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小雪次日，十月初四，竟是個晴和的好日頭。南國的冬來得遲，這時節(jié)，天地間只是刪繁就簡地收拾了一番，退去了春夏的秾麗，換上一襲清瘦的袍子，空氣里浮動著一種洗凈后的澄澈與微寒，吸一口，肺腑如沁涼玉，教人神思一振。上午九時許，我便與章軍、方根二兄，自城區(qū)驅(qū)車，往長街大青村去，赴一場與金橘的約會。

車行途中，窗外的景致是一幅徐徐展開的淡墨長卷。遠山靜默，煙嵐薄籠，近處的田疇阡陌，猶存著晚稻收割后的些微頹唐，卻自有一種安詳?shù)牡讱?。方根兄的話匣子，便在這流動的畫卷里，悠悠地吐納出一段家族的煙云。

他說的是我們今日要拜訪的那位宗親，其五世前的祖上舊事。那時，這位先人尚是自柵下童家遷出的年輕木匠，在大青村一戶富室傭作。想來那必是一個春雨初歇、地氣氤氳的日子，老宅深邃的谷倉里，積年的陳谷受了地脈潮氣的浸潤，竟懵懵懂懂地，探出了鵝黃的、嬌嫩的芽尖。在主人家看來，這發(fā)了芽的谷便是失了“常形”，壞了“食”的本分，與糠秕無異，正要傾棄。彼時，正在梁柱間運斧成風(fēng)的木匠，耳中刮進了這句話，心下驀地一緊，仿佛聽見了天地間微弱的啼哭。他趕忙放下手中靈巧的刨鑿，對主人懇切言道：“主人家難倒嘛，給我吃?！薄@“難倒”二字，是樸拙的鄉(xiāng)音，內(nèi)里卻裹著怎樣一種對天物的虔敬、對生命的悲憫！那一聲“給我吃”，不是乞兒之求，而是仁者之惜，是要將這被棄的“天命”重新接回人間的暖意里。主人或許愕然，隨即慨然應(yīng)允。他便將這滿倉的“谷娘”——這名字叫得真好，谷之精魂，生之母體——視若圭臬，一顆不剩地，恭迎回了自己的寒舍。

這故事的結(jié)局，是順理成章的圓滿，仿佛古書里的勸善篇章。那戶吃了“谷娘”的人家，竟自此“越來越好，越來越富，越來越發(fā)達了”。在鄉(xiāng)人淳樸的宇宙觀里，這絕非偶然的運氣，而是因他接住了天地間那一縷最本真的“生”氣，得了大地母性般慈悲的滋養(yǎng)。那谷芽，是困厄里的轉(zhuǎn)機，是絕處逢活的讖兆，它被一個懂得珍重微末的寒微之人捧住了，這家族的命運，便也如那種芽一般，向上掙破了一層堅硬的土殼。后來，為了報這“一言授谷”之德，這位先人便入贅那富室，血脈從此在這大青村的沃土里，如藤蔓般扎根、蔓延，開枝散葉，直至今日邀我們采橘的宗親。

我聽著，心下悵然神馳。這故事里，有《詩經(jīng)》“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千古遺響，更似暗合了太史公筆下“漂母一飯”的義舉。只是，淮陰侯韓信所求，是活命之食，解一時之饑饉；而這位無名木匠所惜，乃是天地間一點不肯泯滅的生機本身，是“生生之謂易”的大道。這“谷娘”，豈非亦是《書經(jīng)》里“烝民乃粒，萬邦作乂”的那個“?！钡谋緛砻婺浚肯让窦诜w，敬天惜谷，這樸素的倫理，在這南國的村落里，竟以一則近乎神話的傳說，口耳相傳，血脈賡續(xù)，成了比任何典籍訓(xùn)詁都更鮮活、更溫潤的傳承。

思緒飄忽間，車已緩下，大青村便在眼前了。目光所及，真真是“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的活現(xiàn)，只是那“青”已淪為謙遜的底色，大片大片的，是那噴薄欲出的、沉甸甸的“黃”！那橘樹，一株株，一排排，仿佛是從墨綠的山壤里燃燒起來的金色火焰，卻又被無形的繩纜系著，只得謙卑地垂向大地，累累然，垂垂然，真真是被那甜蜜的果實“彎了腰”。陽光流轉(zhuǎn)其間，每一顆橘子都像一枚縮小的、溫潤的太陽，又像懷揣蜜糖的隱士，在枝葉的帷幔后閃著內(nèi)斂而豐饒的光。

童氏夫妻已駕車來迎，笑容是那種被陽光與和風(fēng)長期浸染后才有的銅紅色，淳厚而踏實。他們引我們往橘林深處去。說起今年的收成，他們臉上那舒展的、滿足的笑意，是任何畫師也描摹不出的。那笑意里，有泥土的厚實，有風(fēng)雨的記憶，更有這滿園金橘映照出的光亮?！按笮┑臉洌恢昴苷斫锬?，”他們指著那些樹干虬結(jié)的老樹，“便是尋常的，兩三百斤也是有的。今年光景好，比往年還要多收一成?！痹捳Z平淡，卻自有千斤的重量，那是土地給出的、最莊嚴的承諾。

我們?nèi)吮阈廊蛔呷脒@橘香的迷陣。林木蓊郁，清氣襲人，仿佛連呼吸都變成了甘甜的事。我伸手，小心翼翼地托住一顆豐腴的果實，指尖感受著那微涼而光滑的皮質(zhì)，然后用指甲輕輕掐破那金黃的外衣，“嘭”地一聲，一股清冽的芳香便濺射開來，像是驚動了一個小小的、沉睡的、香甜的夢。剝開來，那瓤瓣如月牙般飽滿，絲絲絡(luò)絡(luò)的白色橘絡(luò)，如天孫云錦，細細地包裹著，這是天地為這珍果精心織就的胎衣。取一瓣放入口中，唇齒輕合，那蜜意便瞬間充盈，其間又夾著一絲極微的、恰到好處的酸，恰似古琴逸出的一個清越泛音，在舌尖上悠悠地蕩開，余韻裊裊。這不是那種蠻橫的、霸道的甜，而是有骨格的，有層次的，是歷經(jīng)春夏陽光雨露、風(fēng)霜洗禮后，沉淀下的醇厚風(fēng)骨。

我們邊選邊摘，童氏夫妻也來幫忙，笑語聲驚起林間偶爾棲息的鳥雀。不到半個時辰，竟已摘滿了三大箱，每箱都沉甸甸的，怕有五十斤上下。那滿載的箱子被他們用小車運到我們停車處，夫婦二人合力，穩(wěn)穩(wěn)地將這份土地的厚贈裝入后備車廂。他們的熱情，是土地里生長出來的、毫無矯飾的淳厚，再三地挽留我們吃了午飯再走。我們終究是婉謝了，這一車的豐饒與滿心的感念，已足令人沉醉，又何忍再添煩擾。

辭別出來，我們便在長街鎮(zhèn)上略作盤桓，尋了一家干凈小店，各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海鮮面。那面的鮮，是海風(fēng)與土地的交響，湯里浮沉著牡蠣、蛤蜊、石蟹與小蔥，滋味清雋，與方才橘林的濃甜，恰成一種有趣的呼應(yīng)，仿佛為這趟出行畫上了一個圓滿的休止符。

飯畢驅(qū)車返回。西斜的日頭，將溫柔的光線涂抹在沿途的村落與田野上。及至車近城區(qū)，天際的云彩才開始被染上一抹淡淡的、羞澀的橘紅，仿佛是遠方那片橘林，在天幕上投下的、盛大而輝煌的倒影。我忽然覺得，那百余年前被珍重拾起的“谷娘”，與今日我們車中滿載的“金橘”，還有這天邊似有還無的霞色，仿佛在時光的長河里完成了一次神秘的唱和。它們都是土地慷慨的贈禮，是“生”的意志最直接、最飽滿的呈現(xiàn)。那位木匠先祖的惜物之心，童氏夫妻面對豐收的欣然之色，與我們此刻歸途中的寧靜與滿足，其間流淌的，是同一種對土地的敬畏與感恩。

這“穰穰”之福，原來不止于滿倉滿廩的谷粒與果實，更在于這人心深處，那份代代相傳的、不曾泯滅的溫存與厚重。這人間真正的豐饒，大約便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