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等我后悔不該接這單活的時候,車已經(jīng)瘋了一樣跑出了城區(qū)。 男顧客好像在拍電影,喊一聲:“我媽沒了??!”便聲嘶力竭,淚如雨下,現(xiàn)實生活中我沒見男人這么哭過。痛心疾首,悲痛欲絕,哭得非常任性毫無節(jié)制,仿佛他媽剛才還活蹦亂跳的,說話的功夫說沒就沒了。心頭一緊,逼仄的空間我突然嗅到了酒的氣味。暗罵自己粗心大意,被早上幸運的第一單活兒迷了心智。 上車前一切都很正常。男子說了地名,我點頭同意,我報了150元運價,男子沒回價,拉開車門就坐進了副駕的位置。 第一單活拉個奔喪的,多少有些晦氣。好在是白天,否則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說哭眼淚就像下雨的男人。我這個離異的女性,對粗鄙的男人有一種本能的反感。其實這和是否離異沒有關系,像這種動不動就嚎啕大哭的男人不會打動女人的心。 “我媽沒了啊,我再也沒有媽了!”男子側過臉,面對我,一臉的絕望和凄苦。我目視前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在荒郊野外,我無法對一個陌生的男人展示出哪怕一點點的同情或是溫柔。現(xiàn)實中,有很多女性在釋放友善的同時,也為自己的無心之舉埋下悔恨的伏筆。 男人見我沒理他像受了莫大的委屈,轉過臉又放聲哭起來,雙肩隨著車身的搖晃不停地抖動。我陡然產(chǎn)生一種恐懼,男人什么也沒帶,孤身一人去奔喪?什么人早晨起來就喝酒?心軟是女人的本能。我把一包面巾紙遞給男人,算是一種無聲的安慰,也想借此舉稍稍討好一下這個陌生的男人。 “停車?!蹦腥撕傲艘宦?。我機械地踩了剎車。男人下了車,向空曠的道兩邊掃了一眼。瞬間我突然產(chǎn)生一個想法,想借機逃單,這個想法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想方便一下?!?/span>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索性把后背倚在車門上,寬大的身軀把整個車窗都掩上了,幾乎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解決了個人問題。一陣粗野的放蕩在路邊咆哮,我感到羞恥,臉瞬間漲紅,那個野蠻的放肆的聲音比他剛才的哭嚎還惡心。 到了楊家鄉(xiāng)的地面,車子拐進了鄉(xiāng)間的土路。炊煙裊裊,一排排錯落有致的房屋迎面撲來。我盯緊路況,不時斜一眼身邊的男人,男人盯著窗外一再說往前開。我滿臉狐疑,眼看小車七扭八拐蹦蹦搭搭出了村子,直到經(jīng)過一片茂密的小樹林,男人才發(fā)出停車的指令。男人下了車,在路邊的一片墳丘中穿過來繞過去,過了幾分鐘才掏出手機,剛接通就開吼: “我出來了,也沒個人接我?你把我媽埋哪了?連個墓碑都沒有你讓我怎么找?別說廢話了快點,車等著你,車費你付啊?!?/span> 男人蹲在車旁抽起了煙,像在等什么人。 “來給你媽上墳是吧?你看這樣好不好,我也把你送到地方了,你把車費給我,我回我的家,你看你的媽?!蔽覙O力緩和語氣,故作溫柔狀,言語中不帶任何刺激。 男人偏著頭,盯著我的臉看一會,隨后把臉扭向一旁,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特意說給我聽: “兩年前我岳父沒了,因為刻碑誰花錢她家人打成一團,我失手打折了大舅哥一條腿被送進了勞教所。怨我嗎?立碑是我提的,誰家死人不立個碑?這錢兒子不出誰出?我要不進去兩年也不能離婚,我媽也不能沒呀。” 男人掏出一支煙繼續(xù)抽,接著剛才的話題:“當?shù)赜袀€風俗,誰家死人埋誰家地里,一般不用立碑,我就想破破這個規(guī)矩,他們說不出錢也行讓我自己刻碑,說的是人話?你幸災樂禍是吧?瞧不起我?我媽都沒了你還惦記那倆車錢?” 男人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下,后背倚著車門,放開兩條長腿,來回使勁蹬地,道旁的一片綠草地瞬間露出了黑土。 什么邏輯,簡直沒法溝通,你媽沒了和我有什么關系?我不惦記車錢出來干啥來了?我心里想,看了男人一眼差點樂出來。我想起了小時候愛撒潑的哥哥,一耍驢就坐地上用腳刨地。 大約十幾分鐘,來了一輛半新的桑塔納。司機放慢了速度,摁一下喇叭,沖我們擺了一下手。我的車跟在后面繼續(xù)向前走,路過兩片長長的苞米地,又走了約一里,車終于拐進了兩旁長滿松樹的一個下坡道,坡道前三十米外有一片散亂的墓地。 車上下來一個女人,看一眼從我車上下來的男人,走向一個不大的長滿荒草的墳包。倆人在墳包前低頭凝視,誰也沒有說話。男人突然走向下面的一個低洼處,再出來的時候兩手小心翼翼捧著一個碗口那么大的土塊,土塊的中央高高挺立著一朵耀眼的小黃花,他把小黃花擺放在墳的正中,雙腿跪下開始磕頭。 我本來做好了準備,給他留足了長歌當哭的空間,可男人一滴眼淚也沒掉,有點出乎我的意外。 “這小子虎了吧唧,大舅哥是你打得?進去兩年冤不冤?媳婦也沒招只能離婚算是替娘家出口氣?!鄙K{司機和我聊了幾句,頗有一種對女性的同情和關懷。 倆人回到車前。女人瞥了一眼桑塔納司機,司機掏出幾張百元票子遞給男人。男兒伸出了手,中途突然縮了回來,轉手開了車門,上了我的捷達。女人上車前,抹一下眼睛,向墳頭望了一眼。 回來的路上我一句話沒說,大腦幾乎一片空白,那朵小黃花不停地在眼前晃動。開始是一朵,后來變成了兩朵、三朵,最后變成黃燦燦的一片。我突然想起自己分手的緣由,居然是前夫從不參加我父母每年的祭祀活動,去年清明我情緒失控突然就崩了。 回到市區(qū)男人沒錢付我車費,我只加了一個“大灰狼”的微信,和打了一張白條沒什么區(qū)別。事后我依然單身,跑出租拉活掙錢,再沒見到那個男人,偶爾想起那個拍電影似的嚎哭場面就抿嘴笑一下。 將近一年時間,“大灰狼”一次也沒出現(xiàn),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個僵尸般的微信刪除。一天晚上,沉寂已久的“大灰狼”突然發(fā)出幾聲迫不及待的嘶鳴。 還是坐我的車去的墓地。墳頭的小黃花開得正艷,男人把一個大理石碑埋在了母親的墳前。男人告訴我,這一年他拜師學會了雕刻,以后凡農(nóng)村五保戶刻墓碑一律免費。 “你這是有錢了,還做起了慈善?”我打趣道。 “剛起步,沒錢”他憨憨地笑了一下。 “那我兩次的車錢呢?”我故意逼問一句。 “連本帶利一起還,不敢拖欠。”他又憨憨地笑了一下。 一年前的車費他沒錢給我,一年后的車費我也沒要。我經(jīng)常去他的小店看他叮叮當當刻石碑,客戶掃錢的碼是他在我車上拿的。 一 END 一 作者簡介 陳書文,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北方文學》《中國鐵路文藝》《楚風》《青年文學家》《天池小小說》《黃海文學》《人民作家》《城市微小說》《作家故事》《人民日報》《工人日報》《黑龍江日報》等74家媒體,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微小說、散文420多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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