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建修

       深秋的夜微涼，臥室窗外的南環(huán)路如一片璀璨的星河，霓虹燈將云朵染成曖昧的橘紅色，遠處的車流匯成一條條光的長河?？晌业姆孔訁s突然停電了。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視覺暫歇，其他感官卻忽然敏銳起來：聽見魚缸的水倒流之聲，聞到書架上書的墨香，甚至感受到空氣的流動。在抽屜里摸索尋燭只為借光。點燃的剎那，橘黃的光暈在墻上蕩開一圈漣漪，我忽然想起《顏氏家訓》里的句子："夜覺曉非，今悔昨失。"這搖曳的燭光，多像古人留給我們的精神火種，在每一個蒙昧的時刻，提醒我們向內(nèi)心借一點光明。

燭芯噼啪作響，將我?guī)Щ厍昵暗哪切┮雇?。顏之推在兵荒馬亂中秉燭疾書，為子孫點亮一盞叫做"家訓"的燈，他在《勉學》篇中寫道："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這技藝，便是能在黑暗中自照照人的心燈；葛洪在羅浮山的丹爐前守候，那躍動的火焰里，既有對長生不老的執(zhí)迷，更有對自然規(guī)律的虔誠叩問，他在《抱樸子》中坦言："夫求長生，修至道，訣在于志，不在于富貴也。"而更古老的年代里，孔子陳蔡絕糧，卻依然弦歌不輟，那音樂就是照亮亂世的精神燭火?！肚f子·齊物論》說："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這些智者，不就是在漫漫長夜里，為我們點燃精神燈火的守夜人嗎？他們的生命或許短暫如螢火，但思想的微光卻穿越時空，依然能照亮今人的心靈。

燭光漸黯，我小心地護住那簇火苗。這讓我想起禪宗里的傳燈故事——靈山會上，佛陀拈花，迦葉微笑，于是"正法眼藏"的心燈就此傳遞。《五燈會元》里記載，這盞燈從印度傳到中國，"一花開五葉，結(jié)果自然成"，照亮了無數(shù)求道者的路途。燈光在此已不僅是照明之物，更是智慧與覺悟的象征。杜甫在"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的夜晚，看見的不僅是漁火，更是亂世中不曾泯滅的希望；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的期盼，燭光里搖曳的是超越時空的情感共鳴。東西方的哲人似乎都對光有著特殊的感情，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用洞穴比喻，指出世人如囚徒，只能看見火光投射在墻上的影子——而真正的哲人，就是要轉(zhuǎn)身直面光源的人。

門外的嘈雜聲讓我開門，原來是電路原件燒壞了。換了新的電就來了。滿室通明，日光燈冰冷的白光瞬間吞噬了燭火的暖意。我反而悵然若失?，F(xiàn)代科技給了我們永不黑暗的夜晚，卻也讓那些在幽微中尋覓光明的體驗變得稀罕。我們擁有了壓倒性的光明，卻常常感到更深的迷茫。這讓我想起《淮南子》中的寓言："瞎子執(zhí)燭，照井不照天。"當我們被過量的信息包圍，就像執(zhí)燭的盲人，空有光明卻看不見真正的星空?，F(xiàn)代人的生活何嘗不是如此？手機屏幕的冷光映照著一張張失眠的臉，我們在信息的海洋里饑渴地攫取，內(nèi)心卻比顏之推所處的亂世更加荒蕪。

我吹熄蠟燭，青煙裊裊，在空氣中畫出短暫的痕跡，如同生命中那些稍縱即逝的感悟。這截殘燭讓我明白：真正的燈火不在外界，而在每個人的心里。王陽明龍場悟道時說："此性自有明覺處"，那便是內(nèi)心的燈盞；《文子》所言"心治則百節(jié)皆安"，也需要這盞燈的照亮。在這個被人工光明淹沒的時代，我們更需要學會適時地關掉外界的強光，點燃內(nèi)心的燭火——那是對知識的渴求，對道德的持守，對美的感知，對生命意義的不斷追問。

其實，人類文明的歷史，就是一部不斷尋找光源、創(chuàng)造光明的心路歷程。從原始人守護的第一堆篝火，到古埃及神廟里永不熄滅的圣火；從希臘哲學家在雅典街頭提燈尋找真知，到中世紀的修道士在抄經(jīng)室里就著羊油燈抄寫經(jīng)典；從啟蒙運動"敢于認知"的吶喊，到五四新文化運動"德先生""賽先生"的呼喚——每一次文明的躍進，都伴隨著新的光源被發(fā)現(xiàn)，新的黑暗被照亮。然而，吊詭的是，每一次光明的擴張，也會投下新的陰影。電燈的發(fā)明讓我們征服了黑夜，卻也讓我們失去了星空；互聯(lián)網(wǎng)讓信息觸手可及，卻也讓我們在信息的海洋中迷失方向。這正應了老子的智慧："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光明與黑暗，從來都是相互依存、彼此定義的。

想起一個科學事實：現(xiàn)代城市的光污染，已經(jīng)讓全球三分之一的人口看不見銀河。這不僅是天文學家的損失，更是整個人類精神的隱喻。我們創(chuàng)造了太多的光，反而遮蔽了最初指引我們方向的星辰。這讓我重新理解古人為什么重視"昏定晨省"——在黃昏的朦朧與黎明的微曦中，人的心靈最為清醒，最易自省。太過強烈的光明，有時反而讓人看不清本質(zhì)?！抖Y記·中庸》說："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在隱微之處，真理反而最為彰顯。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反而更需要回歸那些古老的智慧，在簡單中尋找深刻，在靜默中聆聽真理。

夜深了，我將蠟燭收回抽屜。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輝煌；窗內(nèi)，我心中已借得一點古人留下的燈光。這光雖微，卻足以照見自己的位置，看清前行的方向。正如《菜根譚》所說："天地有萬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過。"在這短暫的一生中，若能常借一點智慧的燈光照照腳下的路，便不負這匆匆流年。

燭火已熄，青煙已散，但我知道，那點亮過的心靈，從此便有了自己的光。這光不在別處，就在我們每一次對真理的渴望里，在每一次對美的感動中，在每一次對善的堅守時。它微弱卻堅韌，短暫卻永恒，就像《周易》所說的"自強不息"的剛健，如"厚德載物"的柔順，是照亮我們在這個喧囂世界里保持清醒與尊嚴的最后火種。

也許，我們終其一生，不過是在練習如何守護這盞內(nèi)心的燈——在風雨飄搖時不至熄滅，在萬眾狂歡時不至迷失，在長夜漫漫時不至絕望。而這，或許就是所有哲學、所有藝術(shù)、所有宗教想要告訴我們的最終秘密：每個人都是持燈者，既要借光而行，也要成為光源。 

想著想著，迷上眼睛靜靜地躺下，期待無夢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