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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看一段原文: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 這段話后甲戌本有一段批語:竟有人問:“口生于何處,其無心肝?”可笑可恨之極。什么意思?一塊石頭,為了去紅塵享受富貴榮華,竟然開口說話了,這簡直讓人無法想象! 既然它能口吐人言,那一定是有嘴巴這種器官的,可這嘴巴長在哪里呢?又有多大?既然有嘴巴,是不是還有其他器官呢,比如心肝?有沒有腿能不能走路? 大概世人都會這么去想,但是別忘了,曹雪芹既然說了是用女媧補(bǔ)天的神話故事開場,自然這頑石也是帶有神話色彩的,我們就不能用慣常的思維去評判和衡量。 說白了,在神話外衣的包裝下,一切的荒唐無稽都是合理的,是可以被理解被原諒的。同理,一切的假話都可以是真的,而一切的真話也都會被當(dāng)成謊言。 因此,不管頑石的嘴長在哪里,反正它就是能說話,加上它本來吸收天地日月之雨露精華,性靈早已通了,一句話就是成精了,關(guān)鍵時刻開口說話一點都不奇怪。
這頑石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呢?我們繼續(xù)來看:(頑石)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粗蠢,不能見禮了?!边@一句話后甲戌本有一句有意思的批語:豈敢,豈敢! 好家伙,脂硯齋竟然代僧道,直接跟頑石隔空寒暄客套起來了,好像頑石那話不是對一僧一道說的,而是跳出了紙面,變成了紙人,直接跟脂硯齋說的。 頑石說自己粗蠢,自然也是有樣學(xué)樣,好像對著脂硯齋打著躬,學(xué)著世人自謙,而脂硯齋一句“豈敢豈敢”也很有畫面感,似乎一邊快步向前,雙手扶起打躬作揖的頑石,一邊抬舉褒揚起它來。 脂硯齋這話好像在說,老兄過謙了,您哪里是粗蠢,分明是大智若愚,分明是藏鋒守拙,分明是深藏不露,比愚弟和世人可高明多了,“大師”二字真是愧不敢當(dāng)啊。 后面還有一句一模一樣的這話呢,后面頑石又說:弟子質(zhì)雖粗蠢,性卻稍通……這話之后,脂硯齋再次批曰:豈敢!豈敢! 每次讀到這,都不由得會心一笑。一個是曹雪芹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學(xué)角色,而且這個角色是一塊頑石,一個是跟曹雪芹關(guān)系親密的批者,是個大活人。 一個大活人,跟朋友寫的小說中的一塊石頭對上話交上朋友了,而且前后兩句對答,一個不停地自謙粗蠢,一個也不停地自謙和抬舉,簡直把石頭和人都寫活了。
當(dāng)然,脂硯齋這兩句批語,都是代答的語氣,估計TA在批閱紅樓時,看到石頭不僅口吐人言,竟然還知書達(dá)理的,太有意思了,就一時技癢,忍不住調(diào)侃起它來。 聽完頑石的訴求,一僧一道兩位高人說了這么一段話,這一段話,可以說也是整部紅樓夢的精髓和核心思想。 一僧一道說: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yuǎn)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甲戌本在這段話后有一句批語:四句乃一部之總綱。這話說得聽起來輕飄飄的,其實力有千鈞,最能警醒世人。 我們細(xì)品品僧道的四句話,紅塵中有些樂事,什么是樂事?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常喝酒吟詩是樂事,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都在身邊是樂事,擁有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是樂事…… 但是這些樂事并不會永遠(yuǎn)停留,朋友會走散,愛人會離開,年華會老去……人的一生,美中總有不足,好事總會多磨,樂極也會生悲,一切的一切,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面目全非。 其實不管是幸福也好,不幸也罷,開心也好,傷心也罷,人生短短幾十年,回頭看時,恍如一夢。很多時候,我們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一切的一切,不管是榮華富貴,金銀珠寶,還是愛恨情仇,賞心樂事,到最后,你什么都帶不走,都只是夢一場,夢醒來,一切清零,萬事成空。 細(xì)想想,整部紅樓夢,講的不正是這樣的人生故事嘛,什么興衰榮辱,什么愛而不得,什么群芳流散,什么詩酒年華,什么仕途經(jīng)濟(jì),什么脂正濃粉正香,什么黃土隴頭送白骨,什么紅燈帳底臥鴛鴦……人生到頭來,就如大夢一場,一枕黃粱啊。 因此,脂硯齋說這四句話是整部紅樓夢的總綱,評的非常貼切中肯,我想這也是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一書的主旨大意,中心思想,這里面既有愧悔和追憶,也有勸世和警醒,這也是造劫、歷劫的過程。 所以,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我以為,是在有生之年找回自己,是在離開之時立地成佛,我是我,不悲不喜,不嗔不怒。到最后我們終于明白,我們兩手空空來到世間,也終會兩手空空的離開,如夢幻泡影,轉(zhuǎn)眼不見。 而不管是夢,還是幻,是泡,還是影,終究都會歸于虛無,所以,一切看似存在,卻又不曾存在。你是你,你也不是你。這個世界你來過,卻又不曾來過。一切都是太虛幻境啊。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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