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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虞,退休了。 他泡了一壺茶,坐在庭院里,靜靜地看著院中的橘樹,清風吹過了花開花謝,落葉飄零,金燦燦的果實掛滿枝頭。 觀樹,思人,他從晉朝活到了南朝,見證過文武英豪的凋落,那些人都比自己優(yōu)秀,陰錯陽差,悠然終老的卻沒有幾個。 一群孩童跑來了,嬉嬉鬧鬧的爬上樹,一邊搖晃樹干,一邊大呼小叫,很快就摘了一堆橘子,還把最大的遞給了老虞。 爺爺,快嘗嘗吧。 哎,虞愿怎么沒來? 他啊,讀書著呢。 哦,我去看看吧。 老虞朝著書房走去,身后是孫兒們的嬉戲聲,還有滿地枝葉,眼前是虞愿獨自坐在書桌前,仿佛對外面的歡笑置若罔聞。 詩、書、禮、易、春秋,一本本枯燥乏味的典籍,只能靠全神貫注去硬啃,老虞將手中的橘子放在桌上,虞愿也顧不上掰開品嘗。 我這孫兒,不太正常啊。 多年以后,老虞死了。 孫兒們相繼長大了,院中的橘樹愈發(fā)繁盛,金燦燦的果實掛滿枝頭,卻沒有孩童來摘了,風吹雨打,盡皆凋落。 虞愿在太學讀書,五經(jīng)科目的成績優(yōu)異,加上爺爺祖蔭的庇護,被派到湘東王府做顧問,見到了比他小十幾歲的劉彧。 劉彧,是劉裕的孫兒。 南朝立國四十年,已經(jīng)換了六位皇帝,除了劉寄奴壽終正寢之外,其余兒孫皆是死于非命,最短命的只活了十九歲。 虞愿進入王府,干得好沒多少福氣,干不好倒是災(zāi)禍無窮,與其去揣測未知福禍,倒不如踏踏實實做好當下。 人事善變,義理永恒,虞愿遵循著典籍指引,形端表正,允公允能,在站隊押寶的環(huán)境里,反而讓劉彧另眼相看。 說他不會來事吧,他什么都懂。 說他什么都懂吧,他不會來事。 我這顧問,不同尋常啊。 劉彧是皇子,夾雜在皇室殘殺的傳統(tǒng)里,用利害之心看待身邊的人和事,看到虞愿超乎了利害,雖有疏遠,卻心向往之。 虞愿是文士,踐行五經(jīng)義理的同時,時常會想起老家的橘樹,枝干隨風搖擺,花葉枯榮流轉(zhuǎn),唯有根脈汲取養(yǎng)分,巋然不動。 一位皇子,一位文士,如此水波不興的相伴數(shù)年,直到虞愿被調(diào)去潯陽王府做參軍,劉彧也受不了侄兒皇帝的侮辱,準備反擊。 說來可憐,劉裕開創(chuàng)南朝江山,自家兒孫卻血流成河,劉彧殺掉侄兒做了皇帝,為了權(quán)力,又砍死弟弟和諸位侄兒。 可悲的是,大家好像習慣了。 劉彧,從湘東王變成宋明帝,性情卻一天比一天猜疑,寧愿迷戀鬼神星象之說,也不愿相信大臣們的工作報告。 鬼神不在幽冥,而在心間,宋明帝的暴戾沒有換來平靜,無人可信的焦躁感與日倍增,他想起了形端表正的虞愿。 虞愿,還是允公允能的文士,他被宋明帝召進皇宮,加封為通直散騎侍郎,見證過劉彧的蛻變,卻依然沒有忘卻典籍指引。 宋明帝向別人吹噓,說將昔日王府改造為寺廟,先帝建了七層高的佛塔,朕就要建十層的,奢華精美,法相莊嚴,這是多大的功德啊。 眾人溜須拍馬,宋明帝陶醉在贊美聲中,虞愿冷冷地說道: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佛若有知,當悲哭哀愍,罪高佛圖,有何功德? 罪孽和佛塔一樣高,哪有什么功德? 大殿之上,鴉雀無聲,宋明帝氣得臉色發(fā)白,頭上戴的冕冠都晃歪了,指著殿門,沖著虞愿吼道:滾出去! 虞愿沒有道歉,神色從容地走了,宋明帝的氣頭過了,又派人把他喊來了,偌大的皇宮,還真沒有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有一次,宋明帝和別人下棋,誰都知道皇帝是臭棋簍子,一品棋王佯裝認輸,連聲感嘆道:皇帝飛棋,臣抗不能斷。 在眾人的夸獎聲中,宋明帝逐漸迷失了自我,還真以為自己棋藝高超,虞愿冷冷地說道:堯以此教丹朱,非人主所宜好也。 堯用圍棋教導(dǎo)不肖兒子呢,您還是多干點正事吧。 宋明帝又生氣了,罵完虞愿,卻又獎賞虞愿,官職更是升到了中書郎,誰敢相信,屠戮宗室的劉彧竟有如此胸懷。 或許,朝堂就像一棵橘樹,文武百官就像萬千枝葉,隨著人主的喜惡左右搖擺,虞愿就像樹根,縱是疾風驟雨,也守住中正而不偏不倚。 宋明帝病重時,疑神疑鬼,虞愿在跟前侍奉湯藥,皇帝的大舅哥弄來魚腸醬,拌點蜂蜜味道絕美,宋明帝連吃了三大碗。 誰能想到,宋明帝吃完之后病情加劇,擔心大舅哥在他死后搞事情,反倒回贈了一壺毒酒,提醒道:吾不能獨死,請子先之。 劉彧死了,時年三十四歲。 宋明帝,走完了自己的春夏秋冬,當王爺時性情寬和,繼位初期唯才是舉,在位后期荒淫奢靡,卻還續(xù)注了兩卷論語。 一端是權(quán)力,一端是文學,夾在這兩端之間的人們,誰也不敢說能做到絕對平衡,不平即是虧欠,虧欠自有代價。 虞愿,在靈位前痛哭流涕,宋明帝滑向權(quán)力那端,自己滑向文學這端,若不是劉彧的包容,怎么會走到今時今日呢? 置身于血色朝堂,你卻選擇堅守典籍指引,要么惹惱人主被砍了,要么放棄不偏不倚的中正,變成自己最初鄙視的模樣。 互相成就,相互虧欠。 劉彧的虧欠,代價是江山凋敝。 虞愿的虧欠,代價是清廉貧寒。 沒多久,虞愿去往地方做太守,前任長官臨走時,和別人發(fā)生經(jīng)濟糾紛,就把人家的媳婦拉走做人質(zhì),虞愿直接派人搶回來了。 秉公執(zhí)法,解決仗勢欺人的舊賬,開設(shè)學堂,教導(dǎo)當?shù)睾⑼R文斷字,虞愿做了很多事情,唯獨沒有給自己置辦房屋田產(chǎn)。 老百姓們感念他,卻送不起什么禮品,好在當?shù)氐纳吣懞苊F,就抓了幾條蛇送過來,搞得虞愿嚇了一大跳,哭笑不得。 蛇啊,天生駭人的模樣,無論如何扭曲也不討歡喜,只因蛇膽是利之所在,人們克服恐懼,不怕被咬,抓住就是開膛破肚。 三盜既宜,三才既安,虞愿體會到百姓之心,卻不愿宰殺這幾條蛇,放生之后竟又爬回來了,只好托人帶去百十里外的山林。 數(shù)年后,虞愿的母親年事已高,他請求辭去太守職位,下一任長官接手時,看到當?shù)孛耧L淳樸,向朝廷匯報虞愿的政績。 郡承虞公之后,善政猶存,遺風易遵,差得無事。 虞愿想回家了,回家奉養(yǎng)母親,朝廷卻讓他做后軍將軍,宰相路過時去拜訪虞愿,恰好虞愿不在,就進到房間里面等候。 半生為官,虞愿的臥室極其簡陋,床上是粗布被褥,柜子上落滿灰塵,詩、書、禮、易、春秋堆滿書桌,這哪里像是官員的住處。 虞君之清,一至于此。 辭職不被批準,官位反倒越升越高,聽到大哥去世的消息,虞愿再也摁耐不住了,未經(jīng)朝廷同意,他就朝著老家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虞愿離朝堂越來越遠,離老家越來越近,當年一起摘橘子的孩童,如今須發(fā)花白,相繼凋落。 少時是兄弟,長大各鄉(xiāng)里,虞愿看著白幔交織的靈堂,大人們神色悲涼,小孩們卻爬上那顆橘樹,嬉嬉鬧鬧的搖晃著樹干。 或許,這就是生命的模樣,樹木在陽光雨露之間,枯了又榮,榮了又枯,人們在歲月風霜的吹拂下,有誰能夠守住根脈本心呢? 著《五經(jīng)論問》,撰《會稽記》,文翰數(shù)十篇。 虞愿,從硬啃典籍的孩童,變成著述典籍的老者,當中數(shù)十年的人生變遷,仿佛只是為了經(jīng)住考驗,擁抱此刻的平靜與安寧。 秦嶺一白帶著土蜂蜜來訪,虞愿正泡了一壺茶,坐在庭院里看著那棵橘樹,清風徐徐,落葉飄零,金燦燦的果實掛滿枝頭。 一白:您是道上的人啊。 虞愿:什么道? 一白:明道、進道、夷道。 虞愿:也是,也不是。 一白:什么意思? 虞愿:明心行事,暗合于道。 一白:這種更難啦。 虞愿:呵呵,難也不難。 一白:蕭道成代宋建齊了。 虞愿:樹,依然是那棵樹。 一白:讓你去做廷尉呢。 虞愿:還給我分果子啊。 一白:你嘗的都是好果子。 虞愿:哈哈,再嘗嘗好蜂蜜。 建元元年卒,年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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