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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大巴車穩(wěn)穩(wěn)停在雜谷腦河畔。我剛跨出車門,一群風就圍上來,帶著沙礫的粗礪質(zhì)感,裹著高原雪水的冰涼,裹著牛羊的氣息,不由分說地穿過我身體,像極了遙遠年代里掠過的影子,熟悉得讓人恍惚。 抬頭望去,兩座雄山對峙,從遙遠的天際逶迤而來,黝黑、粗獷、棱角分明,仿佛千年前的樣子,蒼老、樸拙而又荒涼,把一條河、一個“山坡上的村落”攬在懷里。不知怎的,心底驀地泛起無限惆悵,如山頂云霧,裊裊不散。 往前幾步,便聽見河水的喧嘩,像一群牛羊踏過崎嶇山徑時,脖頸上鈴鐺互相撞擊,發(fā)出有金屬光澤的聲音。我循聲望去,并不寬廣的河床上,白色石頭橫七豎八地臥著,或粗或細,或方或圓,不知從何處流浪于此。淡青色的水流在石叢間悠悠穿行,無需觸摸,便知其冰涼刺骨,因為那是雪山消融的水,是流淌在記憶深處的水。二十余年前的午后,也是這樣的山谷,比這更寬廣的河床邊,陽光慵懶而寂寥,我揣著本翻破的英語書,獨自走在鵝卵石上。我和我的影子走過長長的河灘,路過冰涼的水波,路過飄絮的蘆葦。我把一個個單詞扔進風里,扔進河水古老的歌謠里。倦了就蹲下來,讓水流穿過指尖,掌心,經(jīng)由一小段弧線,抵達我青春的臉龐。眼前,河水依舊,只是再也照不出當年的輪廓。 過石橋,登上“之”字石梯,就看見百余座雕樓似的建筑散落在山坡上。小樓為木石結(jié)構(gòu),三層,平頂。樓頂四角各聳立著一座白色梯形寶塔,塔尖利如刀刃,直指蒼穹,上面插著嘛呢旗——導游說,這代表四方神靈,寓意天、地、人、神的統(tǒng)一。四面墻壁由青色碎石和黏土砌成,層層疊疊,平整筆直,摸上去,沁涼如水,仿佛不是人工修筑,而是海底頁巖天然凝結(jié)于此。石塊間留有的細小縫隙,讓人仿佛聽見一面墻均勻的呼吸。墻面嵌著黑色窗框,窗框上方彩繪的雙魚、獅子等宗教圖案,藏著吉祥神圣的祈愿。樓與樓之間挨得很近,就隔一條或直或曲的巷道,寬三米左右,用鵝卵石鋪就,像地圖一樣,引你走進迷宮。這里有多少小樓,有多少巷道,估計連當?shù)厝艘参幢厍宄K鼈儏⒉铄e落于山腳,形成一個古樸的村落,不,簡直就是一座城,一個古老的王國。這就是甘堡藏寨,南北朝時期屬土谷渾國,兩千年的時光,都沉淀在這些雕梁畫棟里。 拐過一座樓,屋后幾棵蘋果樹映入眼簾,與其說是樹,不如說是灌木——樹干矮小,枝條纖細,像沒長大的孩子。不過稀疏的枝條上卻綴滿拳頭大小的蘋果。那些黑紅的果子,披了一身高原的風霜和紫外線,油亮亮的,像藏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把整棵樹壓得更矮了。它們就這樣看著我,露出和舊時光里一樣迷人的微笑。 那時的周末,我常與室友萍去學校前山閑游,將大把的青春付與一座山,一條路,一株仙人掌。也是這樣的深秋午后,我們走進一個很遠很深的山坳,那里水草豐美,林木參差,抬頭一望,有幾棵樹上結(jié)著好些紫紅色的小蘋果,附近并無人家,我們便篤定是野生的,是大自然的美好饋贈。我倆相視一笑,果斷地把“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的古訓拋到九霄云外。我們脫下外衣當布兜,萍在樹上摘,我在樹下接,她扔一個,我接一個,直到兩件衣服都鼓鼓囊囊,才打上結(jié),一人提一袋往回走。剛走一小段,就看見一個高大的康巴漢子迎面而來。我嚇得立在路邊,萍卻一把拉起我,坦然地與那人擦肩而過。走出幾步后,她轉(zhuǎn)頭瞄一眼那人,忽然說“快跑”,我倆就一路狂奔到山腳,那種驚心動魄如同當年的青春一樣枝繁葉茂??扇缃?,再見那蘋果,卻沒了采摘的沖動,偶爾買回家,也嘗不出那時的清甜。 順著民居左側(cè)的小路往回走,幾株白樺樹立在路邊,葉子被風霜染成明黃,帶著幾分憂郁,在風里輕唱。我認得這種樹,它們作為防風林,被學校遺棄在最偏遠的一角,擋著從西邊吹來的寒風。它們聽過我和蓉兒在樹下蹩腳的普通話,笑過我在附近琴房彈出的稚嫩音符,見過我在操場奔跑的孤獨身影,嘆過那場我不曾奔赴的邀約…… 就這樣,在這個荒涼的高原,我毫無準備地與過去重逢。那些我以為早被黃沙湮埋的片段,此刻如空氣一樣包圍著我。可惜我記得舊時模樣,時光卻早已將我遺忘,任憑山風把坡上經(jīng)幡吹了一遍又一遍,任憑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也再回不去那段青蔥的時光。 暮色像一塊厚重的帷幕,從山頂緩緩落下,將我倏忽而逝的記憶一并籠罩。退到河岸邊,村寨已然燈火輝煌。我回望這座藏寨,鄭重按下快門,用一張照片,祭奠那段遠逝的青春。 作者簡介: 楊黎,作品散見于《北方新報》《潮州日報》《南充日報》《教師報》 EW TERM 《百姓文學社》紙刊選稿基地,季刊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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