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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在宋代文人的精神宇宙中,詩材的積累與運用構成了一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先生嘗言:“文脈如江河,既有源頭活水,亦需百川匯流?!边@段關于蘇軾閱卷改字與王安石挽詩用典的記載,恰似一扇窺見兩宋文人創(chuàng)作心理的雕花軒窗,讓我們得以探尋那些隱藏在筆墨深處的文化密碼。 一、詩材儲蓄:文人書齋里的精神圍爐 “前輩詩材,亦或預為儲蓄,然非所當用,未嘗強出?!边@十八字道破了宋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基本倫理。在印刷術空前繁榮的宋代,士大夫們的書齋儼然成為知識管理的精密工坊。蘇軾向趙德麟借閱陶淵明集注本這一細節(jié),折射出宋代文人間知識流通的鮮活圖景。那個被多人傳閱的注本,已然成為集體智慧的載體,頁眉行間的手批,恰似文人雅集的精神延續(xù)。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蘇軾在卷末題寫的兩聯佚詩?!叭搜员R杞有奸邪,我覺魏公真嫵媚”之句,采用史論筆法,以唐德宗時奸相盧杞與北宋名臣韓琦作比,在歷史人物的鏡像對照中展現獨特的價值判斷。這種將史學思維注入詩歌肌理的做法,正是宋詩“以才學為詩”的典型表征。而“愧花黃,舉子忙;促織鳴,懶婦驚”這組民間謠諺的收錄,則顯露了蘇軾對市井智慧的珍視,這種雅俗兼容的取材視野,使其詩材儲備呈現出多元交融的特征。 二、改定之筆:筆墨深處的精神跋涉 蘇軾在陶集上“時有改定字”的細節(jié)尤值得玩味。這不僅是文本??钡膶W術行為,更是與先賢對話的精神儀式。宋人刊刻前人別集常附校勘記,如黃庭堅校《陶淵明集》便留下“刑天舞干戚”與“形夭無千歲”的著名公案。蘇軾的改定,實則是以自身文學理念重塑經典的理解范式,這種創(chuàng)造性誤讀恰恰構成文學傳承的重要方式。 考察蘇軾未在正式詩作中使用這些積累的素材,其中深意更堪咀嚼。這并非才力不逮,而是遵循著“非所當用,未嘗強出”的創(chuàng)作戒律。宋人對待詩材如名將調兵,講究“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陸游《老學庵筆記》載黃庭堅作詩“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正是這種化用理念的生動寫照。蘇軾的“無意于必用”,展現的是對創(chuàng)作自發(fā)性的尊重,對天機與人力平衡的深刻領悟。 三、荊公挽詞:天象與人事的詩意交響 王安石為韓琦所作的挽詩“木嫁曾聞達官怕,山頹今見哲人萎”,為我們提供了詩材運用的另一范本。注文特別指出“是歲適雨木冰,前一歲華山崩”的天象異事,揭示出自然現象如何轉化為文學意象的精妙過程。木冰(即霧凇)在《春秋》中本為災異之兆,王安石卻將其與“山頹”共同織入悼亡詩境,完成從天文到人文的詩意轉換。 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深契宋人“觀物取象”的思維特質。沈括《夢溪筆談》記載宋祁修《新唐書》時見“月陂星陂”之景而悟行文之法,正是同類創(chuàng)作心理的體現。王安石將偶然天象納入必然詩思的化用之道,恰如邵雍所言“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在物我交融中達成詩境的升華。 四、蓄用之道:宋代文人的知識管理學 這兩則典故共同勾勒出宋代文人獨特的“知識管理”體系。其核心在于建立詩材儲備與創(chuàng)作實踐間的動態(tài)平衡。蘇軾的“不強出”與王安石的“適時用”,看似相反而實相成,共同構成宋代詩學“活法”理論的具體實踐。呂本中在《夏均父集序》中提出的“活法”說,強調“規(guī)矩備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正是對這種蓄用關系的理論總結。 這種創(chuàng)作哲學深植于宋人的學術生態(tài)。筆記體的盛行(如《容齋隨筆》《困學紀聞》)為詩材積累提供載體,類書的編纂(如《太平御覽》《冊府元龜》)構建知識體系,詩話的興起(如《滄浪詩話》《彥周詩話》)形成理論自覺。三者共同構成宋代文人知識生產的完整鏈條。 五、文化基因:詩材觀照下的文明密碼 若將視角提升至文明史高度,宋代文人的這種詩材觀實則折射出特有的文化基因。與唐代詩人“仰天大笑出門去”的即興抒發(fā)不同,宋人更注重“讀書破萬卷”的學養(yǎng)積淀。這種轉變背后,是科舉制度完善帶來的知識階層專業(yè)化,印刷文化興起促成的知識傳播平民化,以及理學思潮影響下的知識體系化。 蘇軾在《與謝民師推官書》中提出的“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正是對這種蓄用之道的美學概括。其妙處在于既保持創(chuàng)作的自然流瀉,又不失學問的深厚底蘊,在自由與法度之間找到平衡支點。 六、現代啟示:古典智慧與當代文心 在信息爆炸的當代,宋代文人的詩材蓄用之道尤顯珍貴。當我們面對碎片化閱讀與淺表化寫作的雙重困境時,蘇軾們的創(chuàng)作智慧提供了一種超越時代的啟示:真正的創(chuàng)作自由源于對傳統的深刻理解,創(chuàng)新必須建立在扎實的積累之上。黃庭堅“無一字無來處”的主張,雖在后世引起爭議,但其對文化傳承的敬畏之心,至今仍值得深思。 那些未曾被蘇軾寫入正式詩作的斷句,如同深埋地下的種子,雖然未見天日,卻滋養(yǎng)著整片文學土壤的精神生態(tài)。這種“備而不用”的灑脫,這種“無意于佳乃佳”的從容,或許正是宋代文學能夠達到后世難以企及的高度的重要原因。 【結語】透過這兩則看似瑣碎的文壇軼事,我們得以窺見宋代文學宏大景觀的生成機制。在詩材的蓄與用之間,在必然與偶然之際,在人力與天機之衡,宋代文人用他們的筆墨實踐,為我們勾勒出一種極富辯證精神的創(chuàng)作哲學。這種深植于文化土壤的智慧,不僅塑造了宋型文化的獨特氣質,也為后世留下了永不枯竭的精神資源。當我們重讀這些泛黃卷冊上的批注與改筆,仿佛仍能聽見穿越千年的智慧低語,在書頁翻動間輕輕回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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