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廣州不久的某天，收到南京董寧文老師發(fā)來的信息：給你寄畫冊。

與董寧文老師線上相識已有三四年，雖未曾謀面，卻常在微信間往來交流。我時常蒙董老師惠贈墨寶，或是小品畫作，或是手札片紙，也有雅致的畫冊。董老師早已聲聞書林、名滿學界，卻始終對我這樣一個無名后輩眷顧有加、厚愛非常，心中滿是感激與感動。

前些日子，收到董寧文老師這展閱這疊彩箋小品，首幀便是寧文先生手書自敘。紙色泛作秋葵黃，行楷疏疏落落，漫說編纂《開卷》的甘苦。筆鋒舒展間，是中年人的澹定從容。尤其“歇一歇”三字，那一捺如蘭葉拂風，悄然帶出民國手札里那種不慌不忙的文氣。

這三十幀小畫，宛如一冊閑日記。紙皆盈掌，題名也樸拙，只綴“彩箋”幾號，附一二主題。不是廳堂高懸的巨幛，倒是給碌碌日子開的幾扇小窗：透氣，透光，透著隨手拾得的閑情。

現(xiàn)抽畫冊三十幀佳作中，抽取部分畫作，把自己個人讀畫感受和體會記下。

譬如《累了就停下來歇歇》，像是把文字的喟嘆，徑直化進畫里。左一行小字，右一叢淡墨花草，底下茶壺與果子靜默相伴，仿佛低語：寫倦了，便吃茶看花罷。這般茶果相伴的清供，往后數(shù)幀里時時浮現(xiàn)，成了綿綿的余韻。

《菩薩因緣》，名雖玄遠，景卻平實：一壺一杯，一株奇崛小樹，靜得生出禪意。

《老茶遣悶》，索性讓茶壺作了主角，配著紅艷的果子，似真能沏散胸中一點郁結。這般借眼前小物抒懷，倒讓我憶起吳悅石先生的筆意，也是這般樸拙鮮活，透著人間的溫度。

翻至《暗香浮動》，茶具悄然引退，梅石成了主客。一尊瘦皺怪石旁，斜出幾枝淺粉梅花，“暗香浮動”四字題得清峭。格局是宋人筆意，梅卻染了淡淡胭脂，石也敷了赭色，減了孤冷，添了溫潤。

《碩果累累》，尺幅稍闊，一盤瓜果墨瀋氤氳，濃淡間滿是豐腴的歡喜。
由這“累累”之實，轉而《靜泊》，驀然開出一片空濛。淡墨暈出孤舟遠山，新月如鉤，人影倚樹，萬籟皆寂。方才看果品時那點暖熱的俗念，頃刻被這清寂滌凈。這般以簡淡求空靈，頗有倪瓚山水遺韻，卻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靜后方能品閑。

《閑情逸致》，一大片斑駁蕉葉下，茶具與紅櫻桃安然陳設，色彩靜好，歲月仿佛在此歇腳。

《秋亭閑逸》延續(xù)這番情致，松石禽梅，綴成理想一角，容人徜徉秋光。末幀無題，只幾顆丹荔配一首舊詩?？幢M前幅的清寂閑適，至此唇齒似生甘甜，為這趟觀畫之旅，收一筆怡然的句點。

這組十竹齋彩箋，不過盈掌尺幅，題名如“青梅煮酒”“愛花喜茶”，皆透著文人家常趣味。筆墨多以水墨為主，詩書畫印相諧，風格近豐子愷，從日?，嵓氈刑蕹鲈娨?，讓人靜下心來。
譬如“青梅煮酒”，一壺數(shù)梅，綴以晏殊詞句。留白瀟灑，墨澹意遠，似有春暮輕愁。此般以簡馭繁，頗得豐子愷漫畫神髓，三兩筆便勾出綿長余味?！皭刍ㄏ膊枵婢印眲t如齊白石寫生，黑瓶雜花，散果盈盤，不炫技巧，唯見本真。

至若“秋深懷故廬”，柿實渾圓，配以詩句，秋思漫紙，這般托物寄情，令人念及《護生畫集》中的溫厚?！皸盍?，曉風殘月”又是另一番空靈，疏柳遙舟，恍見馬遠筆意，寥寥數(shù)筆，離愁盡顯。

細品“青梅煮酒”與“南瓜老壺”二幀，最是動心。前者詩畫相融，輕愁淡如梅影；后者墨瀋淋漓，瓜壺間滿是生趣。寧文先生此類小品，不求奇崛，但求平實中見真味，如老友對坐閑談，須慢慢品，方得真意。
再看另幀小品：紙窄而長，右上題“昔年訪奇山有同”，字跡疏狂，鈐朱印一方。墨色山石沉穩(wěn)于下，旁逸一枝白花，綴以草葉數(shù)筆。全幅僅黑白二色，清雅似八大山人筆意——以少勝多，境界自遠。

《悠然自得》一幀，墨魚悠游，紫紅花瓣輕浮，荷莖細挺，水草點點。題字仍是“己亥秋寧文”，疏朗柔淡，魚之恬然，恍如八大筆下孤禽，自在便是圓滿。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取古人詩意，淡墨芭蕉舒展，小亭隱現(xiàn)，月牙如痕。夜靜雨未至，蕉葉已先潤——此般意境經(jīng)營，雖源古典，筆墨卻簡澹如寧文先生一貫小品，只擷取日常靜趣，自成佳境。

《茶余飯后乃家?！芬粠?，黑壺小杯，斜出淡粉梅枝。題句平實如話，恰似齊白石寫白菜蘿卜，最家常處最見真味。墨色濃淡勾出壺體質(zhì)感，梅蕊淺點，生活氣息已滿。
《豐收》則盤果累累，橙黃枇杷佐以深淺梨子，題“避暑寫生”四字，想是夏日對物寫照。設色明凈不艷，滿盤豐盈與四周留白相映，喜悅不言而喻——這般質(zhì)樸生動，亦近白石翁筆意。

《春色如許》，綠蕉垂蔭，紅亭微露，題句輕點春意。墨線勾染蕉葉，濃淡有致，紅亭一點即成醒筆。寧文先生所謂“以簡造境”，于此可見：不必繁彩，春氣已從蕉影亭角間悄然透出。

兩幀清品：其一荷花二三，黃紫靜放，墨葉澹暈，小魚悠然。右上題“滿堂花醉”，暑氣盡消。留白寬綽，人心隨之靜定，依稀八大遺韻：物簡而意永。

三十幀畫作中，我尤鐘愛《累了就停下來歇歇》與《靜泊》二幅。前者如老友叮嚀，不說道理，只呈活法——忙極累極，本該歇腳吃茶。這般坦然，比萬千錦繡文章更有力。后者則將這“歇后”的心境，化入蒼茫夜色：淡墨濡染的舟山月樹，隔著薄霧似的，教人也跟著泊下心、靜下氣。真正的安頓，大抵便是讓心神尋著一處這般港灣。
寧文老師的彩箋，是紙上的清供，也是視覺的日記。不大，不嘩，卻耐得反復摩挲，在紛繁世相中，辟出一隅靜觀、一份淺笑。

末后的“寧文筆墨”四字，精神矍鑠，左綴小行書，左下蘭草數(shù)莖，葉姿清逸，不爭不鬧，自具風儀。此般簡凈筆法，亦遙接八大逸趣，去盡冗繁，獨存性情。二幀并觀，皆小格局而大自在。

曾與友人補天裂聊起書法，他贊嘆董寧文老師書法寫得野趣和古拙美。

荷澹蘭幽，書畫相參，宛如閑窗偶記?？梢姾喒P非易，紙短能蓄長情，墨淡可沁濃意。文人小品之妙，大抵在此。

乙巳年九月廿八日，記于廣州小書齋蒲溪小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