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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陽樹,葉黃閱流年

 程有元 2025-12-04

?江風(fēng)自漢水徐來,攜長江浩渺與歲月低語,拂過龜山綠坡,掠過古琴臺檐角,輕掀一樹金黃銀杏——漢陽樹,六百年光陰如蝶飄落,時光仿佛悄然回望。

這株古銀杏靜立武昌與漢陽交界的煙波間,根植明初泥土,枝指蒼穹,宛如閱盡滄桑的智者。它曾見洪武烽火,聞晚清汽笛,經(jīng)辛亥風(fēng)云,歷抗戰(zhàn)硝煙,默默將山河動蕩、人間悲歡刻入年輪。如今仍挺拔如初,以沉默訴說永恒:千鈞往事藏于紋理,慈悲寬厚寫在葉脈,每一片落葉,皆是一封寄予過往與未來的信。

今年四月,江城春意正濃,草木蔥蘢,萬物在和煦的春風(fēng)中煥發(fā)出勃勃生機(jī)?!度稌荨返睦蠎?zhàn)友們?nèi)缂s相聚于武漢,在漢陽樹那斑駁濃密的綠蔭下悠然徜徉,仿佛時光倒流,重回那段青蔥歲月。

此時,那株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飽經(jīng)滄桑的銀杏古樹正悄然抽枝吐綠——新葉初展,薄如蟬翼,瑩潤通透,宛如被晨露親吻過的翡翠,在澄澈如洗的天光映照下泛著柔潤而溫婉的微光;葉脈清晰如畫,纖毫畢現(xiàn),仿佛游動著初生的晨曦,蘊(yùn)藏著蓬勃而靜謐的生命律動;葉尖輕垂的露珠尚未晞散,晶瑩剔透,折射出細(xì)碎躍動的金芒,宛如時光以最虔誠之心親手雕琢的一枚枚玲瓏琉璃微飾,閃爍著歲月深處的詩意與溫情。

你看,王望明與漢東、深練戰(zhàn)友的夫人并肩而立,笑靨如花,眉眼間盡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與溫暖;鐘國樺緊緊擁抱著夫人,喜笑顏開,那深情相擁的身影,如同一幅永不褪色的畫卷,將一對恩愛情侶的繾綣情思永遠(yuǎn)定格在漢陽樹蒼勁的枝影之下;冷曉紅佇立在“我在漢陽樹下等你”的標(biāo)牌前,懷抱標(biāo)牌,笑語清朗、神采飛揚(yáng),恰與檐角風(fēng)鈴搖曳出的空靈清響悄然相和,聲影交織,恍若歲月低吟,往事輕訴,令人心弦微顫。

快門輕響,他們定格的豈止是身影?那是半卷徐徐攤開的《陶庵夢憶》,紙頁微黃,墨香猶存,字里行間流淌著舊日書窗下的沉靜與風(fēng)雅;是袖口不經(jīng)意沾染的淡淡墨痕,無聲訴說著未曾更改的書卷氣與執(zhí)筆初心;是斜陽穿過層層新葉,在泛黃書頁上投下的、微微晃動的光斑,如呼吸般溫柔起伏,仿佛時光也在屏息凝望。

此刻,奔流不息的歲月仿佛屏息駐足,悄然凝駐成一枚溫潤剔透的記憶琥珀——封存著不熄的熱忱、無需言說的默契,以及歷經(jīng)風(fēng)雨仍熠熠生輝、永不褪色的少年心氣。

秋意漸遠(yuǎn),冬的跫音悄然叩響大地。

今天,我再次駐足于漢陽樹之下,腳下是層層疊疊的落葉,金黃、赭紅與深褐交織,鋪展成一片厚實(shí)的絨毯,仿佛大地被鍍上了一層碎金織就的華裳。

風(fēng)起時,葉片輕顫,簌簌之聲如古琴余韻,在耳畔低回流轉(zhuǎn)——那是季節(jié)的私語,是時光的吟哦,亦是一場盛大而靜謐的告別儀式。

仰首凝望,枝椏疏朗,不再濃密如昔,卻更顯風(fēng)骨。斜陽穿過殘存的葉隙,將光影潑灑在樹干與地面之間,斑駁跳躍,宛如時間之手在枝頭輕盈舞動,每一縷光都是記憶的刻痕,每一片影都是過往的留白。

頓時,我心湖如鏡,波瀾不驚,卻映照出整個生命的軌跡:原來生長從不是靜止的占有,而是流動的奔赴。

漢陽樹,以蒼勁虬枝與歲月年輪,默默昭示著變化的深邃哲思與生命不可褻瀆的莊嚴(yán)尊嚴(yán)。

它從不抗拒春日里嫩芽初綻的蓬勃生機(jī),亦不哀嘆秋光中黃葉紛飛的靜美凋零;

它只是從容順應(yīng)四時流轉(zhuǎn),在天地節(jié)律中篤定生長——綠時,枝葉如蓋,盡情舒展生命的豐盈氣韻;黃時,滿樹鎏金,坦然綻放時光沉淀的雍容華彩;生時,根深干挺,蓬勃昂揚(yáng)如少年意氣;落時,葉落歸根,安然從容似智者低語。

它不為逝去的昨日徒然留戀、徘徊踟躕,亦不為未至的明日無端憂思、惶惑不安;只將每一個當(dāng)下,站成一道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愈顯風(fēng)骨的風(fēng)景,站成一段鐫刻滄桑又熠熠生輝的歷史,站成一種超然物外、返璞歸真的生命境界。

人生何嘗不是一場浩蕩而精微的節(jié)氣流轉(zhuǎn)?春櫻初綻時,我們曾在四月溫潤的薄光里縱情歡笑,笑聲清越如山澗清泉濺落青石階,余韻悠長,在唇齒間久久縈繞,仿佛時光也為此駐足。

轉(zhuǎn)眼秋風(fēng)已悄然浸染銀杏葉脈,將金黃暈染成一片流動的霞光,涼意如絲如縷,悄然漫過衣襟——昔日圍坐長談、裊裊的廊下,如今唯余空椅靜默,斜陽斜斜鋪展,將影子拉得悠長而寂寥;曾并肩穿行于漢陽古樹濃蔭下的身影,正被山河遼闊的版圖與生活沉甸甸的經(jīng)緯溫柔而堅(jiān)定地推往各自奔赴的遠(yuǎn)方。

聚散從無預(yù)告,卻自有其莊嚴(yán)而不可違逆的節(jié)奏:

一次久別重逢,或許需穿越半生伏筆、無數(shù)個未落筆的晨昏;

一場悄然告別,往往靜默得如同秋葉歸根,不驚塵埃,卻震徹心魄。

正因如此,那些猝不及防的相逢才格外灼熱、格外珍貴——它不似恒星般恒久燃燒,倒像一顆蓄力千年、穿越幽暗宇宙的流星,在命運(yùn)穹頂劃出決絕而璀璨的弧線。

漢陽樹,又黃了。黃葉紛飛如書頁,勾勒出了“一葉知秋”的水墨意境,呼應(yīng)著崔顥《黃鶴樓》“晴川歷歷漢陽樹”的歷史余韻。

它不言而萬語盡,不動而歷六百年風(fēng)雨,閱盡王朝更迭、人世浮沉。

拾起一片落葉,葉脈如掌紋,蜿蜒寫盡眾生命途——終將飄落,卻曾熱烈燃燒、燦爛活過。

輕輕歸還大地,既似交付一段流轉(zhuǎn)時光,亦如許下莊重諾言:

愿如樹,臨風(fēng)不懼,遇時而榮,寒暑不改其志;

愿如葉,縱使飄零,亦攜光而行,落時不怨,去時不悔。

珍惜吧,讓我們珍惜每一次相逢,哪怕只是片刻駐足;珍惜晨光、問候、行走與仰望的權(quán)利。

一切皆流,無物常?。航瘘S終成春泥,笑語終入夢境。唯有當(dāng)下,是真實(shí)可握的永恒,是我們唯一能把握的奇跡。

且行且珍重,且活且深情。

在這流轉(zhuǎn)人間,做一棵會思考的樹,成一片有記憶的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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