27

2013年十月六日那個晚秋的下午,86歲的老人來到我家二哥的門前,她說想與我78歲的母親說說話,現(xiàn)在的村莊,人已不多,老人更不多,75歲以上的老姐妹就她倆了,老人是村莊第二老的老人,她的丈夫,91歲的老人,在勞作到90歲的時候,像突然散架的機器一樣訇然倒地,癱瘓了,躺在土墻老屋里,等待最后的人生,然后進入永恒的黑暗。

晚秋金色的陽光照著老人面如蛇蛻的臉龐,里面的毛細血管隱隱可見,我知道,這是人體機能與歲月抵抗的最后一點力量,當一個老人的臉開始如蛇蛻,里面的毛細血管歷歷可見的時候,就是快要告別人間的時候了。

86歲的老人,按輩分我喊她大嫂,十二歲那一年成了孤兒,她的老家離我們村莊不遠,就在西山那邊的王家大灣,我十歲時從她的村莊前路過一次,那是小時候想去她村莊附近那個半山腰的榨油坊看稀奇,又想順便偷點油渣餅解解餓。

她老家的村莊有兩個東西給我留下了印象,一是滿山水桶一樣粗的松樹,樹干像直立的蟒蛇一樣高聳入云,另一個還是與松樹有關(guān),村前塘壩上長著的一大排高大的古松,也很讓我震撼,那一刻,古松映襯著碧綠的麥浪,我覺得這個地方比我的村莊富饒美麗,像世外桃源,在我的印象中,世外桃源一定有高大穩(wěn)重的古松,有茂盛的莊稼。

三十年后,在老人講到她是童養(yǎng)媳的時候,我又想到了我對她老家的印象,一個像世外桃源的地方,在想到這個世外桃源的地方時,我意識流地想到了兩個畫面:在這排古松下的田埂小路上,民國三十年,一個十二歲的童養(yǎng)媳走出村莊,在她走出的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親人;再過二十年,一個路過的饑餓青年終于支撐不住,栽倒在她村莊前面麥田的旱溝里,無聲死去,那是一九六零年,他死去的時候,旁邊沒有親人。

老人的父親在老人幾歲的時候,被拉去當壯丁,就再沒有音訊,八十六的老人說,她的父親肯定一上戰(zhàn)場就成了炮灰。

老人的母親在去世前,把她送給了一戶人家當童養(yǎng)媳,母親去世后,她自己的世界開始孤獨,好在總算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具體落腳的地方是這戶人家的廚房,十二歲的小女孩從此在那個陌生的家當起了傭人,那時的規(guī)矩,童養(yǎng)媳只能睡廚房,母親把她送人的那一家窮,廚房里沒有床,晚上灶臺前的柴草堆就是她蜷曲睡覺的窩,也就是床。

談到父親消失,母親早逝,自己12歲當童養(yǎng)媳,老人表情沒有悲苦,像在回憶平常的往事,談到那個姓何的干部時,老人有了感激的表情,老人說,很多童養(yǎng)媳都是在這個帶著眼鏡,性格溫和的何姓干部主政的時候獲得解放的,她說那天,何姓干部把一張蓋著章子的紙交給她,說憑這個,那一家就再也不敢耍橫,也不敢耍賴了。

老人說,剛解放時的干部很多是大戶人家出身,會認字,性格好,能做大事的還是讀書人。

老人十分流暢地背出了一首很長的革命歌詞,歌詞的開頭是:“過去有話不能講,過去有苦不能說;共產(chǎn)黨來了讓我講,共產(chǎn)黨來了讓我說……”,歌詞的大致意思就是共產(chǎn)黨來了,讓老百姓有了人身自由,有了控訴權(quán)利。我坐在老人旁邊,從老人興奮感激的表情中,我看不到意識形態(tài)的教化,老人的表情也沒有教化后的愚昧,老人是從自己的經(jīng)歷中感謝那個何姓干部,感謝共產(chǎn)黨,讓她獲得了人身自由,讓她十年來一直只能沉默承受的憋屈能直接說出來,就這兩點,一首歌詞讓一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婦記憶60年,就不奇怪。那一年,她正好21歲。

談到已經(jīng)沒有印象的父親,老人說:“好男是老蔣的,好女是保長的”,健壯的男人最先被拉去當兵,仗打到后來,沒成年的男人,年老的男人也被拉去了;長得好看的女孩,那時候,不是被保長糟蹋,就是被土匪糟蹋,或者被流寇糟蹋。那時好看點的女孩子十五六歲就早早嫁人,就是怕被糟蹋了,好不容易養(yǎng)到十五六歲,一不小心被糟蹋,再美也不值錢,更難嫁人。

老人說,那些只會捏鋤把的農(nóng)民,拉去后,就豬羊一樣往戰(zhàn)場上送,沒讀書,不靈光,又沒經(jīng)過什么訓(xùn)練,只能當炮灰。很多人,一上去就迷迷糊糊被打死炸死了,后面抓來的壯丁就填土方一樣,一批一批往戰(zhàn)場上填。我老家那個地方,基本沒有人參加紅軍、新四軍,我想他們是看到了拉壯丁出去的人,很少有活的音訊,得出了“兵者,不祥之器也”的道理,當兵就要死人,就是炮灰。

在講這個的時候,我的母親說,要是在過去,你們兄弟四個,要拉去三個,只留一個。母親說這個的時候,又突然來一句:“你兄弟四個一個也不會被拉去……”,拉壯丁的會繞開有勢力的人家,有錢的人家也可以用錢來買通,窮苦家的男孩子長大了,與其當炮灰,不如當土匪,亂世也就兵匪禍連了。

那一刻,我突然悟到,土匪盛行,原來是不想去當炮灰,當了土匪,搶著殺著,人就邪性了,變成了真土匪。

老人說,民國20年,土匪就開始多了起來,開始的只綁票,守在要道上,搶劫、綁票,叫路人把手伸出來,手心沒有老繭的就是有錢人,綁起來,叫家屬來贖人,這個時候,窮人對土匪恐懼心理不強,商人、有錢人怕土匪。

在民國30年左右,土匪如蝗蟲蔓延,分不出來誰是土匪,誰是百姓,誰是兵了。河南那邊下來的流民白天是難民,晚上就帶著黑色的只露出兩個眼睛的“豬肚子帽”入室搶劫,很多本地的百姓也帶上這種帽子開始在本鄉(xiāng)本土上趁機渾水摸魚,老人說,有時候,翻入你家,拿刀架脖子上的土匪,也許就是你的鄰居。

人與人之間,那個時候,不再信任,也沒有規(guī)則,人們白天見面的時候,都會猜測昨夜拿刀架自己脖子上的人,是不是面前說話的熟人。那時候,不是一個山頭但相識的土匪也不再相互信任,見面擦肩而過時,故意裝著話說不完的樣子,面對面倒退著各自往后走,在估計走到了對方槍子打不準的距離后,再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后來,流民干脆直接成匪,拉成隊伍,扛著棒子、刀槍,直接白天進村搶劫,真正的土匪也加入其中,一些雜桿子隊伍,白天是兵,晚上換裝,戴上那種帽子像土匪一樣搶劫,然后再在某一個白天,聲稱奉上峰命令,或不忍故土遭受如此劫難,將主持正義去剿滅土匪,要保長甲長催百姓繳納糧草銀元。

經(jīng)常遭到月黑風高夜洗劫的百姓,開始把糧食藏起來,搶不到糧食的土匪就開始了“拉票”,直接把人捉了,押回山寨,丟個信,要家人拿錢來贖人,不來,割下耳朵,包起來送過去,再不送,就撕票。最殘忍的做法就是把兩棵相距甚遠的樹扳到一起,然后把“拉票”來的孩子四肢分別綁在兩棵樹上,然后,眾土匪猛一松手,樹的彈性,就讓那孩子五馬分尸一樣,“刺啦”一聲,成為兩半,腸子、鮮血彈到空中,四濺飛舞。

受驚害怕不堪其擾的百姓,晚上就不敢在家里睡,老人講,那時候哪能睡個安穩(wěn)覺喲,一到晚上,就一群一群相互結(jié)伴壯膽,躲到山谷里睡覺,有嬰兒、小孩的家庭,很難找到愿意一起去山谷躲避的農(nóng)戶。土匪還喜歡在凄風冷雨的夜晚來,百姓在這樣的夜晚,更不敢存僥幸心理,只有不顧凄風冷雨到山谷里睡覺,那時候沒有現(xiàn)在的薄膜、雨衣,躲一夜,大人、小孩、孕婦,都會渾身濕透。

我本族一個爺爺,本來有四個孩子,兩個孩子都是在這種躲土匪中,染上疾病死的。

老百姓躲到山里,土匪就上山搜,老人的一個舅媽,聽到土匪扒拉樹葉簌簌的響聲,就緊緊捂住孩子的嘴巴,等土匪走后,發(fā)現(xiàn)孩子被自己捂死了。

在西山那邊的一個觀音洞里,老人講,一千多人,包括很多學生,我忘了問清楚這些學生哪里來的,又為什么聚集到了一起,被土匪追得鉆進了這個洞里。土匪像對待鉆進洞里的兔子,在洞口架上柴火,又搬來風斗,把辣椒面往里面吹,外面是興奮放肆的狂笑,洞里哭爹叫娘的聲音一點也傳不出來,這一次,土匪干完,盡興而歸,沒有進洞,原來土匪只是為了好玩而已,后來尋找親人的百姓,鉆進洞里,發(fā)現(xiàn)尸疊枕籍,沒一個活口。

土匪用這種方式殺一千多人只為好玩,聽的人會覺得人怎么可能干這事,但我相信,并不是那個年代,土匪喜歡干這種事來尋求刺激,而是我知道,不求目的,僅僅為施虐而施虐帶來的快感更強烈,如果沒有內(nèi)在生命敬畏與外在規(guī)則制約的話,這種施虐的嗜好,隨時都會冒出來。

老人講土匪的時候,母親也說在這種土匪橫行的時候,她一次差點餓死,一次差點被打死,一次被土匪網(wǎng)開一面,還有一次因為土匪,被姥爺狠狠扇了幾巴掌。

我的姥爺讀過一點書,然后在江湖中行走,是個馬牛販子,那次臨走的時候,姥爺把一袋糧食埋在床腿地下的缸里,土匪來了,駕輕就熟地掀翻床,拔出糧袋揚長而去,饑餓無力的四個兄妹,餓到再也忍不住了,就去附近的村莊要飯,12歲的哥哥去要,沒有一家人給,6歲的母親,遠遠的不敢靠近人家的門口,第二天,餓得迷迷糊糊的四個孩子看到遠處的山崗,一個人牽著一匹白馬漸漸清晰。

那是姥爺,姥爺走進,發(fā)現(xiàn)自己四個有氣無力的孩子,就知道糧食被土匪搶了,姥爺每次出門,都會計算出去的天數(shù),留夠能保證孩子們不會被餓死的糧食。那次姥爺帶回的稻谷,還沒有脫殼,就先煮了一鍋,母親說,當時感覺很好吃。

那匹大白馬牽回來后,12歲的舅舅帶著他的妹妹,也就是我母親,經(jīng)常牽著那匹白馬出去吃草,那天,遠遠看見山路那邊過來了土匪,12歲的舅舅趕緊用棍子狠抽白馬,土匪的子彈打得塵土飛揚,舅舅一會沖到白馬左邊,狠抽一棍子,一會跑到白馬右邊,狠抽一棍子,白馬與舅舅、母親跑著曲線,很快拐過了山坳,擺脫了土匪。跑曲線,那是姥爺教的,遇到土匪打槍,一定不能跑直線。

舅舅活到了八十多歲,舅母年輕時十分高挑漂亮文靜,我總在想舅舅一個老實的農(nóng)民怎么就找了舅媽,還讓她心安理得陪舅舅在大山里老此一生,我總懷疑,舅媽是不是從良的女子找到了舅舅這個厚道溫和的男人,舅媽今年去世的,舅媽就是沒去世,我也不好意思去問詢答案,生活中的很多東西是不需要,或者不能去問答案的。

舅舅與舅媽沒有子嗣。解放后的舅舅一臉彌勒佛的老實笑容,那個12歲的舅舅再也回不來了,在我有一次說舅舅太老實沒有性格,不像男人,不配他高大個子的時候,父親呵斥了我一句:要不是你舅舅呆在大山里種紅薯,把紅薯干一擔一擔送給你們吃,你們早餓死了。

網(wǎng)開一面的那次,母親說起來也很驚險,那天,土匪從四面的山上水一樣的泄下來,一下子就把村莊包圍了,舅舅和母親想跑也來不及了,先跑進去的人等不及兩個孩子進去,厚重的大門哐當一聲關(guān)上,舅舅和母親兩個孩子擋在了門外,一個土匪來到跟前,問舅舅姓啥。

舅舅說姓王,又問:“與王書仙什么關(guān)系?”

舅舅答:“那是我七叔?!?/p>

七叔是土匪道上的人物,亦正亦邪,有點影響力,那土匪就說:“你倆跟我走,我叫你倆跑的時候,你倆就使勁跑?!蓖练税丫司伺c母親兩個孩子護送到村莊拐角處,喝一聲:“快跑”,“跑反”慣了的兩個孩子心神領(lǐng)會,撒腿就跑,那一次,舅舅與母親安然無恙,沒有被“拉票”。

母親挨打那次,才8歲,那天,姥爺在鍋里蒸了大米飯,田里來幫忙插秧的人正在忙碌,這個時候,土匪來了,人們趕緊爬上田埂,往山林里竄,8歲的母親,留戀鍋里白花花的米飯,抱著門檻,非要吃一點再走,姥爺從田野里飛奔過來,幾巴掌上去,“是想吃飯,還是想死?”,然后,一把撈起母親,夾在手臂下,飛快地竄進山林。

土匪橫行,躲到山谷里,上無片瓦,風吹雨淋,蟲豸鉆身,畢竟不是辦法。老人講,老百姓就開始建山寨,高筑城墻,有錢的買槍,有的是幾家湊錢買一條槍,出不起錢買槍的,就出人,有了精壯的漢子,再有了槍,還有了山寨,對付土匪就有了底氣。平原地方的百姓,無法建筑山寨,就直接成立“紅學”、“黃學”自治武裝,大的武裝有四五百人。

有了山寨,人們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到了寨子里,有錢的人在寨上蓋上房子,一般家庭的在寨上搭建棚子,窮人就直接睡在寨子的空地上。

有錢的人家白天黑夜都懶得出寨子,出人出槍的人家,晚上有權(quán)利進去,什么都沒有出的人,就不讓進去。

開始也讓進去,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寨主善心一發(fā),人就蜂擁而來,一個寨子建起來,周邊的人晚上都往里面擠,土匪就裝成村民,混進寨子,夜晚再抄了寨子,場面殘忍。

后來,沒有出錢出槍的,守寨的人覺得是生面孔的,就堅決不讓進了,那些進不來的人,想到睡在山寨外面附近,就會安全些,土匪很快摸清了這一點,直接到山寨外的野地上“拉票”,山寨上的人也只能干望著,或者放幾聲空槍,讓自己良心稍微安穩(wěn)一點。

三爺是保長,他對土匪不放空槍。我能記憶他時,已經(jīng)是近70歲的老人,草原騰格爾長得很像他,三爺會使盒子槍,他與另一個當鄉(xiāng)長的本族爺爺對土匪深惡痛絕,見到土匪,三爺總是刀槍相見。一個小麥快要成熟的夜晚,三爺沒有上寨,與土匪遭遇,三爺飛快地掠過山崗,跑下山坡,想再竄過山谷跑到對面的山寨里,在我家老屋后面的田沖里,三爺跑到那塊麥田對面的時候,回首對追他的土匪開了一槍,隨即“啪嗒”一聲,土匪在黑夜里尋著槍聲回了一槍,三爺大腿中槍,三爺爬到山寨門口,用盡力氣拍開寨門,報了名號,門一開,三爺就暈了過去。

年老的三爺總是住著拐棍,走路一抬一顛,夏天到塘里洗澡,大腿上一個深陷的洞,是槍傷。老人說,槍傷好后的三爺腿雖瘸了,但還及靈便,日本人來的那年,鬼子一進村,三爺就拄著拐杖,三拐兩拐的,躍過村前的塘壩,進入了森林。那個時候,沒人敢與日本人單干,只有國軍與日本人干過仗。

我把土匪的槍法說到這么神,看多了小小說的情節(jié)與語言的人,會以為我是在編故事,其實這是真事。那時候的土匪,干著殺人越貨的勾當,錢來得快,有錢就有子彈,不像國軍,更不像新四軍那樣愛惜子彈。

為了形成名頭,達到一報名號,被劫的人就恐懼顫栗的效果,有了恐懼顫栗,被綁票的家人才會趕緊想辦法贖人,有志向的土匪會苦練槍法,如果我說土匪的好槍法是這樣練成的,人們又會不信。

老人說,槍法最準的是西山那邊一個姓張的土匪,能騎在馬上,隔一個山崗,說打你的左眼,就絕對不會偏到你的眉心。

老人說這個,我信,中國人能在一粒米上雕幾百個字,他們干這類奇技淫巧的事,很有能耐,他們造不出精準的槍,但能把槍打得精準。

解放后,我母親那邊的一個弱智老表兄,我是小孩的時候,他就四十多了,他的母親就是土匪。我談到這個女土匪時,老人和母親都說,那個女人可是個能人,過去是童養(yǎng)媳,受不了惡婆婆的氣,逃了出來,就對人恨了起來,當了土匪,會雙手使槍,還會騎馬,誰都拿她沒辦法,可惜生個兒子是弱智,在解放前,家族人設(shè)計用這個傻兒子做誘餌,才捉住了她,沉塘,維護了家族的清白。

三爺與那個當鄉(xiāng)長的爺爺,還得罪了一個叫張小海的獨行土匪,獨行的土匪狡詐,殘忍,警惕性高,張小海的行蹤捉摸不定,睡覺狡兔三窟,睡覺一般不睡床上,睡在高高的門垛上面,這樣,偷襲的人難以發(fā)現(xiàn),自己又能視野遼闊。

老人說,這個張小海個子不高,兇殘得很,本族的二爺,一個老實的農(nóng)民,一天從鎮(zhèn)上回來,路過那七里黑松林的時候,在一個山坳里的水塘壩上,被一個矮小的土匪攔住,問他:“姓什么?”

二爺答:“姓李?!?/p>

又問:“李秋生是你什么人,李淵公是你什么人?”

二爺傻愣愣地答:“一個是我三爹,一個是我五爹?!?/p>

二爺話音一落,土匪抬手一槍,打在二爺腦袋上,二爺?shù)暮⒆幽菚r才幾歲,這個故事我很小就聽說過,86歲的老人又一次講了這個故事。

老人說,二爺?shù)哪X袋碎了一地,二奶去收尸,像包掉在地上的碎豆腐一樣,把二爺?shù)哪X髓腦漿用手一點點歸攏,捧起來,用自己的衣服包了回來。

這個二奶,我在小時候還見過,木雕的臉,一看就是一輩子的窮愁,那時候她也70多歲,與我當過保長的三爺之間相互很尊重,那種尊重與親情不是裝的,這與我后來書本上說的,舊社會的官紳鄉(xiāng)吏與老百姓之間完全水火不容,很有出入。她總說:“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每天有稀米湯喝?!保先苏f這個愿望的時候,我覺得那也是我小時候的愿望。

這個叫張小海的土匪,最后還是被三爺他們圍住,了結(jié)了他的性命。

談到三爺,老人突然快樂地講到了年輕時,三爺帶她們一幫孩子去信陽看火車的往事,那時三爺是保長,她在講到這個時候,我感覺到三爺突然變成了一個有點野性的大哥,帶著村莊里一群沒有見過世面小孩子去看稀奇。

老人說,我們老家,解放前,土匪、國軍、紅軍、地方“紅學”、“黃學”武裝,在我們那里都有,折騰得相當熱鬧。后來,日軍也打到了這個地方。諸路人馬聚集在這片山谷河川中,他們都不種田,但都要吃飯,還要吃得比老百姓好,這就都需要從百姓口中奪糧,解放前,我老家那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老百姓卻苦不堪言。

在吃飯上,土匪直接綁票,國軍直接征稅,日軍直接搶掠,紅軍就打土豪。各路人馬的方式看起來不一樣,最后其實都是要從我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口中奪糧,紅軍殺富濟貧看似好事,可被當“豬”殺的土豪又會再從農(nóng)民身上找回損失,那時候,勢力還很弱的紅軍無法監(jiān)督土豪這樣算倒賬,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在摸清這些道道后,對哪一路仙神都不感冒。

摩擦終于發(fā)生,正處青黃不接的民國30年初夏,“紅學”“黃學”隊伍像蝗蟲一樣越聚越多,這次回家,我才從老人那里知道,這些人主要是河那邊吳家店一帶的人,也就是河南人,這一帶的人,解放后,都80年代了,湖北過去賣木料的人,只要落單了,就很可能木料被搶,人被打。在年關(guān)的時候,這里的村民,還會拿著釘耙、鉤鐮,鉤過往貨車上的東西,一次,師徒二人看不慣,就停車下來呵斥,雙方打了起來,結(jié)果師徒二人,身上被戳了好幾個窟窿,都死了,小伙子還有十幾天就要結(jié)婚。

近二萬人黑壓壓的聚集在一起,向我們村莊西山那邊新四軍居住的山坡進攻。戰(zhàn)斗打得異常激烈,新四軍開始子彈還是往空中打,他們怕真打死了這些本地的農(nóng)民,也就與這個地界結(jié)仇了,與一個地方結(jié)仇,是搞革命的大忌諱。但民團卻來真的,新四軍也只好往人身上打。最后,只有幾十人的新四軍打開寨門突圍,沖鋒中,前面的缺口迅速撕開,后面的缺口馬上合攏,在這樣一開一合中,不斷有人中槍栽倒,剩下的零星幾個人鉆進了西邊的森林。

這次戰(zhàn)斗我在一篇文章中談過,老人談到的另一次戰(zhàn)斗我以前沒有聽過,這次是“紅學”、“黃學”圍剿土匪的戰(zhàn)斗,其實性質(zhì)上還是正義的,這種組織,在后來的定性上基本是否定的,這類戰(zhàn)斗也就定性為黑幫火拼了,難以進入正史,口述也會被刻意回避。

這次武斗發(fā)生在一個叫“五棵松”的地方,就在我們村莊西邊二十多里,老人說,那天,山坡那邊的槍聲像篩豆子一樣,從早上9點左右一直響到下午太陽西斜,在殘陽如血中,土匪潰敗,“紅學”、“黃學”的人抬著戰(zhàn)死的兄弟,隊伍蜿蜒不絕。遠遠圍觀看熱鬧的人,也各自余興未盡的回家。

我問老人知道不知道西山那場戰(zhàn)斗中,用苗刀把新四軍營長連手槍帶手一刀劈下來的那個人,老人說怎么不認識,那個人姓吳,就住在吳家灣,解放后念及其世代貧農(nóng),為籠絡(luò)民心,只給其判了個中農(nóng)成分。他當時先一刀劈下了營長的手,復(fù)一到把營長的頭劈為兩瓣。

對貧農(nóng)的罪惡往小處淡化,是那個時候常用的做法,這與解放后,對知識分子的問題往大處濃化不一樣。

一次國軍與日本人在西山里面的戰(zhàn)斗,也是從這個老人那里,第一次知道,那一年,先是國軍成群結(jié)隊地往西山那個方向急行軍,國軍一過,日本兵就來了。

小時候,我只聽說過國軍與日本兵在附近鎮(zhèn)上交手的往事,講故事的人說,當年,軍人像黑壓壓的麻雀一樣掠過小鎮(zhèn),軍民黨的兵在前面跑,后面是日本兵在追,追的人不停開槍,跑的人不時回頭還擊,中槍栽倒的人,沉重的身子砸在土路上,塵土“撲哧”一聲四處飛揚,再慢慢回落到尸體的身上。

老人說,日落西山,追擊的日本兵,到了西山后,一個沒有出來,國民黨的部隊在西山那個叫桃花澗的地方,布下了一個口袋,日本兵全部鉆進去了,就一個沒有讓出來。

老人這一說,我想起了是真有這么一次戰(zhàn)斗,我小時候,一個老人與父親聊天時,談到戰(zhàn)爭,他說自己在桃花澗那場戰(zhàn)斗中受傷后,爬到一家農(nóng)戶的牛棚里躺著,早上來牽牛的農(nóng)婦,一看里面有人,鮮血弄臟了她的稻草,就罵他,讓他滾,說再不滾出來,就“一釘耙挖死他”,當年那個老人講的原來也是這場戰(zhàn)斗。

在這個叫桃花澗的地方,紅25軍與國軍也在這里交手過,老人講,那一晚,你跑我追的雙方都累了。紅軍就住在前面一個村子,國軍就住在下面一個村子,兩個村里的距離只有四里路,如果那一晚,國軍知道他們辛苦追趕的紅軍就在前面四里的村子里,一定會趁黑殺過去,就是這個沒有殺過去,紅25軍翻過了桃花澗那個高聳的峽谷,第二天,紅軍留一部分人守在峽谷口上,與國軍激戰(zhàn)一天,再消失在茫茫大山里。

老人說,她在解放前,她差點跑去參加一支女子隊伍了,在老人十八歲的時候,一支女子隊伍從這里走過,在路過的地方,候鳥一樣停留的時候,她們號召十八歲左右的女孩參加她們的隊伍,后來,我從史書上推測,這支女兵隊伍應(yīng)該是紅軍的一部分,在西征中,在長征中,她們很多人死去了。望著活到八十多歲的老人,我沒有說那支女子隊伍,那些青春的女孩子們,很多沒有迎來她們的而立之年。

我發(fā)現(xiàn),與老一代的農(nóng)民聊天,總要扯到饑荒、土匪,再就是老人會感嘆:“那時候,你們不知道生產(chǎn)隊的那些干部有多狠?!?/p>

老人說,民國三十年,老家鬧過饑荒,那一年,先是蝗蟲黑壓壓地像夏天的蝙蝠一樣飛過來,專門往莊稼地里落,往菜地里落,很快,莊稼就只剩桿子,留一地蝗蟲的糞便。老人說,蝗蟲過后,水溝里的蝦米就特別的多,像水藻一樣,一撈就是一碗。我說:“那這樣說,蝗災(zāi)在我們這水多的地方,也不是致命的災(zāi)難,多去溝渠里撈蝦米,再曬干,那一年也餓不死人啊?!?/p>

老人說:只要不遇到旱災(zāi),就不會是荒年。都是人給人之間過不去,才鬧成那樣?;认x過后,北方的流民就過來了,這些流民白天是難民,晚上就是打劫的土匪。后來,潰敗的逃兵也像蝗蟲一樣路過一茬又一茬。

    本站是提供個人知識管理的網(wǎng)絡(luò)存儲空間,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不代表本站觀點。請注意甄別內(nèi)容中的聯(lián)系方式、誘導(dǎo)購買等信息,謹防詐騙。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點擊一鍵舉報。
    轉(zhuǎn)藏 分享 獻花(0

    0條評論

    發(fā)表

    請遵守用戶 評論公約

    類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