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節(jié)的風(fēng)是硬的,刮過光禿禿的楊樹枝,嗚嗚地響。
奶奶走的那年,也是這樣微涼的時節(jié)。
她總說寒衣節(jié)要給先人送暖衣,天不亮就起身,在院子老榆樹下用黃紙折紙衣,朱砂筆輕輕描幾道紋路,說這樣先人收到才暖和體面。
兒子是她一手帶大的,小時候總趴在她膝頭,看她枯瘦的手指翻折紙張,陽光透過榆樹葉落在她花白頭發(fā)上,泛著柔和的銀光。
“超越,紙衣得折方正,心意才誠?!彼穆曇魩е狈椒窖缘暮裰?,像冬日曬過太陽的土炕。
那時候兒子不懂離別,只覺得寒衣節(jié)熱鬧。
奶奶會煮甜甜的小米粥,說喝了能暖身子,還給他講先人的故事,說另一個世界的人也怕冷,盼著親人牽掛。
他把玩著剩下的黃紙,想著長大要給奶奶折最暖的寒衣,可這個承諾還沒兌現(xiàn),奶奶就化作天上的星,永遠(yuǎn)離開了。
我和兒子常夢見她。
夢里她總在老榆樹下坐著,或是在灶間添柴,看見我們,就笑著招手。
可每次想要靠近,夢就醒了,枕頭上濕一片,心里空落落的。
兒子睡前總攥著我衣角,聲音黏糊糊的:“媽媽,太姥姥夢里沒穿棉襖。”
問了幾次,又補(bǔ)一句:“我們?nèi)タ纯此貌缓??我把小圍巾給她帶過去?!?/span>
去年寒衣節(jié),我?guī)鹤踊亓死霞摇?/span>
老榆樹還在,樹干紋路更粗糙了,他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摸著涼涼的樹皮,眼眶紅紅的:“媽媽,太姥姥在這里給我折過兔子,耳朵是翹的?!?/span>
拉開舊木柜,柜角還剩半沓黃紙,落著層薄灰。袖口擦了擦,紙頁脆生生的,像她說話的語氣。
我蹲下身,看著他眼里的淚光,喉嚨發(fā)緊:“是啊,太姥姥最疼你了?!?/span>
我們帶著黃紙、紙衣和奶奶愛吃的桃酥,去祭奠她。
兒子小心擺好桃酥,拿起黃紙笨拙地折著:“媽媽,這衣角是不是要折兩下?”
我指尖撫過皺巴巴的紙衣邊角,像當(dāng)年奶奶撫我的額角。
紙頁粗糙的紋路蹭著掌心,眼淚在眼眶里晃了很久,風(fēng)一吹,才順著臉頰滑進(jìn)衣領(lǐng),涼得人一縮。
“太姥姥,我交女朋友了?!眱鹤佣自趬炃?,小手扒著草,聲音低低的,帶著點(diǎn)不好意思,“她聽我講你折紙衣,說想嘗嘗你煮的小米粥?!?/span>
他頓了頓,指尖摳著泥土:“如果你還在,過幾年也許就能看到四世同堂了,你肯定會好開心的?!?/span>
風(fēng)把他的聲音吹得晃晃悠悠,掠過野草,沙沙作響,像是奶奶在應(yīng)著。
離開時,天是暖乎乎的橘紅。
兒子拉著我的手,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媽媽,太姥姥聽到了嗎?”
我握緊他的手,指尖傳來他掌心的溫度:“聽到了,她一直看著我們呢?!?/span>
他點(diǎn)點(diǎn)頭:“以后每年都來,我把女朋友帶來,給太姥姥折紙衣?!?/span>
看著兒子的背影晃來晃去,像當(dāng)年我跟在奶奶身后,手里攥著的紙兔子。
有些路,總要有人目送著走下去,像奶奶當(dāng)年目送我,如今我目送著兒子。
思念藏在這一代代的目送里,藏在沒說出口的牽掛里,藏在“四世同堂”未完成的心愿里。
寒衣節(jié)的風(fēng)還在吹,刮過楊樹枝的聲音,像奶奶當(dāng)年的絮叨。
老榆樹的紋路、舊木柜的黃紙、兒子睡前黏糊糊的問話,都是她留下的痕跡。
今年寒衣節(jié),兒子提前幾天就準(zhǔn)備。折了紙衣、紙鞋,還畫了幅畫:
笑瞇瞇的老太太牽著小男孩,頭頂有個大大的太陽,旁邊寫著“太姥姥和我”。
他偷偷在背面畫了個小小的女孩,說:“這是我女朋友,以后一起陪太姥姥。”
我們再到墓前,他把紙衣、紙鞋和畫一一擺好,對著墳塋大聲說:“太姥姥,你看畫好看嗎?我會好好照顧媽媽,好好對女朋友,你放心吧!”
我知道,奶奶一定能感受到這份跨越生死的牽掛。
夜色濃了,兒子靠在我肩頭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半張沒折完的黃紙。
車窗外,楊樹葉被風(fēng)吹著,像奶奶當(dāng)年坐在老榆樹下,輕輕拍著我的背。
我把他的手攥緊些,紙頁的邊角硌著掌心,暖乎乎的。
愿天上的奶奶安好,愿人間的思念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