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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背上的山 二哥小時候,最怕的不是田里的螞蟥,也不是冬天刮進破襖的寒風,而是爹那雙蒲扇般的大手。爹是個魯智深式的人物,干活一把好手,脾氣也是一點就著。二哥六歲那年,因為背不出私塾先生教的《三字經(jīng)》,爹的巴掌就扇了過來,二哥瘦小的身子像片枯葉般飛出去,撞在土墻上。 “書讀不了,那就下地!”爹吼著,唾沫星子噴了二哥一臉。 從那天起,二哥再沒進過學堂。七歲開始放牛,十歲就能背起半麻袋的糧食,十四歲時,肩上的扁擔已經(jīng)壓彎了少年的脊梁。打罵成了家常便飯,爹堅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不如意,揍一頓就解決了。二哥的童年,是在泥土和疼痛中熬過來的。 挨打挨多了,皮肉就厚了,力氣也長了。二十出頭的二哥,已經(jīng)是個壯實的漢子,肩寬背闊,一雙大手能攥住兩個大饅頭。村里人都說,二哥是塊干活的料,只可惜不識字,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那年冬天,社里要修水庫,二哥帶著十幾個人上了山。寒風像刀子一樣刮著臉,黃土凍得硬邦邦的,一鎬下去只能刨出個白印子。 “二哥,歇會兒吧。”同村的栓子喘著粗氣說。 “歇啥,早干完早回家?!倍珙^也不抬,又掄起鐵鎬。 他的背上,總是比別人多幾塊石頭。別人背八十斤,他就背一百二。不是逞能,是他知道,家里等著工分換口糧,多干一點,弟妹就能多吃一口。 出事那天,是個陰沉的下午。二哥背著一百五十斤的石頭,沿著陡峭的山路往下走。腳下的土突然松動,他身子一歪,整個人向前撲去。沉重的石塊壓在身上,他只聽見“咔嚓”一聲,腳踝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等眾人七手八腳把他抬起來時,右腳已經(jīng)腫得像個發(fā)面饅頭,骨頭茬子刺破了皮膚,鮮血混著泥土,觸目驚心。 住院的日子,是我服侍的。那時我十六歲,剛初中畢業(yè)。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血腥味,二哥躺在硬板床上,臉色蠟黃。 “哥,疼不?”我小心地給他擦臉。 二哥搖搖頭,眼睛望著斑駁的天花板:“工分沒了,這一大家子...” 那時候是大集體,沒有什么誤工費,養(yǎng)傷期間也沒工分。全家七口人,全靠爹和大哥的工分撐著,本就捉襟見肘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一個月后,二哥拄著拐杖出院了。工程也接近尾聲,社里開了個表彰大會,給二哥發(fā)了一張獎狀——紅紙黑字,寫著“勞動模范”。二哥不識字,讓我念給他聽。 我念完,二哥小心翼翼地把獎狀卷起來,用布包好,放進箱子里。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張,也是唯一一張獎狀。 傷好以后,二哥當上了生產(chǎn)隊長。不是因為他有什么過人之處,而是因為他最能吃苦,最不計較。從此,他帶著大家種莊稼,收糧食,交公糧,早梯田,修溝渠...一年四季,沒有一天閑著。 春天,他第一個下地,犁鏵翻起黑油油的泥土;夏天,他頂著毒日頭,在麥浪里揮汗如雨;秋天,他扛著最重的麻袋,一趟趟往返于田地和谷場;冬天,他又帶著人修水利,凍裂的手上纏著破布,血滲出來,結(jié)成暗紅的冰。 爹老了,打不動人了,脾氣卻一點沒改。每次二哥從田里回來,爹總要挑剔幾句:“這溝渠挖得不夠深”、“那地壟打得不夠直”。二哥從不爭辯,只是默默地聽著,第二天干得更加賣力。 有人勸他:“二哥,你這么拼圖啥?” 二哥抹把汗:“莊稼人不種地,干啥?” 他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把青春和力氣都獻給了這片土地。直到包產(chǎn)到戶,二哥分到了八畝地,他干得更起勁了。那些年,他娶了媳婦,生了三個孩子,日子似乎有了盼頭。 可孩子長大了,一個個離開黃土,去城里打工。兒子在建筑工地,女兒在電子廠,只有過年才回來幾天。媳婦前年走了,腦溢血,沒來得及送醫(yī)院。 現(xiàn)在二哥七十四了,腰彎得像張弓,手上的老繭厚得刀子都割不破。孩子們勸他別種地了,去城里享福。二哥總是搖頭:“我走了,地誰種?荒了可惜?!?/p> 今年春天,我又回老家。遠遠看見二哥在地里,正在播種。他的動作明顯慢了,每一步都顯得沉重。我走過去,想幫忙。 “不用,我能行?!倍鐢[擺手,繼續(xù)彎腰撒種。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灑在他佝僂的背上,灑在剛剛翻過的土地上。二哥直起腰,擦了擦額頭的汗,望著眼前這片他耕種了一輩子的土地,眼神復雜。 “二哥,歇會兒吧。”我遞過去水壺。 他接過,喝了一口,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種地嗎?” 我搖搖頭。 “我這一輩子,沒讀過書,沒什么本事。但土地不會騙人,你流多少汗,它就給你多少糧。”二哥頓了頓,望向遠方,“爹打我的時候,我以為自己一文不值。但土地告訴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自己的價值。” 暮色漸濃,二哥收拾好農(nóng)具,扛在肩上。那個背影,在蒼茫的暮色中,顯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堅韌。 “明天還來嗎?”我問。 “來,只要還走得動,就來?!倍缯f,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他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腳步蹣跚,卻一步一個腳印。腳下的土地,沉默而厚重,承載著無數(shù)像二哥這樣的人,一生的苦寒與堅守。 夜幕完全降臨,二哥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只有那片土地,在星光下靜靜躺著,等待又一個黎明,等待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再次撫摸它的肌膚。 土地記得每一個為它流過汗的人,記得每一個在它身上倒下又站起來的身影。二哥的故事,不過是千千萬萬中國農(nóng)民中的一個。他們沒有豪言壯語,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只是在屬于自己的那片土地上,默默耕耘,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這是苦寒的一生,卻也是扎根大地的一生。就像黃土高原上的老槐樹,風吹雨打,枝干嶙峋,卻把根深深扎進土壤,見證著歲月的流逝,守護著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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