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9年前,石屏磺廠的暑假記憶 劉 暢 1976年的七月初,蟬剛在合江山林里扯開嗓子,十二歲的我與爸爸便從老家出發(fā),前往古藺石屏磺廠,在大姐家度暑假。爸爸計算好了的,310多里路,我們趕船、坐車,路上住兩晚,要三天才能到達(dá)。 早上六點鐘,晨曦初露,我們父子倆步行前往合江縣城。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到達(dá)合江縣城的輪船碼頭,乘攬載船逆水而上,夜宿赤水縣城。第二天又開始徒步,過元厚小街,跨土城小河,住太平渡旅館,第三天下午從太平渡坐上到磺廠的拉硫磺貨車,一路風(fēng)馳電掣般向石屏磺廠疾駛。 車過石亮河10多分鐘,剛出山谷,到達(dá)石屏磺廠糧站公路坡頂處,一股嗆人的硫磺味撲面而來。爸爸指著田間小路盡頭的幾棟瓦蓋房說,那就是石屏磺廠醫(yī)院,你大姐家就在那里。 下車舉目一望,才是下午五點過,太陽已經(jīng)落到西邊的大山里了。但見周圍連綿的高山將磺廠環(huán)抱成一方獨立的天地?;菑S煉磺公區(qū)分布在東面和南邊層層疊疊的山坡上,煙囪吐著黃白色的煙霧,絲絲縷縷纏繞著山體,嗆人氣味直沖鼻腔.......這是石屏磺廠給我記憶里最鮮明的底色。風(fēng)掠過山谷時,煙霧便順著山勢流動,將磺廠的房屋、道路和周圍農(nóng)民的莊稼地等都暈染得若隱若現(xiàn),構(gòu)成了一幅獨特的山谷圖景。 ![]() 《烈日下的磺廠工人》(作者 王明齊) 第二天早飯后,我膽怯怯參觀了大姐工作的磺廠醫(yī)院。醫(yī)院僅有兩長排土墻瓦蓋房,呈丁字形。醫(yī)院院壩里,十多個年齡大小不一的孩子們在做老鷹叼小雞的游戲。大姐向我一一做了介紹,有母德偉、劉宇、邱合練、邱二、邱三、黃永東、黃雪梅等。跟了他們一上午,他們才勉強(qiáng)聽懂了我的合江話,我們之間的陌生感才慢慢消散。 原來,劉宇家在古藺縣城,來祖母家度暑假;母德偉瘦高個子,號召力強(qiáng),是娃兒頭,后來在古藺縣城當(dāng)了教師;邱合練話不多,手里總攥著割豬草的鐮刀,黃永東臉圓圓的,說話很扎勁......他們成了我這個暑假最要好的伙伴,也讓磺廠醫(yī)院和磺廠廠部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我們的嬉鬧聲。 七月中旬的磺廠醫(yī)院,農(nóng)村住戶的李子樹枝條被綠瑩瑩的果實壓彎了腰,果香混著淡淡的硫磺味,勾得我們這群孩子心癢癢,大家偵探了很久,都想找機(jī)會偷幾顆嘗嘗鮮,無賴幾條大狗似乎早就窺探了我們的企圖,多遠(yuǎn)就“汪汪”狂吠,張牙舞爪追趕我們,嚇得我們一陣驚呼,作鳥獸散,導(dǎo)致母德偉策劃的陽謀沒有得逞。 后來,我大姐專門買了李子,發(fā)給我們這群伙伴每人幾顆,這才打消了我們偷竊的念頭。這是我第一次嘗到磺廠的李子,那股混著山野氣與硫磺味的甜蜜蜜的江安李,成了我對七月最深刻的記憶。 七月流火,頑皮的男孩往往都要鋌而走險下河洗澡,把生命置之度外,我們一伙也不例外。磺廠醫(yī)院到糧站有條小路,小路旁邊有口大堰塘,那是我與小伙伴們暑假里最愛的去處。那口清冽的山泉水匯聚的堰塘,水底全是綠茵茵的水草,陽光照下去,塘面泛著細(xì)碎的光。母德偉水性極好,脫了背心短褲就一頭扎進(jìn)水里,像泥鰍似的鉆來鉆去,我和黃永東不敢往深水區(qū)去,便在淺處潑水玩,冰涼的水花濺在身上,把夏日的燥熱一掃而空。邱合練總是坐在塘邊的石頭上,一邊看我們嬉鬧,一邊淘洗割來的豬草。
磺廠糧站今貌 磺廠的季節(jié)比合江晚,這邊李子剛摘完,嘴里還在回味甜,八月中旬的梨子又熟了。醫(yī)院背面幾家的梨園里,梨子掛在枝頭,黃澄澄的,刺激著我們翻滾的味蕾,我們正在策劃利用哪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大展神偷絕技,偷來梨子一飽口福,沒料天助我也。 有一天下午,偏東雨過后,大風(fēng)吹落了不少梨子,我跟著小伙伴們撿落果,邱合練帶著我繞著籬笆走,在草叢里找到了幾個被風(fēng)吹落的梨子。梨子表皮沾著雨水和泥土,卻擋不住它的甜脆,我們坐在石頭上,捧著梨子啃,梨子汁順著下巴流,用手背一抹又繼續(xù),嘴里含糊地說著話,滿是快樂。他說:“我們是好朋友,等過年殺豬,請你嘗嘗我家的刨豬湯?!边@話讓我多了幾分期待,那時,吃上一頓肉可真不容易。 我來磺廠醫(yī)院,徹底打開了我的認(rèn)知,擴(kuò)大了我的見識。這里的一起都讓我新奇,第一次坐汽車、第一次看見大廠礦、第一次撫摸了汽車的方向盤。 有一天,我和小伙伴們看硫磺裝上貨車,劉宇的幺爸劉陽勇作押運員。他對我們說,卡車裝滿后運往太平渡,然后在太平渡裝上大木船,經(jīng)合江集中運往重慶、武漢等城市??粗\貨卡車消失在山的盡頭,我心里想著,這小小的石屏磺廠,竟連著那么遠(yuǎn)的大城市。 劉宇的祖母,醫(yī)院的人都稱呼蔣媽。蔣媽精瘦,住的是串架瓦房,家里布置得清清爽爽,整整潔潔,是我那個暑假里最愛去的地方。 蔣媽很好客,見我從合江來,切出西瓜、端出綠豆湯招待,看著我翻書、聽唱片,眉眼間滿是溫柔。 在她家,我第一次見到老式留聲機(jī)。只見劉宇把淺黃色的膠唱片轉(zhuǎn)起來,柔柔軟軟的歌聲便飄滿屋子。蔣媽家藏書很多,有《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巴黎圣母院》等中外名著,有《水滸傳》連環(huán)畫,有《大眾電影》《浙江文藝》等月刊,一摞摞整齊擺放。我記得,有一期《大眾電影》封面是達(dá)式常的大頭像。那些中外經(jīng)典書籍、文藝刊物和連環(huán)畫小人書,讓我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 磺廠廠區(qū),雖然坐落于大山深處,但卻快樂無窮的地方,醫(yī)院、學(xué)校、市場、信用社等應(yīng)有盡有。我還記得,在昌灣學(xué)校的操場放了幾場電影,是那個暑假最熱鬧的事。在我合江老家的農(nóng)村,一年到頭,是很難得看上幾次電影的。 看見操場上在扯影幕,我們早早搬著小板凳占著最佳位置。銀幕亮起來的那一刻,全場都安靜了?!抖山瓊刹煊洝防锏臄橙四ν熊囎窊羰占閳蟮慕夥跑姟ⅰ兜氐缿?zhàn)》里游擊隊員殺敵的緊張情節(jié),都讓我們看得時而緊張不敢出大氣、時而拍手叫好。 電影散場后,我和小伙伴們走在夜色里,聊著劇情,學(xué)著電影里的經(jīng)典臺詞,異常興奮,好像硫磺味都變得像月光一樣柔情似水。 古藺磺廠醫(yī)院還有一位倍受小伙伴尊敬的人物。他叫劉世俄,是大人小孩都待見的大朋友。他中等個頭,笑聲爽朗。他的腿受傷斷裂后安上了假肢,走路“嘰嘎嘰嘎”響。他心里藏著抓特務(wù)和半夜捉鬼等等故事,還可經(jīng)常從褲包里拿出水果糖分給大家,小伙伴們都稱呼他“劉叔叔”。 晚飯后的醫(yī)院壩院,總是圍滿聽故事的人。劉世俄講周恩來在上海除內(nèi)奸抓特務(wù),擺山洞里的“白衣客”,描繪墳?zāi)沟氐摹耙箍蘼暋钡鹊裙适?。他繪聲繪色,語調(diào)忽高忽低,把一個一個簡單情景渲染得跌宕起伏,講到驚險處還會突然雙手拍得“啪”的一聲響,嚇得幾個小妹兒往大人懷里鉆,卻又忍不住探出頭追問后續(xù)。 可他的故事結(jié)尾總藏著溫暖,周恩來化險為夷,是以智慧取勝;鬼故事里的“白衣客”原來是迷路的樵夫;“夜哭聲”不是鬼叫,而是貓頭鷹夜晚覓食歸來…… 劉世俄用這些故事驅(qū)散了夏天夜晚的孤寂,也教會我們勇敢。那些伴著蟬鳴的夜晚,那些裹著糖香的傳說,成了我最珍貴的童年記憶。 兩個月的暑假就像蒼灣學(xué)校下邊的小溪水,悄悄從指縫間溜走。我八月底離開磺廠醫(yī)院大姐家時,小伙伴們都圍過來送我,劉宇塞給我彈弓,母三往我口袋里裝了梨,黃永東給我五角錢;大姐往我們的背包里裝滿了核桃、水果糖、瓜子等......車子開動時,我趴在車窗上,看著小伙伴的身影漸漸消失,心里酸酸的,不覺淚水橫流。 十二歲那年的暑假,是我第一次走進(jìn)磺廠,那些混著硫磺味梨子的香甜、小伙伴們的嬉鬧、蔣媽家的歌聲、聽劉世俄講的故事、露天電影的光影,都刻在我的記憶里。 去年七月,我開車兩個半小時就踏入磺廠這片土地。極目遠(yuǎn)處,磺廠醫(yī)院蕩然無存,殘垣斷壁在風(fēng)中佇立;四個工區(qū)當(dāng)年用硫磺礦渣壘砌的房屋坍塌一地;煉磺爐、廠房遺跡被雜樹野草遮掩。風(fēng)吹過空曠的廠區(qū),沒有了機(jī)器轟鳴與人群喧囂,只?;臎龌\罩著這片承載過幾千工人奮斗與奉獻(xiàn)的土地,唯有斑駁痕跡訴說著過往的工業(yè)榮光。 四十九年光陰悄然溜走,那些小伙伴的模樣仍清晰如昨,歲月偷走了青澀時光,卻偷不走那些純粹的快樂。如今雖天各一方,難得相見,但一起度過的那些快樂日子,成了我一生最珍貴的念想。它像一顆水果糖,在歲月里慢慢化開,甜透心底。 (作者:劉暢,合江人,退休教師。 2025年11月30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