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李商隱和今天的標題黨們唱了一個反調(diào),他的許多詩作連題目都懶得寫。再讀下去,你又覺得他當之無愧地為“朦朧派”的鼻祖——實在讓人費解。 以《錦瑟》為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詩家素有“一篇《錦瑟》解人難”的慨嘆。 有人說這是寫給令狐楚家一個叫“錦瑟”的侍女的愛情詩;有人說是寫給故去的妻子王氏的悼亡詩;還有人說是詩人陷入政治夾縫中的自傷詩…… 然而,太過具體的解讀,只會讓詩歌的內(nèi)涵和意蘊變得狹窄,好詩拒絕標簽化。像讀《紅樓夢》一樣,有一種研究學派不是關(guān)注于文本本身,而是偏好和現(xiàn)實進行一對一的呼應,比如說秦可卿的原型是廢太子之女,一下子就消減了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跨時代價值。 詩人如同一個瘋子在喃喃自語,你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一下子又被這首詩擊中了——像是黑暗里的閃電把夜空劈得支離破碎。 在碎片里,你看到了青春、流年、淚水、歡笑,那些難言的悲憤,那些無處可訴的情感、那些見過的奇情異景、那些不可把握的縹緲理想……一瞬間,生命里所有的美好和痛楚在閃電的撕裂中,清晰可見。 年華逝去的傷痛、愛情的隱痛、自身遭遇的哀傷、對往事的緬懷以及對美好境界的追求,齊涌上心頭…… 凄美、哀怨、惆悵、迷惘、真切、纏綿、深沉、隱秘、感傷……詩無解,只有用心貼著來感受,如置身藍田青煙,唯有走進那種境界里,才懂得此曲只應天上有。 02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錦瑟是一種華美的樂器,有五十弦那么多,詩人用了“無端”一詞,似乎含有抱怨之意: 錦瑟啊錦瑟,怎么偏偏五十弦?再往下讀,才發(fā)現(xiàn),每一弦每一柱都和年華相關(guān),追憶著青春往事。 當一個人追憶歲月,說明他的生命之河已經(jīng)開始走向下游,所以才會逆流而上。 李商隱一生活了46歲,還不到知天命的年齡,但是李氏家族的男性生命似乎都不太長,從曾祖父起,都是過早病逝。命運也沒有特別垂青于這個天才,李商隱似乎對自己生命要走向盡頭有所預感,提前回到了滎陽的老家,據(jù)說,《錦瑟》就作于此時。“他生未卜此生休”,詩人追憶起半個世紀的歲月,焉能無感?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莊生曉夢迷蝴蝶”,從此句開始,接下來連用典故,第一個典故和“莊生夢蝶”相關(guān)。莊子睡覺,忽然做了個夢。夢中,莊子變成了飛來飛去的蝴蝶。醒來之時,莊生才明白:自己是莊子,不是蝴蝶??墒乔f子又覺得這未必對,說不定自己是蝴蝶,在夢中才變成莊子呢。那剛才是在做夢嗎?還是現(xiàn)在是在夢中呢?這是一種很迷離的感覺,就像蘇東坡所說的“人生如夢”。 “望帝春心托杜鵑”,頷聯(lián)的后半句提到的望帝,是傳說中古蜀國的君主,名叫杜宇,不幸身死,死后化而為鳥,在春天里不停地啼叫,至于口中流血。杜鵑聲聲都是怨啊。“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杜鵑啼血猿哀鳴”。悲傷、哀婉之情都在一聲聲鳴叫里。《紅樓夢》中林黛玉的丫鬟紫鵑的名字就占用了“杜鵑”之意,美而悲,按照寓意,在林黛玉去世之后,亦流淚啼血而死。 把前后兩個典故對應起來,在追憶往事里,在如夢人生中,有一些悲哀和痛苦,托春心于哀鳴,是刻在心底的。不然,為什么會在萬物競發(fā)的季節(jié),聽到的只是杜鵑啼血呢?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滄海月明珠有淚”,大海、深邃的背景;月亮,光芒的主體。海上生明月是何等地遼闊,但是,加上“珠有淚”三個字,又讓人想起了經(jīng)歷痛苦磨礪的美好情感。 “珠有淚”出自東海鮫人的故事,鮫人就是魚美人,生活在東海里,每當月圓之夜,便會流淚,流下的眼淚化為珍珠。這是一種痛之美,含淚的笑。 這一句的幾個意象組合起來,一方面是高遠明凈之境,另一方面又充滿了凄婉寒寂之感,就像廣寒宮的嫦娥一樣,“碧海青天夜夜心”。 “藍田日暖玉生煙”,有種說法是,這里的玉指的是紫玉,《搜神記》中有故事記載: 春秋霸主吳王夫差的小女紫玉與公子韓重相愛,因父王夫差反對,氣結(jié)而死,入地府,閻王感念二人愛情之真摯,特赦她的鬼魂與韓重同居三日,完成了夫婦之禮。 果真如此,紫玉韓重的美好愛情亦是悲劇的終結(jié)。當玉如煙一樣逝去的時候,終是空余惆悵。再回首,當年的自己怎不知珍惜?有時候一轉(zhuǎn)頭,就是一輩子。錯過了,再無緣相聚。那種永遠無法追回的無力之感,讓人百恨不已。 當然,更多的一種說法是藍田山產(chǎn)玉,玉氣冉冉上升,可遠望,近觀則無。寓意著美好的事物如云煙一樣,是朦朦朧朧的,不可捉摸的,很難親近把握。 再回看中間四聯(lián)的典故,似乎都折射著人生的寓意: 莊生夢蝶,談的是人生如夢般虛幻; 望帝春心,傾吐的是痛苦的哀怨; 滄海珠淚,是一種明凈之境的孤寒; 藍田日暖,似乎是難以捕捉的美好。 這一切感受都融在年華里,藏在經(jīng)歷里,真與幻就這么交織著,構(gòu)成難以言說的郁結(jié)。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兩句真美,有一種戛然而止的味道。還說些什么呢?生命進入尾聲了,仍有許多心結(jié)沒有打開,君主恩深,朋友情深,美人眷濃,都被自己辜負了。 而他自己,并沒有真正地快樂過。不要說追憶之日了,即便是在正當時,也是無限惘然。 03 李商隱這一生背負了太多的誤解,可是他又無從解釋,無處辯白。他的生命像是行走在一個迷宮之內(nèi),身邊很多人都給了他溫暖,可是帶給他溫暖的人交織在一起,又成了他的困頓來源。 尤其是他和令狐绹之間的情關(guān)系,是李商隱一生的隱痛。 令狐绹的父親令狐楚對李商隱恩重如山,李商隱和令狐陶也是情深義重的好兄弟,兩個人在一起無所不談,毫無隔閡,像是一家人一樣。 然而,隨著令狐楚老人的去世,李商隱娶了李黨中堅人物王茂元的女兒后,李商隱和令狐陶兩人陷入了一生的積怨。 令狐绹的官做得很大,曾十年為宰相,是牛黨中最牛的一個,卻始終不肯幫昔日的友人一把。“此人無行”,這是令狐陶對李商隱的評價。 兩個少年時的好友,眼前有著厚厚的障壁,李商隱很想推開,卻得不到機會。他曾經(jīng)去拜訪令狐绹,在相府中等了一天一夜,聽車輪滾滾,終不得見。他很想辯解,卻礙于自尊和敏感,沒有走上前去陳述心意的勇氣。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可即便是能夠和令狐绹相見,詩人又如何能自證清白呢?令狐绹對他的偏見在于他受了令狐家的恩惠,給了他仕途的起點,他卻轉(zhuǎn)身一變,成了李黨派別的人。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令狐绹是一個政客,有自己的政治立場。詩人總不能說,我是一個文人,只聽取我的內(nèi)心吧?既然想趟官場的這條渾水,就要接受江湖的潛規(guī)則,這是常識。 然而,這其間的命運起伏,起承轉(zhuǎn)合,又豈能一言道盡?當言語無法說清楚的時候,徒有嘆息和感傷而已! 如果說這首《錦瑟》真的是詩人生命中的最后一篇詩作,那么縱觀全詩,詩人在追憶了自己四十多年的惆悵和感傷后,在“此情可待成追憶”中,展示了一種與命運和解的寬容。 感謝您讀到最后。 點個“贊”+“在看”,并“分享”給更多人看。 本篇選自:《一紙風流:詩詞中的快意江湖》(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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