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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諷刺”與“譴責(zé)”的錯位與誤讀

 liuhuirong 2025-12-07
           內(nèi)容提要 《中國小說史略》對“諷刺”與“譴責(zé)”的界定與分析,存在著嚴(yán)重的錯位與誤讀,之所以造成理論上的缺失或謬誤,除了方法上的原因,還有時代潮流的潛意識的作用。
    關(guān)鍵詞 中國小說史略 分類 諷刺 譴責(zé) 錯位 誤讀
    分類,是認(rèn)識紛繁客觀世界的基本方法,也是科學(xué)研究的基礎(chǔ)?!吨袊≌f史略》的一大特色,是對內(nèi)容豐富、體裁龐雜、其時還是混沌一片的小說進(jìn)行了梳理分類,分類命名的諸多術(shù)語,加上條理、方法、原理,形成了內(nèi)在的學(xué)術(shù)體系,對后世小說研究影響極大,而“諷刺”與“譴責(zé)”的錯位與誤讀,是其負(fù)面影響最突出的方面。
     一
    魯迅1920年8月講授小說史的油印本講義《小說史大略》,有“清之譴責(zé)小說”一篇,在界定“今名之曰'譴責(zé)小說’”時寫道:“嘻笑怒罵之情多,而共同懺悔之心少,文意不真摯,感人之力亦遂微矣。”這段貼近現(xiàn)實的“雜文筆法”,在1923年定稿的《中國小說史略》中被刪去?!缎≌f史大略》又道:“此類著作,早有成書,如《儒林外史》作于乾隆初,而中間忽無嗣響。”從所下之“早有成書”、“中間忽無嗣響”看,魯迅彼時是將《儒林外史》視作“譴責(zé)小說”的早期代表的。但到了《中國小說史略》,忽將其分成兩篇,即第二十三篇“清之諷刺小說”和第二十八篇“清末之譴責(zé)小說”,道是:“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慼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毕嘈沃?,晚清小說“雖命意在于匡世,似與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以合時人嗜好,則其度量技術(shù)之相去亦遠(yuǎn)矣,故別謂之譴責(zé)小說”。有論者說,魯迅的分類體現(xiàn)了對小說史的宏觀把握,既指出諷刺小說與譴責(zé)小說的差異,又揭示了其間的演變之跡,是對傳統(tǒng)分類理論的超越。為此,尤需對這兩個術(shù)語的來源及內(nèi)涵、外延作一界定與辨析,以克服其理論上的缺失或謬誤。
    先來看看“諷刺”的傳統(tǒng)詮解。
    “諷”的原義為背誦,《周禮·春官·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编嵭ⅲ骸氨段脑恢S,以聲節(jié)之曰誦?!庇址褐刚b讀,誦念,《荀子·大略》:“少不諷,壯不論議,雖可,未成也?!薄按獭?,則有指摘、批評的意思,《詩·魏風(fēng)·葛屨》:“維是褊心,是以為刺?!薄段男牡颀垺洝罚骸按陶撸_(dá)也,詩人諷刺?!表氁⒁獾氖?,古代所謂“刺”,方向是“下以風(fēng)刺上”(《毛詩大序》),是在下者對在上者的批判,兜老底,揭瘡疤,有時簡直是不留馀地,并不講究什么“婉曲”,如《芄蘭》之刺惠公,《墻有茨》《鶉之奔奔》之刺宣姜,《雄雉》之刺衛(wèi)宣公,《南山》《甫田》《盧令》《載驅(qū)》之刺襄公,《匏有苦葉》《新臺》之刺衛(wèi)宣公,《君子偕老》之刺衛(wèi)夫人,《鶉之奔奔》之刺衛(wèi)宣姜,《考槃》之刺莊公,《君子于役》《揚之水》《葛藟》之刺平王,《將仲子》《叔于田》之刺莊公,《清人》之刺文公,《弊笱》之刺文姜,《猗嗟》之刺魯莊公,皆是也。宋人孫奕《履齋示兒編·總說·字訓(xùn)編》說:“以詞譏之曰刺……刺幽王,刺厲王,皆作詩以刺之,如操刀以刺人然?!薄爸S刺”二字連用,意亦如之。沈休文《宋書謝靈運傳論》注:“幽厲之時,多有諷刺,在下祖習(xí),如風(fēng)之散,如水之流。”(《文選》卷五十)《顏氏家訓(xùn)·教子第二》:“《詩》有諷刺之辭,《禮》有嫌疑之誡?!贬尩篮恪夺岏g論》:“晉義熙之年,如聞江左袁、何二賢,并商略治道,諷刺時政。雖未睹其文意者,似依傍韓非《五蠹》之篇,遂譏世之闕,發(fā)五橫之論?!卑拙右住恫稍姽佟罚骸坝_壅蔽遠(yuǎn)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br>    但這種尖銳的諷刺,往往為在上者所不喜。司馬遷“作《景帝本紀(jì)》,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削而去之”(《西京雜記》)。東漢明帝下詔:“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dāng)世,非誼士也?!保ā冻鯇W(xué)記》卷二十一)因諷刺而慘遭不測的人,歷代多有。如丘巨源,建元初(479)除武昌太守,不樂,曰:“古人云:'寧飲建業(yè)水,不食武昌魚?!蹦艘詾殁藕剂睢C鞯凼掻[為吳興太守,時巨源作秋胡詩,有譏刺語,卒以事見殺。又如張觀,雅好論事,辭理切直。時有詔計司官屬不得越局言他事,觀乃上書指陳拾遺補闕之職,不奉詔。宋太宗怒,謂宰相曰:“朕俾警三司僚屬各率其職,非令諫官不言時務(wù),觀乃妄有援引,以諷刺朕,姑為容忍,不欲深責(zé)?!蹦肆畛鲋乐?,移廣南西路轉(zhuǎn)運使,坐奏事不實,被劾,獄未具,卒于桂州(《宋史》卷二百七十六)。于是,人不復(fù)敢于諷刺矣?!额伿霞矣?xùn)·文章第九》警告說:“文章之體,標(biāo)舉興會,發(fā)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jìn)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dāng),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加以砂礫所傷,慘于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fēng)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痹谶@種情勢下,“諂佞之道興,諷刺之辭廢”(《隋書·經(jīng)籍志》),乃是必然的結(jié)果?!锻ǖ洹ぞ硎摺みx舉五》引劉秩之言:“原夫詩賦之義,所以達(dá)下情,所以諷君上。上下情通而天下亂者,未之有也。近之作者,先文后理,詞冶不雅,既不關(guān)于諷刺,又不足以見情,蓋失其本,又何為乎!”五代徐衍《風(fēng)騷要式》“創(chuàng)意門”云:“美頌不可情奢,情奢則輕浮見矣;諷刺不可怒張,怒張則筋骨露矣。”“諷刺不可怒張”,意味著后世之諷刺,逐漸成了委婉暗示、勸告的同義語。其引劉長卿詩:“自恨長沙謫去,江潭春草萋萋?!痹u曰:“此小人縱橫也。”賈島《感令狐相公賜衣》:“即入調(diào)商鼎,期分是與非。”評曰:“此刺時之不明也?!眲⒌萌省肚锿罚骸拔黠L(fēng)蟬滿樹,東岸有殘暉?!痹u曰:“此小人爭先而據(jù)位也?!弊鳛椤帮L(fēng)騷要式”,實出于不得已也。次一等者,更變成說些不關(guān)緊要的瑣事,如南唐楊鸞,嘗賦詩諷刺時事曰:“白日蒼蠅滿飯盤,夜間蚊子又成團。每到更深人靜后,定來頭上咬楊鸞?!保ā秷蛏教猛饧o(jì)·卷四十一·五代》)明代張東?!白鳌都禀倨分S刺時事,其詞曰:“東家女兒發(fā)委地,日日高樓理高髻。西家女兒發(fā)垂肩,買妝假髻亦峨然。金釵寶鈿圍珠翠,眼底誰能辯真?zhèn)?。天桃窗下來春風(fēng),假髻美人先入宮”(《堯山堂外紀(jì)·卷八十六·國朝》),皆其類也。
    由此觀之,魯迅《什么是“諷刺”?》所說“一個作者,用了精煉的,或者簡直有些夸張的筆墨——但自然也必須是藝術(shù)的地——寫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實來,這被寫的一群人,就稱這作品為'諷刺’”,或答文學(xué)社問“什么是諷刺”所云:“'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所以它不是'捏造’,也不是'誣蔑’;既不是'揭發(fā)陰私’,又不是專記駭人所聽聞的所謂'奇聞’或'怪現(xiàn)狀’”,并不符合傳統(tǒng)關(guān)于諷刺的涵義。況且古代所謂的“刺”,方向是“下以風(fēng)刺上”,是在下者對在上者的批判,至于“主文而譎諫”,那是后來提出來的要求?!妒仿浴焚澰S的《儒林外史》的諷刺,矛頭所向卻是在下位的可憐的儒士。如馬純上,既承認(rèn)他是誠篤博通之士,性行乃亦君子,卻舉其西湖之游,“全無會心,頗殺風(fēng)景,而茫茫然大嚼而歸,迂儒之本色固在”,仿佛大有諷刺的意味在。其實,馬純上為書坊選書,“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茍且下筆,要那讀文章的讀了這一篇,就悟想出十幾篇的道理,才為有益”,這種精神是可愛可欽的。至于游西湖一段,如果想到馬純上的束修已為仗義救人全數(shù)耗去,看到酒店里的羊肉、蹄子、海參、糟鴨、鮮魚,喉嚨里咽唾沫,是因為口袋里沒了錢。他是選家,當(dāng)然要關(guān)心自己批選的書是否“行時”;他是處州人,跑到外地免不了買一點家鄉(xiāng)出產(chǎn)的處片,這都是人情之常。游西湖時只顧在人窩里撞,女人也不看他,他也不看女人,實在覺不著有什么“慼而能諧,婉而多諷”的意味。范進(jìn)因為窮,在略有“體面”的丈人面前,完全失去了精神優(yōu)勢,甘愿受他奚落,突然聽到中舉的喜訊,長期壓抑的愿望意外地得到了滿足,瘋了,作者的筆是帶著同情的。否定范進(jìn)的理由,《史略》舉了“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圓子送在嘴里”這么一件小事,“以鄉(xiāng)試中式暴發(fā),旋丁母憂,翼翼盡禮,則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誠微辭之妙選,亦狙擊之辣手矣”。狙擊意謂暗中埋伏,伺機襲擊?!妒酚洝ち艉钍兰摇罚骸扒鼗实蹡|遊,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薄缎绿茣だ钣^傳》:“是年,觀入朝,前一日就道,虜至期出精騎狙擊,不及,去?!薄熬褤糁笔帧痹圃疲H有魯迅時代的“斗士”的味道。如果吳敬梓也像狙擊手“暗中埋伏”,終于抓住范進(jìn)吃蝦圓的把柄,將這個可憐蟲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還配稱“慼而能諧,婉而多諷”嗎?
    魯迅之所以稱道《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是沖著對“舉業(yè)”的批評來的,實乃其時社會風(fēng)氣的產(chǎn)物。在五四的狂飚中,反科舉是被視為“反封建”的。所謂“時距明亡未百年,士流蓋尚有明季遺風(fēng),制藝而外,百不經(jīng)意,但為矯飾,云希圣賢”,所謂“書中攻難制藝及以制藝出身者亦甚烈”是也。這種批判,無非說科舉將人們束縛于八股制藝的牢籠,大抵是老生常談。作為通過考試選拔官員的制度,科舉實有相當(dāng)?shù)拈_明性與進(jìn)步性,它使像范仲淹、歐陽修這樣出身寒微的人才進(jìn)入國家管理層,并發(fā)揮極大的作用。廢除了科舉制度,但人才仍需選拔和任用,于是非科舉的薦舉、軍功乃至捐納反而變成“正途”了。八股制藝容有不完善之處,但應(yīng)該說是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化考試,其公正性與可操作性也不是全無道理。至于所引馬二先生自述制藝之所以可貴的話:“'舉業(yè)’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只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yè)。到漢朝,用賢良方正開科,所以公孫弘董仲舒舉賢良方正:這便是漢人的舉業(yè)。到唐朝,用詩賦取士;他們?nèi)糁v孔孟的話,就沒有官做了,所以唐人都會做幾句詩:這便是唐人的舉業(yè)。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學(xué)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講理學(xué):這便是宋人的舉業(yè)。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闭砻魉莻€開通的與時俱進(jìn)者。任何一種人才考試任用制度,都足以影響一個時代的社會風(fēng)尚,養(yǎng)成普遍的社會心理。據(jù)周作人《知堂回想錄》,魯迅進(jìn)了江南水師學(xué)堂,“當(dāng)時家里的人,大概還覺得當(dāng)水手不及做秀才的正路,……即如我們同班丁東生告假去應(yīng)院試,進(jìn)了秀才,總辦還特別掛虎頭牌,褒獎他一番呢”。諸葛亮如果活到招聘盛行的今天,也一定要學(xué)會“推銷自己”,到處散發(fā)那精心制作的履歷;若仍然堅持“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yuǎn)”,等待劉備來“三顧茅廬”,恐怕就得永遠(yuǎn)失業(yè)了。
    《史略》云:“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本渲械摹皵`”字“慼”字,是罕見的漢字。擿,音tī,指也;有揭露、揭發(fā)之意?!逗鬂h書·陳元傳》:“抉瑕擿釁,掩其弘美?!薄缎绿茣顕覀鳌罚骸皣乙训弥?,則窮擿林甫姦事,碎其家。”劉基《雁門太守行》:“擿姦若神明,外猛中有容。”以“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十六字概括《儒林外史》之主旨,可謂皇皇大言,殊堪擊節(jié)。然《史略》論《鐘馗捉鬼傳》云:“取諸色人,比之群鬼,一一抉剔,發(fā)其隱情”;論“譴責(zé)小說”云:“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yán)加糾彈”,所用“揭發(fā)”、“糾彈”,與“指擿”之含意并無大別,何以一曰“指擿”,一曰“揭發(fā)”?并沒有說出道理來。《儒林外史》的主旨,《史略》謂:“燭幽索隱,物無遁形,凡官師,儒者,名士,山人,間亦有市井細(xì)民,皆現(xiàn)身紙上,聲態(tài)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而論《金瓶梅》則云:“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dá),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評論之語,如出一轍?!盃T幽索隱,物無遁形”、“使彼世相,如在目前”,“之于世情,誠極洞達(dá)”、“刻露盡相,幽伏含譏”,乍一吟詠,似極深奧;一加比對,則幾成套話矣?!督鹌棵贰芳忍枮椤盎驐l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何不歸入“諷刺小說”呢?
    其以“慼而能諧,婉而多諷”八字來概括《儒林外史》文體特征,更令后人佩服不已。然細(xì)考之,慼音qī,亦作“慽”,其義為憂愁悲傷。《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詩》曰:'自詒伊慼?!渥雨爸^矣。”杜預(yù)注:“慼,憂也?!憋怠堵暉o哀樂論》:“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慼。”韓愈《元和圣德詩》:“慼見容色,淚落入俎。”“慼言”,謂憂民的言論,《書·多方》:“有夏誕厥逸,不肯慼言于民。”“慼容”,謂憂傷的面色,《左傳·昭公十一年》:“君無慼容,不顧親也?!薄皯h貌”,謂憂傷的面色,陸機《嘆逝賦》:“傷懷悽其多念,慼貌瘁而鮮嘆?!薄爸C”與“莊”相對,意謂詼諧、戲謔?!稘h書·東方朔傳》:“上以朔口諧辭給,好作問之?!薄爸C言”,詼諧戲謔的話,“諧謔”,謂語言滑稽而略帶戲弄。婉,曲折、委婉之意?!蹲髠鳌こ晒哪辍罚骸啊洞呵铩分Q: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倍蓬A(yù)注:“婉,曲也。謂曲屈其辭,有所辟諱,以示大順,而成篇章?!逼渲^《鐘馗捉鬼傳》“詞意淺露,已同嫚罵,所謂'婉曲’,實非所知”;然上述“燭幽索隱,物無遁形”也好,“使彼世相,如在目前”也好,皆與憂愁悲傷、曲折委婉不相牽涉,“慼而能諧,婉而多諷”又從何談起呢?人惟諷誦此瑯瑯上口之八字,卻不暇思索其真正的涵義矣。
    從根本上說,《儒林外史》不是“諷刺之書”。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說:“稗官為史之支流,善讀稗官者,可進(jìn)于史,故其為書,亦必善善惡惡,俾讀者有所觀感戒懼,而風(fēng)俗人心庶以維持不壞也?!毙蕡@退士《〈儒林外史〉序》也說,“余惟是書,善善惡惡,不背圣訓(xùn)”,都談到《儒林外史》的兩個側(cè)面?!吧粕茞簮骸保瓷破渌?,惡其所惡,對善的旌揚與對惡的鞭笞,構(gòu)成了《儒林外史》思想傾向的兩極,這與傳統(tǒng)的美刺觀是一致的。以為《外史》僅有諷刺一面,殊失吳敬梓之本意,亦與作品的全部存在不符。從體例上講,《儒林外史》是正史《儒林傳》的變異,實際上由三十篇儒林列傳連綴而成,其傳主既有為作者所極度推崇的正面形象,如王冕、虞育德、莊紹光、杜少卿、荊元等,即《史略》亦承認(rèn):“以言君子,尚亦有人,杜少卿為作者自況,更有杜慎卿(其兄青然),有虞育德(吳蒙泉),有莊尚志(程綿莊),皆貞士;其盛舉則極于祭先賢。迨南京名士漸已銷磨,先賢祠亦荒廢;而奇人幸未絕于市井”;自然,書中也有具否定因素的人物,但除嚴(yán)大位兄弟與張靜齋為作者深惡痛絕外,其馀人物都有較復(fù)雜的情況,不能一概斥之為“反面人物”,更不能簡單地視之為諷刺?!度辶滞馐贰贰吧粕茞簮骸保Q作“諷刺小說”,完全是主觀的誤讀。
    再從分類學(xué)角度看,既承認(rèn)《儒林外史》之為諷刺小說是前無古人(“有名而幾乎是唯一的作品”)、后無來者的(“是后亦鮮有以公心諷世之書如《儒林外史》者”,“諷刺小說從《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謂之絕響”)的,充其量是一種偶然的存在,終不能僅憑某種藝術(shù)特征,為一部作品特立一類型罷。那么,該將它歸入哪一類呢?倒是《史略》一段話說得較好:“敬梓之所描寫者即是此曹,既多據(jù)自所聞見,而筆又足以達(dá)之,故能燭幽索隱,物無遁形,凡官師,儒者,名士,山人,間亦有市井細(xì)民,皆現(xiàn)身紙上,聲態(tài)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將其歸入世情小說,應(yīng)該說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二
    再來說“譴責(zé)”。《史略》的最后一篇即第二十八篇標(biāo)題為“清末之譴責(zé)小說”,卻未對譴責(zé)小說作任何界定,便徑直進(jìn)入了正題:“光緒庚子(一九○○)后,譴責(zé)小說之出特盛。蓋嘉慶以來,雖屢平內(nèi)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捻,回),亦屢挫于外敵(英,法,日本),細(xì)民暗昧,尚啜茗聽平逆武功,有識者則已翻然思改革,憑敵愾之心,呼維新與愛國,而于'富強’ 尤致意焉。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歲而有義和團之變,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矣。其在小說,則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yán)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fēng)俗。雖命意在于匡世,似與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以合時人嗜好,則其度量技術(shù)之相去亦遠(yuǎn)矣,故別謂之譴責(zé)小說?!闭堊⒁?,《史略》在這里用的不是“譴責(zé)”而是“掊擊”?!稗鍝簟币辉~有打擊、抨擊的意思。《莊子·人間世》:“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薄逗鬂h書·百官志四》“都官從事”劉昭注引《博物記》:“中興以來,都官從事多出之河內(nèi),掊擊貴戚。”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上》:“莊周《南華》……至掊擊圣神,凌侮賢哲,亦生民以來未有之變也?!奔热绱耍Q“掊擊小說”豈不更加合適?不稱“掊擊小說”而稱“譴責(zé)小說”,魯迅并沒有說清是因為什么。
    從詞源來看,譴與責(zé)原是一個意思?!肚f子·天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背尚⑹瑁骸白l,責(zé)也?!薄白l責(zé)”一詞的意思是申斥,其方向與“刺”相反,多用于由上對下的申斥。《史記·外戚世家》:“帝譴責(zé)鉤弋夫人。”《漢書·酷吏傳》:“事下御史中丞,譴責(zé)延年何以不移書宮殿門禁止大司農(nóng)。”能施予譴責(zé)者,惟君父、師長方有資格。小說家憑什么進(jìn)行申斥呢?《史略》也沒有說出道理來。
    從文體上看,史書上記載的譴責(zé),一般多是間接交代,至多記下較短的言詞。如《史記·外戚世家》:“上居甘泉宮,召畫工圖畫周公負(fù)成王也。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后數(shù)日,帝譴責(zé)鉤弋夫人。夫人脫簪珥叩頭。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獄!’夫人還顧,帝曰:'趣行,女不得活!’夫人死云陽宮?!薄逗鬂h書·馮緄傳》:“父煥,安帝時為幽州刺史,疾忌奸惡,數(shù)致其罪。時玄菟太守姚光亦失人和。建光元年,怨者乃詐作璽書譴責(zé)煥、光,賜以歐刀。”《周書·孝閔帝元皇后傳》:“后知其父有異圖,意頗不平,形于言色。及行禪代,憤惋逾甚。隋文帝既不能譴責(zé),內(nèi)甚愧之?!庇械臅r候,譴責(zé)甚至是沒有言辭的,如所謂天譴,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zāi)異以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譴告就包括譴責(zé)與警告,它是通過災(zāi)異來表達(dá)的?!敖野l(fā)伏藏,顯其弊惡”,“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的長篇小說,能否算作譴責(zé)?《史略》也沒有說清楚。
    《史略》將光緒庚子(1900)前后作為晚清小說的分界點,這思路本是對頭的。但又認(rèn)為:“嘉慶以來,雖屢平內(nèi)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捻,回),亦屢挫于外敵(英,法,日本),細(xì)民暗昧,尚啜茗聽平逆武功,有識者則已翻然思改革,憑敵愾之心,呼維新與愛國,而于'富強’ 尤致意焉。”所指的是嘉慶皇帝即位之初,鏟除和珅一派的勢力,并提出了若干改革的主張。所說的“有識者”也許包括英和、王鼎、阮元、賀長齡、陶澍及后來的林則徐、魏源,乃至康有為、梁啟超。尚沒有大錯。但接下去卻說:“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歲而有義和團之變,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矣?!边@就完全弄錯了。庚子國變造成了全民族的災(zāi)難,加重了全民族的危機感,最高統(tǒng)治者經(jīng)歷了播遷逃亡、豆粥難求的苦難,以巨額之代價,增一層見識:“時經(jīng)大創(chuàng)后,太后已恍然于國家致弱之原因,知此后行政之方針,不能不從事于改革,以圖補救,乃以決行新政之諭旨,布告中外?!保S鴻壽《清史紀(jì)事本末》卷六十九)這就是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丁未(1901年1月29 日)在西安發(fā)布的諭旨,其中說:“自播遷以來,皇太后宵旰焦勞,朕尤痛自刻責(zé)。深念近數(shù)十年來,積弊相仍,因循粉飾,以致釀成大釁?,F(xiàn)正議和,一切政事,尤須切實整頓,以期漸致富強。懿訓(xùn)以為:取外國之長,乃可去中國之短;懲前事之失,乃可作后事之師?!保ā豆饩w朝東華錄》總4601頁)諭旨猛烈抨擊“祖宗成法”,號召效行西法,“嚴(yán)祛新舊之名,渾融中外之跡”,提出“法積則敝,法敝則更,惟歸于強國利民而已”的方針,要求“軍機大臣大學(xué)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國大臣各省督撫,各就現(xiàn)在情弊,參酌中西政治,舉凡朝章國政、吏治民生、學(xué)??婆e、軍制財政,當(dāng)因當(dāng)革,當(dāng)省當(dāng)并,如何而國勢始興,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備始精,各舉所知,各抒所見,通限兩個月內(nèi)悉條議以聞,再行上稟慈謨,斟酌盡善,切實施行”,顯得頗有生氣??梢?,庚子國變的直接結(jié)果,不是熄滅“有識者”使中國臻于富強的希望,而是預(yù)示新的改革的來臨。從此,清政府主持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社會改革運動,使中國的政治生活與社會風(fēng)俗朝著現(xiàn)代化方向挺進(jìn)。蔣廷黻《中國近代史》評價說:“戊戌年康有為要輔助光緒帝行的新政,這時西太后都行了,而且超過了?!贝藭r的慈禧太后充當(dāng)了康梁的“遺囑執(zhí)行人”,將二、三年前被她扼殺的維新改革一一從頭實施了。比如,被新派熱烈稱道的廢除科舉,就是這個時期的重大決策;連他們自己得以出國留學(xué),也是其時獎勵留學(xué)政策的產(chǎn)物。享受了改革成果卻不愿承認(rèn),原因在于作為反清團體“浙學(xué)會”(“光復(fù)會”前身)成員的魯迅,對晚清改革的態(tài)度與張肇桐《自由結(jié)婚》相仿:“這'運動’兩個字,包含了希望的意思;就是說政府不好,我們總要想個法子叫他好,……他愈好我愈有害,他愈不好我愈有利,人茍有些良心,總是自己人幫自己人的,只有設(shè)法放些反間,把他愈弄愈壞,使我們可以把我們的國恢復(fù)過來,豈有去運動他,希望他好的道理呢?”不贊成晚清的改革,自然也不會贊成晚清的新小說。
    魯迅是從晚清時代走過來的:1902年二十二歲時,由江南督練公所派赴日本留學(xué),入東京弘文學(xué)院;1903年二十三歲時,為《浙江潮》雜志撰文,譯成《月界旅行》;1907年二十七歲時,擬創(chuàng)辦文藝雜志,名曰《新生》,以費絀未印,后為《河南》雜志撰文;1908年二十八歲時,與周作人譯域外小說,次年輯印《域外小說集》二冊;1911年三十一歲時,寫成第一篇小說《懷舊》,閱二年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號。與晚清六大小說家較,出生于1881年的魯迅,比李伯元(1867生)小14歲,比吳趼人(1866生)小15歲,比劉鶚(1857生)小24歲,比曾樸(1872生)小9歲,比黃小配(1872生)小9歲,比陸士諤(1878生)小3歲。按說對于晚清小說家,魯迅應(yīng)比對吳敬梓了解得更切近更充分。要說有學(xué)問有人格,李伯元、吳趼人、劉鶚、曾樸、黃小配、陸士諤之中無論哪一位。都是充分合格的;他們何嘗是“在困窮之中,借罵人為糊口”的“失意的文人”?要說吳敬梓“秉持公心”、“以公心諷世”,李伯元何嘗不是“首持公論,力任開化,不隨世運為轉(zhuǎn)移,不窺禍福而趨避”(邱煒萱《揮麈拾遺》)?吳趼人何嘗不是“生新舊蛻嬗之世,恫夫國勢積弱,民力浸衰,贊翊更革,數(shù)見于所為文辭,惟于方寸取舍,分際綦嚴(yán),亡時流盲從之患”(《我佛山人傳》)?即便是“借罵人為糊口”,也不是毫無是非之可言。誠如魯迅后來在《七論“文人相輕”——兩傷》所說:“縱使名之曰'私罵’,但大約決不會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較近于'公’,在'罵’之中,有的較近于'理’的,居然來加評論的人,就該放棄了'看熱鬧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說出你究以為那一面較'是’,那一面較'非’來?!迸c吳敬梓之受顏習(xí)齋、李剛主、程綿莊一派思想的影響相比,晚清小說家更受到了“泰西文學(xué)”的震撼和影響,如李伯元“遠(yuǎn)摭泰西之良規(guī),近挹海東之馀韻”(《本館編印〈繡像小說〉緣起》),曾樸“務(wù)使我國小說界,范圍日擴,思想日進(jìn),由翻譯時代而進(jìn)于著作時代,以與泰西諸大文豪,相角逐于世界”,無疑比吳敬梓站到一個新的制高點。吳敬梓最為人稱道的是對禮部議定用五經(jīng)四書、八股文取士之法的責(zé)備:“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睂Ρ取抖昴慷弥脂F(xiàn)狀》所說:“此刻外國人都是講究實學(xué)的,我們中國卻單單講究讀書。讀書原是好事,卻被那一班人讀了,便都讀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們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門里公案上面還是飲酒賦詩,你想地方那里會弄得好?國家那里會強?國家不強,那里對付那些強國?”相去何止道里計。晚清多數(shù)小說作家,都站到了一個新的時代的高度,以包括吳敬梓在內(nèi)的—切古小說家所不曾具有的志向度量,去“秉持公心,指擿時弊”的。他們所秉持的,是使中國擺脫專制貧弱,走向民主富強的更大的公心;他們所指擿的,是彌漫于中國大地的腐朽制度全部更大的時弊。
    魯迅貶抑晚清小說的另一個理由是“度量技術(shù)”。第一,是所謂“辭氣浮露,筆無藏鋒”。仿佛預(yù)料到后來會有這種指責(zé),茂苑惜秋生在《〈官場現(xiàn)形記〉敘》中就用“以含蓄蘊釀存其忠厚,以酣暢淋漓闡其隱微”概括李伯元的藝術(shù)手段。“以酣暢淋漓闡其隱微”,亦即“凡神禹所不能鑄之于鼎,溫嶠所不能燭之以犀者,無不畢備”,或即魯迅所謂“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本是新小說批判舊世界舊體制題中應(yīng)有之義,姑且毋論;而“以含蓄蘊釀存其忠厚”,則大有深意存焉。蘊釀,即含蓄,袁枚《隨園詩話》卷三:“東坡近體詩,少蘊釀烹煉之功,故言盡而意亦止。”王闿運《湘綺樓論唐詩》:“少陵氣勢較博,而蘊釀勻飭不及也?!迸u晚清小說“筆無藏鋒”,就是說它們“蘊釀勻飭不及”。小說和詩不同,諷刺性抨擊性的作品,蘊釀不一定是必具的前提;但作為一項更高的標(biāo)準(zhǔn),對小說提出“以含蓄蘊釀存其忠厚”的要求,確是非常必要的。第二,是所謂“凡所敘述,皆迎合,鉆營,朦混,羅掘,傾軋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熱心于作吏,及官吏閨中之隱情?!瓫r所搜羅,又僅'話柄’,聯(lián)綴此等,以成類書;官場伎倆,本小異大同,匯為長編,即千篇一律”,所謂“描寫失之張皇,時或傷于溢惡,言違真實,則感人之力頓微,終不過連篇'話柄’,僅足供閑散者談笑之資而已”。姑勿論“臆說頗多,難云實錄”、“傷于溢惡,言違真實”云云,與其倡導(dǎo)的“虛構(gòu)”理論相矛盾,即“官場伎倆,本小異大同”之論,對有十年官場經(jīng)歷(自1912-1926年在北京教育部做部員)的魯迅來說,其耳聞目睹官場伎倆,確與《官場現(xiàn)形記》的揭露極為相象,視為“話柄”,貶之已甚。但他沒有想一想:晚清小說之所寫,在現(xiàn)實中依然大量存在,是小說的的不行,還是現(xiàn)實的不幸?尤其是作為文學(xué)史家,他應(yīng)該看出,自1903年李伯元“以小說之體裁,寫官場之鬼蜮”,中國小說史上才第一次出現(xiàn)對于做官,對于官場,亦即對于官僚體制的全面批判的作品?!豆賵霈F(xiàn)形記》的驟享大名,乃是因為它的嘗試,是前無古人的;它所作出的結(jié)論,與歷史的發(fā)展潮流是完全一致的。
     三
     西諦(鄭振鐸)1926年評論魯迅的《吶喊》說:“中國的諷刺作品,自古就沒有;所謂《何典》不過是陳腐的傳奇,穿上了鬼之衣而已,《捉鬼傳》較好,卻也不深刻,《儒林外史》更不是一部諷刺的書,《官場現(xiàn)形記》之流卻是破口大罵了;求有蘊蓄之情趣的諷刺作品,幾乎不見一部。自魯迅先生出來后,才第一次用他的筆鋒去寫幾篇'自古未有’的諷刺小說。那是一個嶄新的天地,那是他獨自創(chuàng)出的國土,如果他的作品并不是什么'不朽’的作品,那末,他的在這一方面的成績,至少是不朽的。”(《〈吶喊〉》)魯迅從果戈理、顯克維支那里學(xué)習(xí)了西方的諷刺,并與自己的冷嘲熱諷、潑辣恣肆結(jié)合融會,作成了自己“獨自創(chuàng)出的國土”,吳敬梓只不過是他拉了來充作自己的同道而已。對于這一招,所有受過西方教育的人都不曾持有異議,第一個看出底蘊來的卻是對古代小說深有研究的鄭振鐸,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晚清小說最輝煌的十年,也是魯迅最富青春活力的十年。他1902年二十二歲時到日本,梁啟超正在橫濱創(chuàng)辦《新小說》。據(jù)周作人回憶:“梁任公所編刊的《新小說》、《清議報》與《新民叢報》,的確都讀過,也很受影響,但是《新小說》的影響總是只有更大不會更小。梁任公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當(dāng)初讀了的確很有影響,雖然對于小說的性質(zhì)與種類后來意見稍稍改變?!保ā蛾P(guān)于魯迅之二》)。但《史略》唯一一次提到梁啟超,竟是在介紹吳趼人順便道及的:“光緒二十八年新會梁啟超印行《新小說》于日本之橫濱,月一冊,次年(一九○三),沃堯乃始學(xué)為長篇,即以寄之。”似乎梁啟超、《新小說》以及《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等等,于其時小說史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
    魯迅連同胡適所以貶抑晚清小說,除了方法上的原因,還有時代潮流的潛意識在起作用。魯迅胡適們所從事的,幾乎都源于晚清的新小說:推行白話是這樣,將小說視作改造社會之利器更是這樣。但他們有意無意地隱諱這一點,仿佛自己才是白話運動的倡導(dǎo)者,是新文學(xué)運動的締造者。要將“改造國民性”作為一己的發(fā)明,所謂“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dāng)然要推文藝”(《吶喊·自序》),就要模糊與“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的承繼關(guān)系。這與胡適說:“這五十年的白話小說史仍舊與一千年來的白話文學(xué)有同樣的一個大缺點:白話的采用,仍舊是無意的,隨便的,并不是有意的?!迥甑奈膶W(xué)革命,便不同了。他們老老實實的宣言'死文字’不能產(chǎn)生'活文學(xué)’,他們老老實實的主張現(xiàn)在和將來的文學(xué)都非白話不可”(《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xué)》)之貶低晚清白話小說,如出一轍。
    歐陽健 原載:《廈門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第3期 (責(zé)任編輯: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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