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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尖落在紙上,便是秋天了。這秋,不在山林,不在平蕪,而在趙孟頫的腕底毫端。那一管竹筆,仿佛不是竹筆,是造化本身,汲了墨,便流淌出四季的輪回,而尤以這秋意,最為蘊(yùn)藉深沉,耐人尋繹。 這秋,是《詩經(jīng)》里“七月在野,八月在宇”的秋,是先民們仰觀俯察,見寒暑相推而記錄的符號(hào)。它太古老了,古老得沒有一絲火氣,只剩下渾淪的、與宇宙共呼吸的秩序。寫這篆書的秋,需得屏住呼吸,讓心神沉潛下去,回到文明的源頭,去觸摸那份最初的、關(guān)于季節(jié)的莊嚴(yán)定義。這秋意,在金石之中,亙古不變。 ![]() 篆書的“秋”,是太古的秋,是尚未被悲歡浸染的秋。你看那線條,圓潤(rùn)而勻長(zhǎng),如蟲蝕木,似錐畫沙,緩緩地蜿蜒。 一個(gè)“禾”旁,一株“火”字,被這婉通的筆意融合成一種莊重的儀式。它不講蕭瑟,也不言豐收,只是那樣靜靜地立著,像商周鼎彝上肅穆的紋樣,承載著天地間最原初的節(jié)律。 ![]() ![]() 待到楷書的“秋”,便從天上落到了人間,有了廟堂的氣象,士大夫的風(fēng)骨。那筆畫,一起一落,皆有法度;一撇一捺,俱見精神。 “禾”旁的清勁挺拔,“火”點(diǎn)的顧盼呼應(yīng),都被安放在一個(gè)最妥帖、最穩(wěn)固的結(jié)構(gòu)里。 ![]() 這是歐陽詢的險(xiǎn)峻么?不,這是趙孟頫的雍容。是顏真卿的雄渾么?不,這是趙孟頫的朗潤(rùn)。這秋,是杜工部“萬里悲秋常作客”的沉郁頓挫,也是白樂天“秋光先到野人家”的明朗閑適。 它不再是一個(gè)神秘的符號(hào),而是一種可被理解、可被言說的境界。 ![]() 書寫者端坐,心意平和,將滿腔的才情與學(xué)養(yǎng),都約束在這精嚴(yán)的法度之內(nèi),于是,這“秋”字便有了溫文的君子之風(fēng),如一位身著寬袍的士人,立于廊下,看庭前黃葉緩緩而落,心中有感慨,卻不失儀態(tài)。 這秋意,在規(guī)矩之中,透著從容。 ![]() 若說楷書是站定了賞秋,那行書便是漫步于秋庭了。筆勢(shì)開始流動(dòng)起來,如云行水流,牽連引帶,意氣周流。字里行間,有了速度,有了節(jié)奏,有了忽明忽暗的光影。 那“秋”字的左右兩部,或疏或密,或斷或連,仿佛不是寫出來的,是自然而然“生”出來的。 ![]() 這是王右軍《蘭亭序》里“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的余韻,也是蘇東坡《寒食帖》中“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的蒼涼。行書的秋,是情緒微瀾的秋。是心中有一點(diǎn)愁,一點(diǎn)喜,一點(diǎn)莫名的悵惘,都化作了筆下這不激不厲的行走。 它不那么莊嚴(yán),因而親切;它不那么狂放,因而雋永。這秋意,在行走之中,滿是翩然的風(fēng)致。 ![]() 而草書的“秋”,則是秋風(fēng)掃寰宇,是胸中塊壘的徹底奔瀉。此時(shí),已無暇顧及“禾”與“火”的分別,所有的形骸都解散了,服從于那一股不可遏抑的意氣。 ![]() 點(diǎn)畫狼藉,滿紙煙云。那線條是顛簸的,是激烈的,是掙扎著、呼嘯著的。懷素的狂放,張旭的癡癲,仿佛都在這一刻,借松雪道人的筆,重新活了過來。 ![]() 這秋,是屈原的“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是阮籍的“秋風(fēng)吹飛藿,零落從此始”。它剝?nèi)チ艘磺形拿鞯?、溫柔的外衣,直見生命在面?duì)凋零與肅殺時(shí)的本相。 ![]() 那是一種痛快的悲愴,一種淋漓的哀感。書寫者或許已不在書齋,而是在曠野,與天地同呼息,與萬木共搖落。這秋意,在狂歌痛飲之中,一洗萬古愁。 ![]() 于是,一個(gè)“秋”字,從篆書的太古靜穆,到楷書的人間法度,再到行書的微瀾風(fēng)致,終歸于草書的天地狂歌。 ![]() 趙孟頫以一管柔毫,竟能遍歷如此境界,這豈止是書藝之精熟?這分明是一顆心靈,對(duì)于“秋”這一永恒母題的深切叩問與應(yīng)答。筆下的乾坤,原來比我們眼見的世界,更為深邃,也更為真實(shí)。那墨跡干涸之后,秋,便永遠(yuǎn)地住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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