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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漢洲詩選
◎春雪
誰也沒想到
原野正要一展芳容時
遇到了一場執(zhí)拗的大雪
花朵像一群古代女子
羅衫凌亂頓失嬌容
必須對這群不速之客
對薄公堂
春天要對冬天說不
雖然雪是冬天最高形態(tài)
春卻主掌萬物復蘇
無論何種原因
這種逆襲毫無美學
毀掉的不單是幾個日子
甚至是秋天的豐腴
鳥鳴凍僵在空氣中
要拍一堆櫻花的女生
琢磨用數(shù)字杜撰一段怒放
但對農(nóng)人
他們更想端穩(wěn)一碗飽飯
而不是春天看雪
◎墳山張燈結(jié)彩
風和日麗
墳山張燈結(jié)彩。
每座土堆上
經(jīng)幡飛揚。
人們滿臉喜氣
握手、問好、分煙
盡顯久別重逢。
擺貢品、放煙花
倒一杯薄酒
增加今日的厚度。
諾大的山坡
向陽的一面人頭攢動。
在父母墳頭燃放
一百八十八發(fā)
拖著彩煙的低空禮花。
在遠祖石碑前燃放
千響掛鞭。
不同距離的親人差別對待。
去年在新土前痛哭
引發(fā)了大雨的女人又來了
不過這回沒有下車。
她目送九歲的兒子
去給亡父祭祀。
供品里有一個好看的紙盒
里面并排站著
四位美女。
◎力氣
我身上生長一種東西
奶奶告訴我要舍得
“又不要花錢”她說
“睡一覺就回來了”
那時她總要帶我出去干活
挖苕、割麥子、打豬草
不搞臭汗橫流不罷休
回家會賞一顆煮雞蛋
奶奶說男伢子就是要這樣
要多發(fā)狠多出勁不能做秀女
以致我在這方面從不吝嗇
但年復一年儲量也越來越少
有時一場累睡很多覺也補不回
我很想責怪奶奶
因為她的教導，結(jié)果
讓我出賣了一輩子力氣
◎谷雨
一滴雨捆住了我的幻想
三月，杜鵑已經(jīng)成年
嗓音褪去了嬌甜
披頭散發(fā)的蒲公英
已經(jīng)妻離子散
這是它們的宿命
我的書夾著一枚舊樹葉
躺在濕漉漉的窗臺邊
記錄著春雨的曲律
這是一滴飽讀唐詩的雨
準時落進我的癡迷
連綿不斷無止無盡
向一個滿懷空虛的人
不斷拋下繩索
這時雨水是肥碩的
是萬物的養(yǎng)分
禾苗躬身水里和魚一起潛游
此刻雨絲再用力一點
也不會有人指戳
除了我的掙扎
一個老人吸著煙
慢吞吞地修理農(nóng)具
明晨我是被解救
還是又要走進一場糾纏
◎飛翔的往事
直到小學三年級
我還以為長大了會飛
像鳥一樣隨時隨地一飛沖天
因此我很鄙視雞鴨
這種認知是爺爺影響的
更小的時候
他用一只手捏著我雙腳
平端著手臂一上一下
我立在他掌心像一只肉鳥
胖乎乎地伸著短手隨著慣性
揚起來又放下放下去又揚起來
爺爺說“飛起來咯飛起來咯”
四歲時爺爺教我練習老鷹展翅
雙腿踩虛步手臂翻到背后沖天伸展
爺爺喊“飛起來飛起來”
我想飛卻一頭栽倒在地
我喜歡看鳥，樹梢上的天邊的
想著很快就能與它們?yōu)槲榫秃荛_心
我不斷地問爺爺我?guī)讜r能飛起來
爺爺說快了快了
我的漢兒長大了就能飛起來了
結(jié)果我很快就明白
人和鳥是不同的
就算爺爺說得對，但我
以五十多歲的年齡回頭看
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
我能飛起來的蛛絲馬跡
◎騎棺
第一次
爺爺出殯
按風俗我騎在他的棺材上
一覽眾人小
那年七歲
第二次
父親出殯
按習俗我騎在他的棺材上
一覽眾山小
那年三十二歲
總的感覺是
很多人在失聲痛哭
而我咬緊嘴唇
怒視天堂
◎立夏
氣溫扶搖上升。山水一步步
揭露陽春的真相
農(nóng)田里，人們掀開圓滾滾的薄膜
說笑間，一茬茬碧綠蒼翠
晃散了泅在心里的寒意
油菜花已經(jīng)合嘴，現(xiàn)在它們長出了
瘦長的籽莢，蝴蝶移步
豌豆花叢，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中
羞紅著胡須。谷雨帶來的回南天
三天前已經(jīng)落幕，天氣明亮
湖水泛起清波。有些魚躍出水面
亮出養(yǎng)育了一冬的肥美身段
懷揣一身捕魚本領的長尾尖嘴鳥
端坐在一枝綠荷上誦經(jīng)
此刻它不想殺生。我是賞花的人
撞上立夏節(jié)氣，田畈里村落里
到處播散著布谷鳥布谷的經(jīng)年
牽牛藤已經(jīng)纏上一棵毛竹
準備委身于他。一切開放著新鮮的氣息
野菊細小的花蕊鋪滿我的腳邊
二伯的水田打理好了，不耽誤插秧
現(xiàn)在打算關上田缺蓄滿水
他仔細地檢查著田邊各種漏洞
一封一堵之間，盡情演繹
滴滴好雨貴如油的農(nóng)耕哲學
◎我是石頭
說我是石頭
我就是石頭
一樣的外觀一樣的眼睛
一樣的臉色一樣的心情
一樣的敦厚一樣的姿勢
一樣的頑固一樣的沉默
多像啊
幾乎如出一轍
每遇到一尊石頭
我會熱淚盈眶地尊稱一聲
先人
◎我的人生阡陌縱橫
把我像一張薄紙一樣打開
也能馳騁縱橫日行八百
不止是溝壑，還有峽谷
還有秦嶺太行
還有長江黃河
在寧靜的下半夜我聽到
呼嘯和奔騰
胸腔內(nèi)腦海里日復一日
鼓點雖然千篇一律
但必須鏗鏘有力
響聲獨立果斷拒絕附和
把我細細打開
有道路有橋梁和隧道
旅居著密密麻麻的生命
有的物種棲息在濡濕之地
有的在廣闊的胃袋里戰(zhàn)火紛飛
一些管狀的結(jié)構(gòu)
是它們的時光隧道
這不止是一重世界
也暗藏著五維空間
把我打開就是打開了
另一座宇宙
◎布
直到織出了布
樹葉退出了時尚
原始畫上了句號
不止是羞恥感
更獲得了安全
性別獲得了顏色
差異形成顯著
還豐富了饋贈之物
包一塊布能定情
袍子并不適合所有人
款式開始修身
褲裝淘汰了長衫
把裙子剪短
釋放出更長的大腿
露出腰露出肚臍
布，還是布
迷離著更高的鑒賞
遮掩著心知肚明的秘密
多一寸少一寸
都是美
◎深奧
奶奶是文盲
扁擔躺地上也認不出是啥字
更不會用詞語表達自己的意思
她卻經(jīng)常告誡我“眼底頭要有戲”
我一直以為是指看戲
以后遇到一個假成語“見眼生勤”
跟奶奶說的應該很相似
進企業(yè)后領導把“細節(jié)決定成敗”
這句話掛墻上
我覺得這句話很深奧
至少比奶奶說得好
◎我的目光適合在黑夜穿行
我是沙眼
見風流淚見光也流淚
特別是較強的光
很多時候我都戴著變光鏡
我印象中的人世間
摻雜著一些不倫不類的色彩
有時我看到的表情淺薄
由于色差的影響
笑容不一定是笑容
我的目光適合在夜里穿行
我能看見白天看不清的
這些事物藏在黑暗的地方
被密封著的地方
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地方
指鹿為馬的地方
我不是夜行俠
但我也想要一把寶劍
一匹黑色快馬和一襲披風
哦，披風也要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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