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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福勝:狗祭

 硯城文苑 2025-12-05 發(fā)布于山西

我家養(yǎng)過兩條狗:“虎愣”和“小利”
虎愣是一條土狗,它們不像如今的寵物犬那般嬌生慣養(yǎng),卻有著與生俱來的靈性與堅韌。土狗,這個如今幾乎絕跡的稱呼,在當時卻是鄉(xiāng)村生活最鮮活的注腳。它們是農(nóng)戶的得力助手,看家護院、陪伴孩童,是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員。
關(guān)于“虎愣”,我最清晰的記憶竟是與死亡有關(guān)的。那時我大約六七歲,或者更小,混沌初開的年紀。一個深秋的黃昏,空氣里滿是枯草燃燒后辛辣的焦香。大人們都去場院忙活了,屋里只剩我和它。我大約是病了,懨懨地趴在炕沿,看它從門外進來,嘴里叼著一只黑乎乎的東西。它走到我跟前,將那東西輕輕放在地上,濕漉漉的鼻尖碰了碰我的手背。我低頭去看,是一只死去的雛鳥,羽毛尚未豐滿,緊閉的眼縫像兩條悲傷的墨線。
我“哇”地哭了起來。并非因為恐懼,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尖銳的悲憫,像一根針,扎穿了我懵懂的世界?;端坪醣晃业目蘼晣樧×?,它困惑地歪了歪頭,兩只耷拉的大耳朵動了動,喉嚨里發(fā)出不安的“嗚嗚”聲。它用鼻子把那雛鳥往我腳邊又拱了拱,仿佛在獻上它最珍貴的禮物,試圖安慰我。隨后,它站起身,走到墻角,默默地趴下,黑亮的眼睛一直望著我,目光溫順又迷茫,像一個做錯了事卻不知錯在何處的孩子。后來母親回屋,驚呼著將鳥尸掃走,又念叨著“狗叼死物,不吉利”。
虎愣挨了輕輕的責(zé)罵,垂著頭,尾巴也耷拉了。那個黃昏,病中的暈眩、雛鳥僵硬的軀體、虎愣溫順而困惑的眼神,還有屋里漸漸彌漫開的、煤油燈暈黃的光,混雜成一種奇異而永恒的寂靜。
那是我第一次,經(jīng)由一只狗,觸碰到了“死”的冰涼輪廓。而它,正用它的方式,試圖理解并安撫一個孩子初次遭遇的、關(guān)于消逝的震撼。
虎愣的名字,是父親給起的。父親說,這狗長得高大威武,渾身透著一股“虎”氣,可有時候又傻愣愣的,故而就把它叫作“虎愣”。后來稍大一點,我還很是為父親給這狗起的名字叫絕,簡簡單單兩個字,卻準確抓住了這狗的特點,還帶著農(nóng)村人的樸實。確實,虎愣的外形極具威懾力,成年后肩高近半米,體型健壯,兩只大耳朵時常耷拉著,看似溫順,實則暗藏鋒芒。它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臥伏在院子西側(cè)的草垛之上,瞇著眼睛曬太陽,一整天都不怎么作聲。但這并不意味著它慵懶懈怠,恰恰相反,它的感官異常敏銳,村里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逃不過它的耳朵和眼睛。
虎愣的“虎”氣,是內(nèi)斂而沉雄的。它不常吠叫,吠必有因。它的存在,像家里一件厚重而趁手的舊家具,沉默地支撐著生活的邊角。它認得所有與這個家血脈相連的人,哪怕一年只來一次的遠親,它也能從腳步的輕重、氣息的緩急里分辨出來,尾巴搖得像拂動的蒲扇。
有一回,姥娘來探望我們,那時還沒有班車,出行全靠步行,姥娘是舊時代婦女,裹了小腳,她在快到我家時不小心崴了腳,只能忍著疼一瘸一拐地過來。走近家門口時,虎愣沒有像往常一樣歡叫親昵,而是跑上去圍著姥娘轉(zhuǎn)了兩圈,又跑到父親身邊,用頭蹭父親的腿,再朝著姥娘的方向低吼兩聲。父親起初不明白它的意思,直到看到姥娘一手拄著拐,一手捂著腳踝皺眉的樣子,才恍然大悟。那之后,虎愣便寸步不離地守在姥娘身邊,姥娘坐在院中板凳上休息,它就臥在旁邊;姥娘起身走動,它就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像是怕她再摔倒。
然而,對待陌生人,尤其是那些眼神飄忽、步履遲疑的陌生人,虎愣則完全是另一副模樣。一旦有不認識的人靠近家門,它會瞬間變得目光銳利,渾身的毛發(fā)豎起,沉聲低嗚,兩腳前撲,身子放低,擺出一副隨時準備進攻的態(tài)勢。村里偶爾會來走街串巷的貨郎或者乞討者,只要他們試圖越過院子的門檻,虎愣便會迅猛地沖上去,咬住對方的袖口或褲腳,卻不下死口,只是拼命撕扯。那些人往往會嚇得大喊大叫,驚動家里的大人。這時,只要我們家人隨便哼上一聲,虎愣就會立刻松口,搖著尾巴跑回來,蹭蹭主人的腿腳,粗大的尾巴“撲愣撲愣”地搖個不停,似在邀功,更似討好。之后,它還會返回頭來,對著驚魂未定的來人示威似的嗚上幾聲,露出尖利的牙齒,樣子十分兇惡。
記得一個冬夜,雪下得正緊。有人叩響院門,聲音急促。父親去應(yīng)門,虎愣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腳邊。門開處,是個裹著破舊棉襖的生面孔,說是要討一碗熱水喝。父親轉(zhuǎn)身去灶屋舀水,那人卻探頭探腦,腳不由自主地往院里邁了半步。就這半步,虎愣卻動了。它沒有撲咬,只是猛地向前一聳身,頸毛炸開,那低嗚驟然變得尖利,雪光映著它白森森的牙。那人驚得一跤跌坐在門檻外的雪地里,手里的破碗也摔碎了。父親端水出來,見狀喝止了虎愣。它立刻收了聲勢,退回父親身后,但那雙眼睛仍焊死在陌生人身上,直到對方狼狽地消失在風(fēng)雪里。它走回來,用頭蹭蹭父親的腿,尾巴緩慢而有力地擺著,仿佛完成了一項莊嚴的使命??赡茉谒难劾?,主人家的界限,是由氣息、腳步和忠誠圈定的神圣疆域,寸步不能讓。
夜里的虎愣,才盡顯“虎氣”。它不像白天那般蔫不拉幾,反而精神抖擻,警惕性極高。但凡村里有一點動靜,無論是風(fēng)吹草動,還是陌生人的腳步聲,它都不再是沉聲低嗚,而是放開了聲音狂吠,中氣十足,穿透力極強。那時候,村里時常有小偷出沒,偷雞摸狗是常有的事,但自從有了虎愣,我家從未遭過賊。左鄰右舍都羨慕地說,我家養(yǎng)了一只好狗,既忠誠又勇猛。全家人也為此十分自豪,虎愣儼然成了我們家的“保護神”。
它的消失,也如其性格一般,沉默而突兀。沒有預(yù)兆,沒有告別。
前一天它還吃了滿滿一碗薯飯,第二天朝陽升起時,它的草窩就空了,直到第三天早上也沒有回來,大家這才覺察到異樣。
一家人立刻分頭出去尋找,父親去了鄰村,哥哥去了村后的山林,我和母親則在村里挨家挨戶地打聽。我們呼喚著虎愣的名字,聲音在空曠的田野和村莊里回蕩,卻始終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我們?nèi)?,像失去了一個不會說話的至親,漫山遍野地呼喚,找遍了它可能去的一切地方——河灘、打谷場、它愛追逐野兔的丘陵。呼喚聲被曠野的風(fēng)吞沒,只有空蕩蕩的回響。
母親紅著眼圈,一遍遍回想它最后那晚有沒有異樣;父親悶頭抽著旱煙,煙霧籠罩著他緊鎖的眉頭。我那時哭得撕心裂肺,那種失去,是童年穩(wěn)固世界第一次出現(xiàn)的、無法填補的豁口。
后來,村里漸漸有了一些傳言,說虎愣可能是被鄰村的一位懶漢誘捕宰殺了。而那懶漢還是我家的一個遠親,好像我還叫他表叔,平時不怎么來往,但他也來過我家?guī)状危秾λ策€算熟悉。有人說,表叔家里當時缺吃少穿,那天虎愣出去,正好被他看到,見它體型健壯,便動了歪心思,將它誘騙到家里,宰殺燉肉吃了。
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讓我既憤怒又傷心。我纏著父親要去表叔家問個明白,可父親卻搖了搖頭,無奈地說:“沒有證據(jù),怎么追究?再說這個年頭,家家都過得不容易,狗被殺了吃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span>
是啊,那個年代,物質(zhì)極度匱乏,溫飽問題是每個家庭面臨的最大難題。人們連肚子都填不飽,又怎么會顧及一只狗的性命呢?雖然心里充滿了怨恨憤懣,但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也只能將苦澀咽下,生活繼續(xù)。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院子里少了那個黑黢黢的、溫暖的身影,連陽光灑在地上,都顯得格外空曠和清冷。
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二姐出嫁后,家里才迎來了另一條狗——小利。
小利的到來,純屬偶然。那年,一個當年走西口流落在內(nèi)蒙的遠房親戚回老家探親,帶來了一只狼狗幼崽。親戚說,他家的母狗下了一窩小崽子,周圍的鄰居都送遍了,留下這只本來打算自己養(yǎng)的,還給它取名叫做“小利”,也就是夸它聰明伶俐的意思。但家里已經(jīng)有兩條狗了,實在養(yǎng)不過來。聽說我家之前養(yǎng)的狗丟了,一直沒有再養(yǎng),便想著把這只狗送給我們家。
我第一次見到小利時,它已經(jīng)三個多月大了,與虎愣的高大威武不同,小利的體型更為矯健靈巧,眼神里透著一股機靈勁兒。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只聰明伶俐的小狗,因為它給我?guī)硪环N全新的、尖銳的生氣。
它是狼狗,有著清晰的種族印記與躁動的靈魂。它的耳朵尖削挺拔,像時刻偵測著什么的雷達;皮毛是灰黃相間的風(fēng)暴,在陽光下流竄著金屬般的寒光。它太聰明,聰明到已經(jīng)懂得一些簡單的動作,能“坐立”,還能伸前爪與人握手,也懂得在表演后用濕漉漉的舌頭討要獎賞;它又太暴烈,烈性如火藥,一觸即發(fā)。那根后來拴住它的鐵鏈,與其說是束縛,不如說是它與這人世、與它自己那難以馴服的天性之間,一道冷酷而必要的邊界。鐵鏈的“錚錚”聲,是它憤怒的嘶吼在金屬上的回響,每每響起,都讓人心驚,也讓人無奈。
小利的性格與虎愣截然不同。如果說虎愣是外冷內(nèi)熱、憨厚忠誠,那么小利就是熱情似火、勇猛兇悍。它認親的速度極快,沒過幾天就和全家人打成了一片,尤其黏我和哥哥。我們放學(xué)回家,它會撲上來圍著我們轉(zhuǎn),用爪子扒拉我們的褲腿,用舌頭舔我們的手;我們做作業(yè)時,它會臥在桌子底下,安安靜靜地陪著我們,偶爾發(fā)出幾聲輕輕的嗚咽,像是在撒嬌。
它認主,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排他的占有。我曾帶要好的同學(xué)來家玩,少年人嬉笑打鬧,互相推搡是常事。一次玩鬧間,同學(xué)開玩笑地作勢要捶我肩膀,手剛揚起,原本安靜趴在遠處的“小利”像被點燃的箭,“嗷”一聲暴起,猛撲過來,還好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的生性生猛,所以在稍大后就給它拴了一根鐵鏈,但每次發(fā)怒時,它都會忘卻了鐵鏈的存在,急急地躍起,把鐵鏈蹬得“錚錚”作響,項圈縮緊,勒得它脖頸的毛發(fā)倒豎,它齜著牙,涎水從嘴角飛濺,那眼神里的兇光,是真正的殺戮之意。同學(xué)嚇得面如土色,踉蹌后退。我慌忙呵斥,它才漸漸平息,但喉嚨里仍滾動著不滿的嗚咽,眼睛死死盯著我那驚魂未定的同學(xué),直到對方離開,它才肯重新趴下,但依舊豎著耳朵,許久方能放松。
不過,兇悍的小利也有可愛的一面。家里來客人的時候,我們總會讓它表演“坐立”“握手”等動作。只要我們喊一聲“坐”,它就會立刻乖乖地坐下;我們伸出手說“握手”,它就會抬起前爪,輕輕搭在我們的手上??腿藗兌紩凰穆斆髁胬旱霉笮?,紛紛稱贊它是一只通人性的好狗。有時候,我們還會給它撓癢癢,它會舒服得肚皮朝上,躺在地上“嗯嗯”地撒嬌,四爪亂動,那副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
有小利的日子里,我家再次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它不僅是我們家的“保護神”,更是我們的玩伴和精神寄托。每天放學(xué)回家,看到小利搖著尾巴迎接我們,所有的疲憊和煩惱都會煙消云散。父親也常常說,小利雖然兇悍,但通人性,是一只難得的好狗。那段時間,小利的存在,讓我們家再次感受到了養(yǎng)狗的快樂與溫暖。
然而,好景不長。到了1984年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縣上忽然發(fā)動了一場“打狗運動”。政策下來得很突然,要求所有的狗,不管是拴在家的,還是散養(yǎng)在外的,都要一律處死。據(jù)說,這場運動的起因是為了預(yù)防狂犬病,當時有幾個村子的幾個人被瘋狗咬傷,患上了狂犬病不治身亡,在全縣引發(fā)了恐慌。因此,當那場冰冷的“打狗運動”像烏云般壓境時,我們與“小利”的訣別,便成了漫長的、彼此折磨的凌遲。
那時,由于改革開放,村子附近已經(jīng)來了許多外鄉(xiāng)人,他們大多是來鎮(zhèn)里的硫磺廠打工的,其中不乏喜歡吃狗肉的人。碰上這場“打狗運動”,他們自然樂不可支。許多村民不忍心自己動手宰殺自家的狗,便把狗交給了這些外鄉(xiāng)人處理,而這些外鄉(xiāng)人也樂意為之,宰殺后燉著吃。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后,整日愁眉不展。他不忍心親手宰殺小利,也不愿意把它送給那些外鄉(xiāng)人,讓它落得個被燉肉吃的下場。
思來想去,父親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放生。他要把小利送到一個偏遠的地方,讓它能有條生路。那天一大早,父親拉著小利,坐上了進城的拖拉機。在快進城的一片山坳里,父親讓司機停下了拖拉機,他抱下小利,第一次解開它脖子上的鐵鏈,把它放了下去。父親撫摸著小利的頭,哽咽著說:“小利,你走吧,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活下去,別再回來了。”
小利似乎聽懂了父親的話,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父親,嘴里發(fā)出輕輕的嗚咽聲,不肯離去。
父親狠下心,轉(zhuǎn)身坐上拖拉機,發(fā)動了引擎。拖拉機緩緩開動,小利立刻反應(yīng)過來,朝著拖拉機追了上去。它跑得飛快,一邊跑一邊狂吠,聲音里充滿了不舍與焦急。父親坐在拖拉機車兜上,在劇烈的顛簸中看著小利拼命追趕的身影,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他拿起剛剛撿上來的土坷垃,朝著小利用力甩打過去,呵斥道:
“快走!別跟著我了!”
幾次,小利除此被土坷垃砸中,它終于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委屈地嗚咽著,看著拖拉機越走越遠,直到消失在視線里。
進城后,父親轉(zhuǎn)了一圈,卻沒有任何心情買東西。他擔心坐拖拉機回家的路上會再次遇上小利,便花五毛錢坐了班車回家??勺屗麤]想到的是,他剛進門不久,小利就渾身臟兮兮地跑了回來,嘴里還喘著沉重的粗氣。
看到小利平安歸來,我們既驚喜又難過。驚喜的是它沒有迷路,沒有離開,難過的是,我們知道,這樣的放生是徒勞的。
之后的日子里,父親又嘗試了好幾次放生。他帶著小利,向著村子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走過,有時候把它送到幾十里外的深山里,有時候把它送到鄰縣的村莊,甚至還坐船把它送到了黃河對岸??蔁o論父親把它送到哪里,小利總能憑借著驚人的記憶力和毅力,找到回家的路,一次次地跑回來。
每次看到小利風(fēng)塵仆仆、疲憊不堪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我們?nèi)叶既滩蛔÷錅I。它不懂運動,不懂“一律處死”的公文,它只懂一件事:回家。它的歸來,是對人類制定的、無情的規(guī)則的頑強否定,是用血肉之軀對“忠誠”二字最極端的詮釋。每一次歸來,都讓家人的心多碎一次;每一次送走,都像是親手將自己的良心放逐。
我知道,小利對這個家、對我們家人有著深深的眷戀,它是真的不愿意離開我們。
這樣拖了兩個月,村干部來家里催了好幾次,語氣一次比一次嚴厲,說如果再不把狗處理掉,就會有人上門殺狗。那時,中國還沒有完全禁槍,據(jù)說會有專門的武裝人員帶著短槍上門殺狗,據(jù)說鄰村已經(jīng)有好幾條野狗被射殺了。父親看著村干部嚴肅的表情,知道再也拖不下去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著我們?nèi)胰藷o奈地說:
“看來,這次只能讓它走了。好好給它吃點東西,讓它飽飽地上路吧。”
我們?nèi)胰硕贾栏赣H說的“上路”是什么意思,都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跑到院子里,抱著小利的脖子,一遍遍地撫摸著它的皮毛,哽咽著說:“小利,對不起,我們留不住你了?!?/span>
小利似乎也感受到了離別的悲傷,用頭蹭著我的臉頰,嘴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眼神里滿是不舍。
最終那日,我未能目睹。但父親的敘述,為我刻下了比親眼所見更為疼痛的畫面。
他說,“小利”吃了那頓最后的、豐盛而苦澀的餐食后,自己顫抖著手解開了它頸上磨得發(fā)亮的鐵環(huán)。它沒有像往常那樣興奮地蹭跳,只是靜靜地站著,用那雙褐黃色的、深深的眼睛,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母親,然后,它轉(zhuǎn)過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自己走出了院門。它爬上村東那個能望見家的土丘,在那里臥下,對著家的方向,開始了漫長的嗚咽與吠叫。那叫聲已非平日護院的兇猛,而是一種悠長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哀鳴,像訣別的歌謠,又像不解的詰問。風(fēng)吹散它的聲音,飄蕩在空曠的田野上。
父親和母親,就坐在門檻上,聽著,任淚水無聲地縱橫。他們無法回答它。
后來,聲音停了。天地間一片死寂。
父親說,他后來去看過。它依舊臥在那里,嘴角流血,頭向著家的方向,身體已經(jīng)僵硬。臉上似乎沒有痛苦,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與終于到來的安寧。它自己選擇了終結(jié)之地——一個能最后守望家園的所在。
我從鎮(zhèn)上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小利已經(jīng)走了三天。時近黃昏,我哭著想要去看看小利,父親卻攔住了我,紅著眼睛說:
“別去了,都已經(jīng)臭了?!?/span>
我只好遠遠地望了一眼土丘的方向,那里,曾經(jīng)臥著我們最忠誠的伙伴。我哽咽著對父親說:“爸,你把它埋了吧,讓它能安息?!?/span>
父親點了點頭。當天下午,他拿著鐵鍬,獨自一人來到土丘上,挖個坑把小利埋在了那里。沒有墓碑,沒有儀式,只有一座小小的土墳,靜靜地矗立在風(fēng)中。
夕陽正緩緩沉落,將天地萬物浸入一片血色般的輝煌。那根曾拴過它的、空蕩蕩的鐵鏈,還掛在院里的草棚下,在晚風(fēng)中偶爾輕碰到磚墻,發(fā)出細微的、孤獨的“叮當”聲,像一段永不愈合的記憶,在寂靜中反復(fù)叩響。
我家自此不再養(yǎng)狗。
卻總有一黑一黃伏在我的記憶里,一如歲月深處兩盞不肯熄滅的燈,安靜地,照亮通往故土的重重迷途,也照見人心深處,那不曾說出的愛、怕、愧與念。

作者簡介


郝福勝,1971年10月出生于山西省偏關(guān)縣,1994年畢業(yè)于忻州師專中文系,忻州市文聯(lián)會員。做過教師,坐過機關(guān),當過秘書。高中起發(fā)表作品,散文、詩歌、小說、新聞報道等均有涉獵。先后有20多萬字的作品在《忻州日報》《五臺山》《黃河》等報刊發(fā)表。出版有小說《燈火闌珊處》、詩詞集《走過繁星下的孤獨》、文集《人間有味是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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