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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縱橫涂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外餓而不去,亦快事也——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 ——齊白石 吳昌碩是詩、書、畫、印四絕的一代宗師,晚清民國時期著名國畫家、書法家、篆刻家,是我國書畫界劃時代人物。陳師曾、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傅抱石、李可染等無不受其影響。 ![]() 在中國近現(xiàn)代藝術(shù)史上,鮮有如吳昌碩(1844–1927)者,集詩、書、畫、印于一體,以“四絕”之能貫通古今,又以金石之氣為筋骨,鑄就一種前無古人、后啟來者的雄渾筆墨。他的藝術(shù)不僅是晚清至民國間傳統(tǒng)文人繪畫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更是中國藝術(shù)由古典走向現(xiàn)代的重要橋梁。在吳昌碩身上,我們不僅看到一個藝術(shù)家的技藝精進,更看到一位在亂世顛沛中依然堅守士人精神、將金石之厚重與生活之溫情熔于一爐的文化巨人。 ![]() 一、亂世淬煉:從安吉蕪園到海上藝壇吳昌碩生于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浙江安吉鄣吳村,字昌碩,號缶廬、倉石、老缶等,其名“俊卿”亦常見于早年印款。少年時家學淵源深厚,父親吳辛甲為舉人,授其識字、習印,六歲開蒙,十四歲始刻印,“與印不一日離”,這奠定了他一生與金石藝術(shù)之深切緣分。 然命運多舛。咸豐十年(1860年),太平天國戰(zhàn)亂波及浙西,吳昌碩一家流離失所,顛沛數(shù)年,幾近餓死,母親與初配章氏亦在亂中先后離世。這種切膚之痛,不僅使他對生命充滿敬畏,也讓他對“家”“情”“藝”有了更深沉的理解。亂平后返歸故里,與父親相依為命,筑“蕪園”,中秀才,開始系統(tǒng)學習詩文、書法與繪畫。 此后四十余年,吳昌碩游學于杭、蘇、滬之間,足跡遍及江南文化重鎮(zhèn)。在杭州,他師從經(jīng)學大師俞樾(曲園),研習文字辭章;在蘇州,他執(zhí)教于收藏家吳云(平齋)家中,遍覽金石書畫,眼界大開;又拜書法家楊藐翁為師,精研筆法。尤為關(guān)鍵的是,他在蘇州得潘瘦弟所贈《石鼓文》精本,自此“研習無一日中斷”,終以石鼓為宗,自成一家。 ![]() 光緒十三年(1887年),吳昌碩移居上海,這座新興的國際都會成為他藝術(shù)生涯的最終舞臺。他與任伯年、吳大澂、沈石友、王一亭等人交往密切。任伯年不僅為其畫像多幅(如《酸寒尉像》《蕉蔭納涼圖》),更在畫藝上給予啟發(fā);而王一亭則以其商界影響力,大力推介吳氏書畫,使其名震東瀛。1913年,吳昌碩被公推為西泠印社首任社長——這一象征中國金石篆刻最高殿堂的職位,實至名歸。 吳昌碩并非天生富貴,而是從苦難中一步步走出的文化修行者。他曾短暫出任安東縣令,僅月余即辭官歸隱,自謂“不善逢迎”。這一經(jīng)歷,恰恰映照出他骨子里的文人風骨:寧守清貧,不趨權(quán)勢。其晚年雖名滿天下,卻始終保持著樸素的生活與謙和的態(tài)度,正如他在自題銅像詩中所言:“鑄吾以金,而吾非范蠡”,清醒、自持、超然。 ![]() 二、金石為骨:篆刻藝術(shù)的雄渾與殘缺之美吳昌碩的篆刻,是其藝術(shù)體系中最先成熟、最具開創(chuàng)性的部分。他少年習印,初從浙派入手,后專攻漢印,又吸收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之長,最終形成“沖切結(jié)合、雄渾樸茂”的獨特風格。 ![]() 其最大貢獻,在于將書法筆意與金石氣韻徹底融入篆刻。他善用“出鋒鈍角”之刀,或沖中帶切,或切中帶削,使印文線條既有刀石相激的剛健,又有筆墨流動的韻致。更妙者,他創(chuàng)造性地引入“殘缺刀法”——通過敲、擊、鑿、磨等手段,模擬秦漢古印因歲月侵蝕而形成的斑駁效果,使印章呈現(xiàn)出“古而今、拙而美、丑而媚”的審美張力。這種對“殘缺美”的自覺追求,不僅是技術(shù)上的突破,更是美學觀念的革新:他不再追求工整光潔,而是以“金石味”為尚,強調(diào)時間感、歷史感與生命感。 ![]() 其代表印作如《一月安東令》《湖州安吉縣》《鮮鮮霜中菊》《園丁生于梅洞長于竹洞》等,皆可見其章法欹側(cè)、留白巧妙、氣勢崢嶸。印文內(nèi)容亦常與自身經(jīng)歷、志趣相契,如“作了天下事”顯其抱負,“好學為?!币娖淝诿?,“歸仁里民”則透露出對鄉(xiāng)土的眷戀。 ![]() ![]() 吳昌碩與趙之謙、厲良玉并稱“新浙派”三杰,然其成就遠超流派之限。他被日本尊為“印圣”,與王羲之(書圣)、吳道子(畫圣)、張芝(草圣)并列,足見其國際影響之深。 ![]() 三、以書入畫:大寫意花鳥的金石氣象若論吳昌碩對后世影響最巨者,當屬其繪畫。他雖中年始專意繪事,卻以深厚的書法與篆刻功底,開辟出一條“以書入畫”的新路。 ![]() 他自言:“我平生得力之處,在于能以作書之法作畫?!逼洚嫸鄬懸饣ɑ?,尤擅梅、蘭、竹、菊、牡丹、紫藤、荷花、水仙等題材。然與傳統(tǒng)文人畫重“清雅”不同,吳昌碩的畫風雄強、濃烈、飽滿,充滿“金石氣”——即以篆籀筆法寫枝干,以狂草筆意繪藤蔓,線條老辣如鐵,墨色酣暢如酒。 其用筆,重“骨力”?!?/span>是梅是篆了不問,白眼仰看蕭寥天。”畫梅以大篆筆法出之,枝干如銅鑄鐵澆;畫蘭則以篆書撇捺為之,剛勁而含蓄;畫竹葉濃墨點厾,疏密有致;畫菊則焦墨潑灑,葉如風雨驟至。其構(gòu)圖亦善取書法章法,喜用“之”字、“女”字布局,或?qū)切眲?,畫面極具動勢與張力。 ![]() 設色方面,吳昌碩大膽使用西洋紅、石綠、胭脂等濃麗色彩,尤以紅梅、紅菊、紅牡丹著稱。然其色雖艷而不俗,因其以墨為骨,色為肉,墨色相濟,艷中見古,艷中見雅。如《天竺水仙圖》中,嫣紅天竺與翠綠水仙冷暖對比,生機盎然;《牡丹水仙圖》則紅牡丹富貴熱烈,白水仙清雅脫俗,相映成趣,寓意“富貴長壽”。 ![]() 吳昌碩的“大寫意”并非形似的放棄,而是“得意忘形”的升華。他舍棄細節(jié)描摹,直取物象神髓,筆下花卉木石皆如人格化身——梅之孤傲、菊之堅貞、松之蒼勁、蘭之幽貞,無不與其自身精神相契。齊白石曾言:“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弊阋娖鋵遣T的頂禮膜拜。 ![]() 四、石鼓為宗:書法藝術(shù)的雄強與圓融吳昌碩書法,以篆書成就最高,尤以《石鼓文》為宗。他臨石鼓數(shù)十年,早年謹守古法,中年融通變化,晚年則“人書俱老”,筆力凝練遒勁,結(jié)體縱逸開張,形成“左低右高、外拓內(nèi)斂”的獨特體勢。 其石鼓文對聯(lián),如“小圃雉鳴逢雨霽,大槐龍起挾雷聲”等,字字如鐘鼎,筆筆含金石,既有古籀之厚重,又有行草之流動。他還以篆隸筆法作行草,線條盤屈如龍蛇,氣勢奔騰如江河,展現(xiàn)出一種“不拘成法”的自由精神。 其隸書亦別具一格,遍臨《張遷碑》《石門頌》等漢碑,晚年更將篆意融入隸體,結(jié)體修長取縱勢,用筆渾厚飽滿,形成“篆隸合一”的新貌。71歲所書《西泠印社記》,辭章與書法俱佳,堪稱其書法藝術(shù)的巔峰之作。 ![]() 五、詩心為魂:題畫詩中的文人風骨吳昌碩兼為詩人,著有《缶廬詩》《元蓋寓廬詩集》等。其詩風奇崛古樸,善用典故,然亦不乏清新明快之作。題畫詩尤見功力,或寄情山水,或詠物言志,或諷喻時事,皆與畫境相生相發(fā)。 ![]() 如題梅詩:“梅花清瘦雪精神,冷艷孤芳自可人?!鳖}菊詩:“黃花落盡不成妝,老去秋心未肯降?!苯钥梢娖浣栉锸銘选⑼形镅灾局钜?。其詩不求工巧,而重氣骨,正與其書畫印一脈相承。 ![]() 六、影響深遠:海派宗師與國際回響吳昌碩是“海派”后期的核心人物,其藝術(shù)直接影響了齊白石、陳師曾、潘天壽、王個簃、諸樂三、沙孟海等一代大家。齊白石變法受其啟發(fā),潘天壽承其雄強,王個簃則全面繼承其四絕衣缽??梢哉f,20世紀中國寫意花鳥畫的主流脈絡,皆繞不開缶廬之影。 其藝術(shù)亦東傳日本,備受推崇。1914年,王一亭在六三園為其舉辦首次個展,日本藝界始知“吳派”之妙。1920年,日本雕塑家朝倉文夫為其鑄銅像,并親送杭州西泠印社,足見其國際聲望。 吳昌碩作品已被國家列為“限制出境”一級文物,其藝術(shù)價值與文化地位不言而喻。 ![]() 結(jié)語:四絕熔鑄,一代宗師吳昌碩的一生,是從“蕪園寒士”到“海上巨擘”的傳奇。他以金石為骨,以詩心為魂,以書為脈,以畫為象,將傳統(tǒng)文人藝術(shù)推向一個雄渾、厚重、酣暢的新境界。他不僅是一位技藝全面的大師,更是一位在時代劇變中守護文化根脈的士人。 他的藝術(shù)告訴我們:真正的創(chuàng)新,并非拋棄傳統(tǒng),而是在深研傳統(tǒng)之后的“通變”;真正的力量,不在形式之炫,而在精神之厚。缶廬之氣象,正在于這“厚”與“變”的交融——如石鼓之古,如梅骨之堅,如篆印之樸,如詩心之真。 斯人雖逝,其藝長存。缶廬之風,千載猶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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