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縷蛋香,那一種挺拔 文/徐銀 重陽的日頭,到底是軟了。光線不再有盛夏那股子蠻橫的勁兒,變得綿軟而悠長,斜斜地穿過老舊木窗的欞格,在堂屋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投下幾塊暖洋洋的、有些寂寞的光斑。我坐在門檻上,望著院子里那個背影——父親的背影。他正費勁地彎著腰,用一把笤帚,慢吞吞地歸攏著散落一地的玉米。他的脊背,像一張被歲月和風(fēng)雨過度拉扯的弓,彎折成一個令人心酸的弧度,仿佛再也無法恢復(fù)到挺直的狀態(tài)。那件洗得發(fā)白、肘部磨得透亮的藍布衫,緊緊地繃在那隆起的脊梁上,每一下動作,都似乎能聽見骨節(jié)僵澀的輕響。 我這常年在外、為一口生計漂泊的游子,每次歸家,最怕見的,便是父親這日漸加深的佝僂。它像一枚無聲的楔子,狠狠地釘進我的眼里,心里,提醒著我時光的殘忍與自己的疏離。而此刻,這佝僂的背影,卻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開啟了我記憶深處那口幽暗的井。井水微瀾,晃動著,漸漸清晰地映出了另一個背影——那是爺爺?shù)谋秤啊敔敼嗜?,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span> 爺爺?shù)谋常彩俏Ⅰ劦?。但那是一種迥異于父親的駝。父親的駝,是生活重負(fù)下不堪其累的屈服,像被積雪壓彎的竹;而爺爺?shù)鸟?,卻像山脊自然的起伏,是一種歷經(jīng)風(fēng)霜后,向大地微微傾身的、沉穩(wěn)的姿態(tài),內(nèi)里自有一股不曾折斷的筋骨。這不同的駝背之間,仿佛勾勒出了兩代人迥異的命運軌跡。 我的童年,是籠罩在一小片陰翳之下的。一場小兒麻痹癥,讓我的一條腿成了生命的累贅,走起路來,總是一腳深,一腳淺,身子不受控制地?fù)u晃。在這片陰翳里,爺爺,成了唯一那束固執(zhí)地照耀著我的光。說不清是因為我這殘缺的腿腳,還是因了我那因此而生的、過于早熟的沉默,爺爺將他那份深藏不露的疼愛,幾乎是不講理地、全部傾斜到了我身上。那時節(jié),家里的光景,是緊巴的。雞蛋,是家里最金貴的東西,平日里誰也舍不得動。唯獨在我生日那天,這金貴的東西,會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我的獨享。 生日的清晨,總是來得特別早。天還是一片沉沉的蟹殼青,我便會在一種混合著期待與安寧的心緒里醒來。不用睜眼,先于一切感官的,是那一縷熟悉的、暖暖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飄進鼻孔。那是木柴在火爐里歡快燃燒時散發(fā)出的、帶著陽光味道的煙火氣,緊接著,便是爺爺茶罐里的水將沸未沸時那“咕嘟咕嘟”的、讓人心安的吟唱。我悄悄地睜開眼睛,向火爐那里窺探。 爺爺總是背對著我。他坐在火爐邊的木凳上,微微佝著的身子,被跳動的火苗勾勒出一圈溫暖的金邊。他先是從那個放在高處的、專用的竹簸箕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兩枚紅皮雞蛋,放在掌心摩挲幾下,像是進行一個鄭重的儀式。然后,他站起身,佝著背,就著水瓢里的清水,極其耐心地搓洗著蛋殼,仿佛要洗去所有塵世的污濁。水沸了,蒸汽“噗”地一聲濺落在爐面上,白茫茫的水汽瞬間彌漫開來,將爺爺?shù)谋秤半硽璧糜行┠:?,像個遙遠的神祇。他卻不慌不忙,用那布滿老繭與裂口的大手,穩(wěn)穩(wěn)地將雞蛋放入沸騰的水中,然后,便靜靜地守著,像一尊沉默的礁石,守著時間的潮汐。 待雞蛋煮熟撈出,他會迅速浸入早已備好的涼水里,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被燙到的吸氣聲,隨即,便響起蛋殼被輕輕磕破的、清脆的“剝啄”聲。他的動作是那樣細(xì)致,那樣專注,一點點地,將完整的蛋殼剝離下來,露出里面如玉般溫潤光滑的蛋白。最后,這兩枚光潔、滾燙的雞蛋,會被安放在一個印著纏枝蓮圖案的、我專屬的藍邊瓷碗里,端到我的枕邊。 “娃,起來吃了?!睜敔?shù)穆曇?,總是低沉而沙啞。我坐起身,捧起那只溫?zé)岬耐?,雞蛋的香氣混著爺爺身上淡淡的汗味與煙草味,撲面而來。我小口小口地吃著,爺爺就坐在炕沿上,掏出他那桿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煙袋,并不點燃,只是拿在手里摩挲著,目光望向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光,久久不語。那一刻,世界是那樣安靜,安靜得只剩下我咀嚼的聲音,和彼此安穩(wěn)的呼吸。那一縷蛋香,仿佛不是吃進胃里,而是絲絲縷縷地,滲進了我的骨血里,成了我抵御世間寒涼的一副無形的鎧甲。那兩只雞蛋,是爺爺用他最質(zhì)樸無華的方式,為我這個行走于世略顯踉蹌的孫兒,構(gòu)筑的一座堅不可摧的愛的城池。 爺爺是個老黨員。這個身份,在他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代表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望與品格。他識字不多,大道理一句也講不出,他的“黨性”,他人格的基石,全在他那如黃土高原般溝壑縱橫的皺紋里,在他那日復(fù)一日的勞作與一言一行中。 他像珍惜那兩枚生日雞蛋一樣,珍惜著自己的名譽和承諾。應(yīng)承下的事,便是板上釘釘。我至今清晰地記得,一個臘月將近的傍晚,他答應(yīng)給鄰村一戶辦喜事的人家趕制一對箱籠,說好了次日傍晚前送到。不料后半夜,狂風(fēng)卷著暴雪,撕扯著窗欞,一夜之間,積雪封門,天地間混混沌沌,道路蹤跡全無。全家人都勸他,等雪停了,路現(xiàn)了再去,這般天氣,主家定能體諒。爺爺坐在炕頭,悶著頭,“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濃重的煙霧籠罩著他石刻般的臉。煙抽完了,他在炕沿上“咔咔”地磕凈煙灰,站起身,只說了三個字:“說好了的?!?/span> 他穿上那件厚重的、羊毛已板結(jié)的老羊皮襖,用麻繩將箱籠牢牢捆在背上,那微駝的背,此刻像一座小山。他拄著一根粗木棍,一腳深一腳淺地,蹚進了那白茫茫的風(fēng)雪世界里。那個傍晚,當(dāng)他像個雪雕似的推開家門時,天色早已墨黑。他渾身上下掛滿了冰凌,眉毛、胡須皆白,嘴唇凍得烏紫,腿腳幾乎僵直。一家人圍上去,七手八腳地幫他拍打積雪,灌下姜湯。他許久才緩過氣來,渾身打著顫,臉上卻不見絲毫悔意,眼里反倒有一種卸下千斤重?fù)?dān)后的、疲憊的安然。他那消失在狂風(fēng)暴雪中的、佝僂卻無比堅定的背影,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第一次如此具象地詮釋了“信義”二字那沉甸甸的分量。 他的生活,簡樸得近乎苛刻。一碗小米粥,一碟腌蘿卜,便能心滿意足。衣服上的補丁,針腳細(xì)密勻稱,洗得干干凈凈,穿在身上,自有一種整潔的體面。他見不得一丁點的浪費,飯粒掉在桌上,必定撿起;洗臉?biāo)?,定要留著傍晚澆灌院角的菜畦。他常說:“力氣是井里的水,舀了還會滿。可東西,是土地的恩情,糟蹋了,心要疼?!边@種對物質(zhì)近乎虔誠的敬畏,并非源于貧瘠,而是源于一種與土地血脈相連的、最深厚的生存智慧。他像一棵深深扎根于黃土的老榆樹,從最貧瘠的土壤里,汲取著生命的養(yǎng)分,沉默地、堅韌地,活出一種屬于自己的、向上的姿態(tài)。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在黨旗下,舉起右手莊嚴(yán)宣誓時,爺爺那風(fēng)雪中的背影、那剝雞蛋時專注的神情、那節(jié)儉到極致的日常生活,竟一幕幕地在我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我忽然間明白了,所謂信仰,并非懸掛在墻上的響亮口號,也并非書本里艱澀的條文。它原來可以是這樣具體,這樣樸實:是一諾千金的擔(dān)當(dāng),是惜物愛物的本分,是傾其所有去呵護弱小的善良,是無論身處何種境遇,脊梁里始終保持著的那一股不曾彎折的“挺拔”。 思緒飄回,夕陽已將父親的背影拉得更長,也更顯單薄。我站起身,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笤帚。父親直起腰,用手捶打著后背,望著我,臉上綻開一個帶著些微窘迫的、皺紋縱橫的笑容。那一刻,我忽然覺得,父親那佝僂的背,與爺爺那微駝的背,在時光的深處,仿佛完成了一次無聲的交接。他們所承受的苦難,所秉持的信念,所傳遞的愛,就像那一縷穿越了數(shù)十載光陰的蛋香,早已融入我的血脈,成為我生命里最堅實的底色,以及前行路上,那一種永不彎折的、精神的挺拔。 爺爺故去十幾年了。可我知道,他從未真正離開。他活在那縷蛋香里,活在那風(fēng)雪中的背影里,活在我每一次面對選擇時,內(nèi)心那一聲無聲的叩問里。重陽風(fēng)起,吹動著滿院的落葉,也吹動著我心中那面無聲的旗幟。那旗幟,是爺爺用他一生的言行,為我樹立起來的。 ![]() 作者簡介: 徐銀,男,甘肅榆中人。一個對寫作懷揣著無限熱愛的探索者,以筆為夢,書寫人生。每當(dāng)生活中的點滴觸動心靈,我便會迫不及待地將這些感悟化為文字,記錄下那些珍貴的瞬間。 輕觸品詩,點擊關(guān)注。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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