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乾隆十九年(1754年),蔣士銓第三次赴京參加會試落第,但隨后在“內(nèi)閣中書”的選拔中被“欽取第四名”,授實缺,入閣管“漢票簽事”,并曾??薄段倪x》;同年十月告歸南返。關于其授官稱謂,史料有兩種表述:一說“考授內(nèi)閣中書”,一說“以舉之身官居內(nèi)閣中書”;兩種說法都指向其在1754年入閣辦事這一事實。蔣士銓并非在1754年中進士,而是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成進士,殿試名列第十三,后授翰林院編修。 蔣士銓第三次赴京會試途中經(jīng)過南京燕子磯,題詩于宏濟寺壁,署名“苕生“。詩云: 隨著鐘聲入梵宮,憑誰一喝耳雙聾。 梁欏不解無言旨,辜負拈花一笑中。 (三、四句解釋:若像達摩弟子梁欏般無法理解無言的禪理,便會辜負佛陀拈花、迦葉微笑的精妙境界,暗含對心靈相通的期許。) 山水爭留文字緣,腳跟猶帶九州煙。 現(xiàn)身莫問三生事,我到人間廿四年。 (乾隆十九年蔣士銓是虛歲三十,古代文人作詩常以虛歲或概數(shù)表年齡,側重情感表達而非精確計量。此詩中 “廿四年” 是為了契合 “三生事” 的禪意對仗,強化 “現(xiàn)世短暫、不必執(zhí)迷輪回” 的詩意,并非嚴格的周歲記錄,因此與實際生年無實質(zhì)矛盾。) 袁枚恰好在這一年辭官南歸,途經(jīng)宏濟寺時見到題詩,大為贊賞,開始四處尋訪作者。經(jīng)過一年多的打聽,才從熊滌齋[江西老鄉(xiāng),名本,康熙十二年(1673年)中進士,后歷任翰林院編修、太子中允等職,曾擔任康熙皇子們的老師] 處得知“苕生”即蔣士銓。袁枚寫了一首“歌行體”的長詩,記錄了這次“偶遇”的經(jīng)過: ![]() ![]() 相留行(為苕生作) 袁枚 金陵城,六十里,不容住一個苕生子。苕疏疏后人,一縱如脫鞲。眾人欲留之,籧篨為口柔。我乃下筆不能休。皇帝甲戌年,我游揚州惠因祠。壁上詩數(shù)行,煙墨蒙灰絲。掃塵讀罷踴三百,喜與此人生同時。尾書苕生二字已剝蝕,其他姓氏爵里難考如殘碑。袖詩走出廣問訊,唇干舌燥無人知。滌齋太史張飲間,提苕生名喜破顏。道是我鄉(xiāng)西江一才子,姓蔣名士銓。意氣炯介秋霜鮮,筆如牛弩摩青天。善哉瞿所一物耳,恰是心余定甫。 苕生名字有萬千,我訪苕生急如火,誰料苕生早知我。長安寄書來,錦字重重裹。從此瑯函來,木札去飛遞,煙云不知數(shù)。俄聞宴瓊林,俄聞登玉堂。果然我識青云人,逢人指眼自夸張。終竟我為戶戶農(nóng),君依玉帝旁。相隔兩塵許,不知君貌之肥瘠與君身之短長?!ぁぁぁぁぁ?/span> 君家一庭月,我家一壺酒。彼此間何闊,欣然二五偶。我因君而律嚴,君因我而吟苦。交易作嚴師,相期各千古。方恨不能構屋共君居,鑿壁窺公狀。徒看君乘山陰舟,一年一別心惆悵。胡為乎不戀此間樂,忽作西歸想?······ 我詩雖不工,較之佛經(jīng)神咒將毋同?君心雖不寧,比之閻羅包老或有情。以此留苕生,苕生行不行? 【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一戊子己丑】 ![]() ![]() 袁枚《相留行》這首詩以時間為軸線、以二人情誼為核心,完整呈現(xiàn)了袁枚與蔣士銓從 “慕名” 到 “相知” 再到 “惜別挽留” 的交游歷程,情感隨情節(jié)推進層層深化,具體可分為五個階段: 一、初識慕名:惠因祠遇詩,驚逢同代才士 乾隆甲戌年(1754 年),袁枚游揚州惠因祠,見壁間題詩,雖僅存 “苕生” 二字,卻因詩作風骨激賞不已,“掃塵讀罷踴三百,喜與此人生同時”,隨后四處打聽作者身份,最終在滌齋太史處得知此人是江西才子蔣士銓。 二、神交投契:長安傳書,翰墨結知音 袁枚尋訪蔣士銓之際,蔣士銓竟已從長安寄來 “錦字重重裹” 的書信,此后二人 “瑯函來,木札去”,信函往來如 “煙云不知數(shù)”,完成了從 “慕名” 到 “神交” 的跨越。 從 “訪苕生急如火” 的單向追尋,轉為 “苕生早知我” 的雙向奔赴,體現(xiàn)出二人 “以文會友” 的精神契合;頻繁的書信往來,讓初識的仰慕轉化為相知的珍視,為后續(xù)情誼奠定了根基。 三、青云得志:聞君登玉堂,自矜識才明 書信往來后不久,袁枚便聽聞蔣士銓 “宴瓊林”“登玉堂”,科舉及第、入朝為官,實現(xiàn)了身份的躍升。 先是 “逢人指眼自夸張” 的得意,為自己當初識得 “青云人” 的眼光自豪,滿含對后輩才俊得志的欣慰;隨即生出 “我為戶戶農(nóng),君依玉帝旁” 的身份落差感,又因 “不知君貌之肥瘠與君身之短長” 的凡塵相隔,欣慰中摻雜了無法相見的悵惘。 四、歸鄉(xiāng)相聚:鐘山重聚,互勉成知己 詩人期待相聚時 “君家一庭月,我家一壺酒” 的閑適,讓二人達成 “我因君而律嚴,君因我而吟苦” 的創(chuàng)作互勉,從神交轉為生活中的知己,情誼變得親昵而深厚;又因 “不能構屋共君居”,只能 “一年一別心惆悵”,親昵中生出無法朝夕相伴的遺憾。 五、執(zhí)意挽留:引喻訴衷腸,盼君留金陵 蔣士銓萌生 “西歸”(回江西) 之念,袁枚寫下此詩挽留,既以 “奉花輿寧太夫人、聽雞鳴助雛鳳” 的實際益處勸留,又以 “妖夢歸鄉(xiāng)” 的舊事、“朋友一氣相感通” 的情誼動之以情。從 “胡為乎不戀此間樂” 的不解,到 “君忖度之留可肯” 的商量,再到 “以此留苕生,苕生行不行” 的懇切詰問,將不舍之情推向頂峰;詩中以神咒、閻羅作比,用戲謔語氣藏深沉情誼,讓挽留的言辭懇切而不失風雅。 乾隆戊寅年(1758 年),彼時蔣士銓已于前一年(1757 年)考中進士并入選翰林院,袁枚隨即作七律二首寄贈。詩前小序補敘了二人結緣的緣起, 經(jīng)熊滌齋告知身份后互通音訊,至此蔣士銓入翰林,二人情誼與文壇聲望皆迎來新的階段。 ![]() ![]() 寄蔣苕生太史并序 袁枚 壬申春過揚州,見僧壁題詩絕佳,末有 “苕生” 二字,遍訪無知者。熊滌齋前輩為言:“苕生姓蔣名士銓,江西才子也?!?因得芳訊,寄余詞曲尤多。今年入翰林,作詩寄之。 豆蔻花開月二分,揚州壁上最憐君。 應劉才調(diào)生同世,嵇呂交情隔暮云。 大禮賦成南內(nèi)獻,清商歌滿六宮聞。 為他蕭寺題詩者,曾把紗籠手自熏。 回首蓬萊廿載遙,喜聞詞客續(xù)金貂。 云仙舊夢都陳跡,才子新詩正早朝。 江上書來三度雁,青山人老一枝簫。 何當置酒旗亭雪,乞與吳趨送晚潮。 【 小倉山房詩集卷十四戊寅】 注:①“應劉” 指漢末應玚、劉楨,“嵇呂” 指晉代嵇康、呂安,均喻文壇知己;②“南內(nèi)” 指皇宮,“清商” 為古代樂調(diào);③“紗籠” 典出五代王播 “飯后鐘” 故事,喻詩名貴重;④“金貂” 指翰林官的服飾,代指入仕;⑤“吳趨” 為吳地歌謠,代指江南雅聚。 ![]() ![]() 【其一逐聯(lián)解釋】 1. 首聯(lián):憶初遇,抒慕才之忱 “豆蔻花開月二分,揚州壁上最憐君” 以 “豆蔻花開”“月二分” 的揚州春景,還原當年邂逅題詩的詩意場景,“月二分” 既寫月色朦朧,亦暗含初見時對詩人身份 “半明半昧” 的狀態(tài)。“最憐君” 的 “憐” 是賞愛與惦念,既嘆服僧壁詩的絕佳文采,又懷念當年遍訪不得的悵惘,開篇便錨定二人 “以詩結緣” 的起點。 2. 頷聯(lián):比先賢,嘆知己隔遠 “應劉才調(diào)生同世,嵇呂交情隔暮云” 以 “應劉” 喻二人的文學才調(diào)相當、生逢同代,以 “嵇呂” 喻彼此的知己情誼,“隔暮云” 則點出二人天各一方、聚少離多的遺憾。這里需要說明一下,蔣士銓對袁枚是非常尊敬的,在詩文中多稱“前輩”,袁枚這兩句是自謙的回應。既肯定蔣士銓的才學可追先賢,又抒發(fā)了神交已久卻難朝夕相伴的悵惘,為后文祝賀其入仕鋪墊情感基調(diào)。 3. 頸聯(lián):賀入仕,贊文名遠播 “大禮賦成南內(nèi)獻,清商歌滿六宮聞” 寫蔣士銓入翰林后,所作的大禮賦呈獻宮廷,所譜的清商樂傳遍六宮,側面凸顯其文才得到皇室認可,仕途與文名雙收。袁枚以旁觀者的視角,滿含欣慰地夸贊后輩的成就,暗含當初 “識得青云人” 的自豪。 4. 尾聯(lián)(前半):溯舊緣,彰詩名貴重 “為他蕭寺題詩者,曾把紗籠手自熏” 化用王播 “碧紗籠” 典故,反寫當年袁枚對僧壁題詩的珍視 —— 即便彼時不知作者名姓,也已將其詩視作可配碧紗籠的佳作,“手自熏” 更添鄭重。呼應小序中的初遇往事,從側面印證蔣士銓早年便具文壇潛力,二人的情誼始于對彼此才華的純粹賞愛。 【其二逐聯(lián)解釋】 1.首聯(lián):感歲月,賀功名新就 “回首蓬萊廿載遙,喜聞詞客續(xù)金貂” “蓬萊” 代指翰林院(亦含仙山之意,喻文壇仙境),“廿載遙” 是袁枚自抒歲月流逝的感慨;“續(xù)金貂” 以翰林官的服飾代指蔣士銓入仕,“喜聞” 直抒祝賀之意。以自身的 “歲月遙” 反襯蔣士銓的 “功名就”,既有對后輩得志的喜悅,也暗含一絲自身歸隱田園與朝堂的疏離感。 2.頷聯(lián):分境遇,頌新詩氣象 “云仙舊夢都陳跡,才子新詩正早朝” “云仙舊夢” 指二人早年的神交往事與蔣士銓的布衣歲月,皆成陳跡;“新詩正早朝” 則寫蔣士銓入翰林后,詩作已具朝堂氣象,契合早朝的莊重氛圍。既感慨過往歲月的流逝,又贊美蔣士銓的詩作隨身份轉變而有新境界,認可其文才的適配性。 3. 頸聯(lián):念往來,抒江湖之懷 “江上書來三度雁,青山人老一枝簫” “三度雁” 寫二人多年來靠鴻雁傳書維系情誼,“青山人老一枝簫” 則是袁枚自況 —— 歸隱青山、歲月漸老,唯有簫聲相伴,與蔣士銓的朝堂生涯形成對照。一寫二人情誼的維系方式,二寫彼此境遇的差異,暗含 “君在朝堂我在野” 的疏離,卻未減知己情分。 4.尾聯(lián):盼重逢,寄雅聚之愿 “何當置酒旗亭雪,乞與吳趨送晚潮” 以 “旗亭置酒”“雪中雅聚”“吳趨送潮” 勾勒江南文人的重逢圖景,“何當” 表期盼,“乞與” 添懇切。將全詩的情感從祝賀、感懷收束到對重逢的期盼,既具文人雅趣,又藏二人跨越境遇的深厚情誼。 全詩以 “初遇慕才 — 神交悵隔 — 賀仕揚名 — 憶舊盼聚”為脈絡,既回顧了二人 “以詩結緣” 的交游起點,又祝賀蔣士銓入翰林的仕途成就,同時抒發(fā)了知己隔遠的悵惘與盼江南雅聚的熱切,兼具文壇前輩的欣慰、知己的惦念與文人的雅懷。 1764 年秋,蔣士銓辭官南下,受兩江總督尹繼善之邀主講鐘山書院。同年陰歷十二月初五晚,尹繼善在署衙西園設宴,特意邀請袁枚、蔣士銓與秦大士(號磵泉)三位文壇名人相聚。當時,蔣士銓四十歲,袁枚四十九歲。這是蔣士銓與袁枚首次正式見面,蔣士銓感慨萬千,遂作此詩回應袁枚之前的 "見懷舊韻"。 ![]() ![]() 喜晤袁簡齋前輩即次見懷舊韻 (其一) 未見相憐已十分,江山題遍始逢君。 榮枯總是同岑樹,舒卷俱成入岫云。 花墅留春知冷暖,宰官藏影悟聲聞。 微輸彩袖承歡后,消受金爐換夕熏。 【《忠雅堂詩集》卷十三(甲申年作品)】 ![]() ![]() 1. 首聯(lián):未見相憐已十分,江山題遍始逢君 表達了二人神交已久的深厚情誼 —— 未曾見面就已相互欣賞到了極點,蔣士銓題遍江山名勝的詩篇后,終于在今天見到了仰慕已久的袁枚前輩。 2. 頷聯(lián):榮枯總是同岑樹,舒卷俱成入岫云 "同岑樹" 比喻二人命運相連,如同生長在同一山崗的樹木;"入岫云" 化用陶淵明 "云無心以出岫",比喻二人的性情都如白云般自由舒展。無論仕途榮辱沉浮,二人始終是志同道合的文壇知己;無論人生境遇如何變化,都保持著淡泊名利、隨性自然的品格。 3. 頸聯(lián):花墅留春知冷暖,宰官藏影悟聲聞 "花墅留春":指袁枚的隨園(又稱 "花墅"),這里既是贊美隨園的清幽雅致,也暗指袁枚在隨園講學授徒、留住文學生機的功績,"知冷暖" 則體現(xiàn)了袁枚對人情世故的通透理解。"宰官藏影":蔣士銓自指,他剛從翰林院編修任上辭官,"宰官" 是對官員的稱呼,"藏影" 表示歸隱之意;"悟聲聞" 是佛教術語,指通過聽聞佛法而覺悟,這里表達了蔣士銓辭官后對人生的深刻感悟。 4. 尾聯(lián):微輸彩袖承歡后,消受金爐換夕熏 詩人自謙地表示,雖然自己不如袁枚在隨園中享受彩袖承歡的愜意生活,但能在這樣的良夜與前輩相聚,在金爐熏香中暢談詩文,已經(jīng)是人生一大樂事。既表達了對袁枚生活狀態(tài)的欣賞,也流露出與知音相見的滿足與喜悅。 詩中 "未見相憐已十分" 一句,成為后世形容 "神交" 的經(jīng)典名句,精準概括了蔣士銓與袁枚十余年間未曾謀面卻彼此欣賞的特殊情誼。詩歌語言清新自然,情感真摯動人,既無刻意雕琢之痕,又飽含人生感悟,充分體現(xiàn)了蔣士銓與袁枚共同倡導的 "性靈說" 詩風 —— 強調(diào)真情實感,反對形式主義。 此次相見后,蔣士銓與袁枚的友誼更加深厚。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