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命運的波濤吞噬摯愛，

他用來定情的詩箋，

竟成了逆轉(zhuǎn)生死的唯一符咒。

今天我們來講講一首“荷花詩”背后的故事。其瑰麗與奇情，遠超尋常的才子佳人戲碼。它不像《鶯鶯傳》那般纏綿現(xiàn)實，也不像《柳毅傳書》那般俠氣縱橫，它更像是一出在洞庭湖煙波上上演的、由神仙執(zhí)筆的“人鬼情未了”。

其主人公，是詩人鄭德璘。而貫穿始終的信物，不是玉佩，不是金釵，而是一首寫于素絹之上的荷花詩。

一、洞庭初遇，荷花為媒

唐德宗貞元年間，湘潭縣縣尉鄭德璘家住在長沙，在江夏（今武昌）有個親戚，每年都要去探望一次，途中必經(jīng)洞庭湖。這一年，鄭德璘又來到了洞庭湖畔。鄭喜喝酒，一日傍晚，一位賣菱芡的老者劃著小舟從旁經(jīng)過，鄭德璘見其鶴發(fā)童顏，氣度不凡，便邀他共飲。老者也不推辭，二人成了忘年之交。

奇妙的緣分，就在從江夏到長沙的水路上，不期而遇。鄭德璘乘船回長沙，船正好停泊在黃河樓下。旁邊停著的是大鹽商韋某的大船。韋有個女兒，長得非常美，正與鄰家另一少女在一起談笑。時間已快夜半了，可月正當空。這時鄰近的一只小船中有個秀才崔希周，正在賞月時，覺得有東西碰在船邊上，撈起來一看，原來是一束芳香撲鼻的蓮花，于是崔寫了下面一首七絕：

江上夜拾得芙蓉 [崔希周]

物觸輕舟心自知，

風恬浪靜月光微。

夜深江上解愁思，

拾得紅蕖香惹衣。

[譯文]正在風和浪靜月光暗淡的時候，我知道有東西碰到船邊。拾得的這束紅蓮使我滿身芳香，在深夜的江上，它解了我多少的愁悶啊！

崔寫畢后反復朗誦，被鹽商船中的兩位姑娘聽見。鄰女就取一張紅紙寫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鄭的船與鹽商船同時啟航，傍晚又同時停泊在洞庭湖畔。韋氏姑娘出來釣魚，被正好下船在湖畔散步的鄭德璘看見，只見船窗邊倚著的妙齡少女，風姿綽約，宛如湖中綻放的芙蕖。鄭德璘一見鐘情，可彼此并不認識，無法交談。于是鄭德璘靈機一動，取了一尺紅綢，在其上題了一首七絕：

投韋氏 [鄭德璘]

纖手垂釣對水窗，

紅蕖秋色艷長江。

既能解佩投交甫，

更有明珠乞一雙。

[譯文]秀美的小手在水窗中垂下了釣鉤，你像初秋的紅蓮，艷麗驚動了長江。江水中的女神能解下自己的玉佩贈給鄭交甫（古代傳說：天帝二女均為水神，一天在江邊遇到鄭交甫，解玉佩贈他），我求你能送給我一對明珠吧！

寫畢，掛在韋女的釣鉤上。姑娘拿到后，反復誦讀，可不懂得詩的含義。她想回答德璘，又不太會寫書信。無奈之下，將昨晚鄰女記在紅紙上的詩，鉤在釣竿上扔給鄭德璘。德璘細吟詩意，正是回答自己的詩，并且隱示對自己的好感，內(nèi)心欣喜不已。

鄭德璘此詩的言外之意很清楚，是向韋氏姑娘求愛。韋氏似懂非懂，便將《江上夜拾得芙蓉》詩扔給了鄭德璘，卻誤打誤撞回應了鄭德璘，詩人把姑娘的詩理解成了：正在風和浪靜月光暗淡的時候，我知道有東西（你的紅綢詩）碰到船邊。在深夜的江上，這柔情的詩歌給了我多少安慰，真像是拾得了美艷的紅蓮使我滿身芳香啊！

鄭德璘看到韋氏姑娘這樣贊美自己的“情詩”，瞬間“領會”了她的心情，心里認定了姑娘也是心儀自己的。韋女的確非常珍愛鄭寫的這幅紅綢詩，將它系在手臂上?？墒牵灰婄娗榈膬蓚€年輕人，卻沒能說上一句話，就分開了。

二、天降橫禍，紅綢成讖

天還沒亮，韋的船就張帆啟航了。天有不測風云，此時湖中刮起狂風，涌起巨浪。鄭的船小，不敢在風浪中同航，只好眼望著心愛的姑娘漸漸遠去。當天傍晚，有漁人來告訴鄭說：“一早開走的那只鹽商大船，已在風浪中沉沒了，全家沒有一人得救?！编嵉颅U聽后，如遭雷擊，五內(nèi)俱焚。昨日還巧笑倩兮的佳人，今日已香消玉殞，沉于冰冷的湖底。兩個人的愛情還不曾開始，竟然以這樣的方式結局！他悲痛欲絕，跑到湖邊，對著茫茫湖水慟哭，淚水漣漣，幾乎要隨她而去。

當天晚上，他寫了兩首悼念的七絕：

吊江姝（鄭德璘）

（一）

湖面狂風且莫吹，

浪花初綻月光微。

沉潛暗想橫波淚，

得共鮫人相對垂。

（二）

洞庭風軟荻花秋，

新沒青蛾細浪愁。

淚滴白蘋君不見，

月明江上有輕鷗。

[譯文一]湖面上的狂風別再吹了，浪濤漸大月光暗淡。姑娘她沉在水底后，應該和龍宮的鮫人相對流淚不止。

[譯文二]洞庭湖上風小了，荻花帶來了秋意。剛淹沒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湖面的細浪也充滿了悲愁。我的眼淚灑在白蘋上你看不見，江上一片月光，只有鷗鳥在輕飛，可卻見不到你的蹤影。

詩寫成后，鄭德璘在船頭上朗誦遙祭，然后將詩篇投入湖水中。就在他萬念俱灰之際，那位神秘的賣菱芡老者突然出現(xiàn)，他拍了拍鄭德璘的肩膀，笑道：“莫哭，莫哭。昔日楚懷王曾在洞庭相會巫山神女，今日這湖中水府，或許也有一段未了的姻緣呢？”

當天半夜，鄭因思念不能入睡，反復吟誦紅紙上寫的《江上夜拾得芙蓉》，正在悲苦時刻，忽然覺得有東西碰到船邊。鄭用燭光一照，見有彩繡衣服，好像是個人，即命人速去打撈。奇跡發(fā)生了——韋氏的尸身，竟被完好無缺地撈了上來，手臂上還系著那題了情詩的紅綢。鄭德璘撲上前去，抱著冰冷的身體，悲喜交加。但人死不能復生，他又該如何是好？

老者解下姑娘手臂上寫著情詩的紅綢，輕輕覆于韋氏胸前，口中念念有詞。更令人震驚的奇跡發(fā)生了——只見那紅綢上的墨字仿佛活了過來，化作縷縷金光，滲入韋氏的心口。不一會兒，韋氏竟悠悠轉(zhuǎn)醒，面色逐漸紅潤！

那一首定情的荷花詩，竟真的成了起死回生的“還魂丹”。

三、詩通三界，情動仙官

原來，那位賣菱芡的老者，并非凡人，正是洞庭水府的仙官。

他因欣賞鄭德璘的淳厚與才情，更被二人之間至死不渝的真情所打動，才出手干預，逆轉(zhuǎn)陰陽。而他之所以能用那首詩救活韋氏，正是因為這詩篇凝聚了鄭德璘最純粹、最熾熱的情感。

這情感，上達天聽，下動地府，擁有穿透生死界限的力量。

在中國古老的觀念里，文字本身便具有靈性，而飽含深情的詩作，更是擁有溝通天地的能量。鄭德璘的荷花詩，不僅是他愛情的見證，更成為了他向天地宣告其摯愛的“禱文”與“符箓”。仙官不過是順應了這份“天意”，借詩作法，成全了這段曠世奇緣。

故事的結局，正如所有童話般美滿。鄭德璘與韋氏結為連理，相伴終生，幸福美滿。

在這個故事里，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唐代文人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更是一種對“情”之力量的極致信仰。千年后的我們，或許不再相信洞庭湖底真有仙官，但我們依然愿意相信：當情感真摯到極致時，它所創(chuàng)造的文字、許下的諾言、留下的記憶，都擁有一種“還魂”的力量。

它能在至暗的時刻，將我們從絕望的深淵拉回；能在漫長的歲月里，讓愛人的身影永不褪色。

這，或許就是鄭德璘荷花詩的故事，穿越千年，依然動人的原因。它告訴我們，真正的深情，本就是這人間，最有效的“還魂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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