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前，老友對我顯然做足了功課。

如果不是他當面提起，我自己，幾乎都快要忘了曾三次拒絕茅臺的邀請。

他掰著手指，對我的過往如數(shù)家珍：

2007年，你寫文章批評茅臺王子酒，反倒被茅臺高層看中，發(fā)出了入職邀請。你倒好，說想去省城闖一闖。2011年前后，茅臺再次拋來橄欖枝，你還是沒接。最可惜是2015年，領(lǐng)導(dǎo)欣賞你，多少人勸你把握機會，你卻說什么『去了之后，只能姓茅臺的茅，不能姓周，也不能姓仁懷的仁』……

聽著他的敘述，恍惚間，我好像是聽別人的故事。

是啊，距離最后一次放棄加入茅臺，已經(jīng)十年了。

站在2025年的白酒寒冬里回首往事，連我自己也要笑自己憨——當初去了，或許就不必過得這么累？

父親去世得早。如果他還在世，看到我這樣『不識抬舉』，怕是又要像2003年那樣著急上火了。

——那年，我考上了公務(wù)員，他苦口婆心勸我離開酒企去端鐵飯碗。在他的觀念里，穩(wěn)定大過天。

如你所知，我去了體制內(nèi)，圓了父親『鐵飯碗』的夢，但此后送上門的茅臺，我卻堅決不要——我終究還是讓他失望了。

一次，兩次，三次。在許多人看來，這已非『不識抬舉』，簡直是不可理喻。

2007年第一次拒絕時，我才二十多歲。那時的茅臺鎮(zhèn)，還沒有今天這般喧囂，醬酒還在熱潮的前夜——2008年前，茅臺以外的醬酒并未進入政商主流。

那年，我寫了一篇關(guān)于茅臺王子酒的批評文章，本是書生意氣，沒想到反被賞識。對方說，茅臺需要敢說真話的人。

可我總覺得，一旦進了那道門，有些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2011年第二次機會來臨時，我已到了而立之年。身邊的親友紛紛人勸我：『山榮，別清高了，識時務(wù)者為俊杰?！?/span>

那確實是個誘惑——穩(wěn)定的高薪，體面的職位，更重要的是，那頂『茅臺人』的光環(huán)。在仁懷這片土地上，能進茅臺是多少人的夢想。

可我還是婉拒了。

朋友說我憨，我說，我只是更愿意做個『局內(nèi)的旁觀者』。

在茅臺體系外研究醬酒，如同站在岸上觀水，與身在水中逐流，看到的風(fēng)景終究不同。而這不同的風(fēng)景，或許正是行業(yè)除了贊美之外，更需要的聲音。

2015年的第三次，也是最近的一次。機緣巧合，與時任領(lǐng)導(dǎo)在他到茅臺前有過一些交流，也許，算他對我有過一些賞識吧？

機會擺在面前。許多長輩也來相勸。這一次，我確實動搖了。

但最終，我還是說了那句現(xiàn)在看來頗為『不識時務(wù)』的話：『去了之后，只能姓茅臺的茅，不能姓周，也不能姓仁懷的仁?！?/span>

這句話，被家里人和親友圈，傳為笑談。

有人說我清高，有人說我矯情，但只有我自己清楚，那不是書生的傲氣，而是一個研究者對保持獨立性與話語權(quán)的清醒守護。

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白酒行業(yè)進入了下行期，許多釀酒、賣酒的朋友都在感嘆生意難做。

回望自己三次拒絕茅臺的經(jīng)歷，我突然理解了什么是『登味』——那是人到中年后，混合著些許自嘲、幾分倔強和全然接納的復(fù)雜滋味。

——事后諸葛亮地看問題，誰又沒有幾件這樣的『憨事』呢？

有人說我不會選擇，我承認。在這個人人都精于計算的時代，不會選擇確實是個缺點。

但是，不會選擇的、固執(zhí)的人，才敢說真話；不會站隊的、做自己的人，才能保持獨立。

如果當初我選擇了茅臺，今天的我，或許不必再為生計奔波。但是，也許會在某個深夜問自己：

那些關(guān)于醬酒的真心話，我還敢說嗎？那些對行業(yè)的批評和建議，我還能暢所欲言嗎？

我很慶幸，自己始終站在行業(yè)的邊上，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

這個姿勢，讓我既能深入其中，又能跳出來思考；既能理解企業(yè)的難處，又能為消費者發(fā)聲。

正是因為留在外面，我才能更自由地批評與發(fā)聲。

我可以直言不諱地指出某款酒的瑕疵，可以毫無顧忌地撰文分析泡沫的風(fēng)險，可以為大大小小的酒廠發(fā)聲，可以站在產(chǎn)區(qū)這片土地上，為醬酒的未來吶喊。

這種自由，千金不換。

寫到這里，我知道自己『登味』上頭了。好吧，我想對每一位仍在堅守的醬酒人說：

難走的路，往往是最值得走的路。

就像我，雖然過得清貧一些，但每一個字，都是我想寫的，每一句話，都是我想說的。

這種精神上的富足，是任何職位和頭銜都無法替代的。

所以，我不后悔。

作者簡介：

周山榮，貴州醬香酒學(xué)者，《山榮說透醬酒》作者。持續(xù)關(guān)注醬香酒品類創(chuàng)新、品質(zhì)表達、標準建設(shè)，已協(xié)助多家酒企完成企業(yè)標準編制與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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