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羊?yàn)轷r。私下認(rèn)為，所有滋味中，鮮最妙，鮮最難。

鮮字左為魚，長江四鮮：銀魚、刀魚、魚、鰣魚，靠一口鮮奪人。蘇軾說：“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fēng)味勝莼鱸?！摈|魚有多鮮美，蒸鱸魚可以鮮掉眉毛。

范仲淹說：“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span>

李賀說：“鱸魚千頭酒百斛，酒中倒臥南山綠?！?/span>

但吃魚的同時，我更喜歡范仲淹的下半句：“君看一葉舟，出沒風(fēng)波里?！?/span>

多年來去全國各地出差，有幸吃過海鮮、江鮮、河鮮、湖鮮。

東海的海鮮好吃，我去福建東山吃海鮮，只記得那兒魚肉鮮美，切了魚片直接加芥末、生姜和生抽來吃。還有廣東沿海一帶的魚生，特別是順德魚生，活魚現(xiàn)切，魚片還跳著，對，還跳著，這很生猛。配料有薄荷葉、香菜、洋蔥、姜絲、蒜片，魚肉居然是鮮甜的，這是對“鮮”味極大的尊重。魚皮涼拌了，有脆感。廣東人講究好彩頭，吃魚生又叫撈魚生，撈指拌勻，在粵語里有賺的意思，將所有配料與魚生撈勻在一起，一邊撈一邊大喊：撈啊撈啊發(fā)啊發(fā)啊，寓意：撈得風(fēng)生水起。

印象深刻的還有南通，我寫過一篇文章《南方通靈》，南通有狼山、長江、南通家紡，但我最記得的是南通的河豚之“鮮”，從長江里剛剛撈上來的河豚，說鮮掉眉毛不過分。有一年四月下江南，那是河豚最鮮美的季節(jié)，河豚又香又鮮的感覺如初戀。蘇軾說：“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河鮮肥美。八月河里的螃蟹膏黃潤腹，一口下去，鮮而貴氣，是中秋節(jié)的佳品。

湖鮮也美。有一次去蘇州，太湖三白上來，主打一個鮮：白蝦、白魚、銀魚，白蝦是粉白色，直接煮了吃最鮮；清蒸白魚湯汁入味，鮮嫩無比，絕不用重料。

后來有人說川菜湘菜用重料是因?yàn)槭巢牟恍迈r，包括云南、貴州、湖南的臘肉，是為了對抗時間的折磨。

“鮮”和時間是賽跑，是百米沖刺，鮮必須奪冠，分秒必爭，一和時間打持久戰(zhàn)，“鮮”就輸了。

我尤愛寧波小海鮮。私下認(rèn)為這是海鮮的“鮮”之最，寫過的一篇《甬菜》已詳盡寫了小海鮮。我過日子就想吃寧波小海鮮，恨不得能買張機(jī)票立刻飛到寧波，找個小館子，點(diǎn)幾條小黃魚，只需要清蒸，絕對鮮到流鼻血。

還有血蛤、醬青蟹、蔥油海瓜子、蔥油白蟹、燙毛鉗、清蒸絲魚、生腌紅蝦……就一個宗旨：鮮。

我在日本也天天吃生魚片，曰“刺身”，那鮮味一直在嘴里跳，尤喜三文魚，鮮到像一場夢。我在日本一個月，幾乎被“鮮”字襲擊，連那湯，都鮮掉眉毛，日本豆腐嫩嫩的，也鮮。

再說鮮右邊的“羊”，在古代，據(jù)說魚和羊肉放在一起燉，古人曰“鮮”，但我試了一次，不得味，反而膻而腥。鮮字后面是羊，羊是畜肉中最鮮者，和其他肉比，羊肉最鮮，豬肉有些膩，驢肉有些柴，牛肉有筋有絲。寧夏手抓羊肉鮮美到只要水煮放鹽，即可鮮美欲滴；老北京銅鍋涮肉，羊肉要小羊鮮切，炭火來涮，配了韭菜花，王致和醬豆腐，還有麻醬，是冬天里北京的風(fēng)物人間；羊肉串是街頭的最愛，就上啤酒，有人能吃100串，是夏天風(fēng)景……

這是羊肉的動人之處。寧夏灘羊最好，內(nèi)蒙古羊肉也好，有一次銀川的張雪姐姐給我寄來一整只灘羊，這么多年我還記得。

我父親愛吃羊肉餃子，我母親愛給他包，包了一輩子。八十歲之后，我父親說：“蓮的媽，我只想吃你包的羊肉餃子，別人包的不好吃?！蔽腋赣H認(rèn)為人間至味就是羊肉餃子，因?yàn)轷r美至極，還必須是我母親包的。寫這篇文章時，我父親84歲，母親82歲，他們還樂呵呵地生活著，多好。

我表妹小時候吃羊肉吹了風(fēng)，吐得到處都是，以后再也不吃羊肉，一口也不吃。但她會給我包羊肉餃子，放花椒水?dāng)嚢柩蛉怵W兒，花椒水把羊肉的香激出來，又鮮了一個層次，每次吃羊肉餃子我都比平時多吃十幾個，然后一杯好的生普泡下去，用生普去壓羊肉，是棋逢對手。

羊肉丸子也好吃。拌餡兒時打上一個雞蛋，丸子不散。出鍋時撒一把香菜，提鮮，羊肉更有靈魂了。

但我最愛吃火鍋。北方涮鍋?zhàn)佣噤萄蛉?，涮別的差點(diǎn)意思。后來有肥牛，但到底不如小肥羊。

所以，魚羊湊在一起就是鮮?！磅r”的食物還有早春的香椿，老人們會說：吃個鮮兒。還有六月的麥仁，青青的、香香的。還有青杏，摘下來入口，又鮮又澀，像十六歲的姑娘。在春天，春筍和春雨一樣，是貴的，春筍和肉一起炒，清香鮮嫩。還有春天的豌豆，一粒粒剝出來清炒，那個鮮美……

有幾年盛夏我在麗江，正好是七八月份。在“鮮”方面，云南的菌子算一份，特別是松茸。

松茸生活于海拔2000-4000米無污染的松樹和櫟樹之間，據(jù)說有十八種氨基酸。松茸剛下來時，商人們打包發(fā)往昆明，再銷往日本，到了日本身價百倍，據(jù)說是黃金一樣的存在。

有的松茸生長周期要五六年，大個兒松茸更是難得，即便是在云南，也很昂貴，2000元一斤也是正常。

松茸切了鮮吃，那叫“鮮美”；蘸了辣根（芥末）和頂級味極鮮醬油，又是另一種香鮮。

松茸做湯更鮮美，一鍋全是菌子味道。

有一年在麗江，潘老師夫婦請我吃松茸宴，在一個有火炕的飯店里，桌上擺了十幾盤子松茸，鮮切吃、涮著吃、煮松茸湯喝，我覺得自己好像富豪一樣。

五月槐花香的時候，鄰居送來槐花，于是蒸了槐花的饃饃，看著樓下的槐花，此時，滿院子的香，滿屋子的香，都凜凜的。

“鮮”的好物還有茶。

明前龍井，十八棵老龍井，它不是一款茶了，是一個春天的交代了。

“院外風(fēng)荷西子笑，明前龍井女兒紅?！蓖该鞯母卟ＡП?，嫩綠光潤的葉子，在西湖邊，泡一杯明前龍井，望著遠(yuǎn)山、湖水，自知嘗了一口春天的“好鮮”。

還有春韭。

楊凝式的《韭花帖》的韭花，就是一口鮮，“夜雨剪春韭”，這句真美。

好日子是和心上人剪了春韭，一起和面、包餃子，外面下著春雨，她搟皮，他包。

好時光是有包漿的，讓有深情的人相互依偎，如果愛，這一輩子都是新鮮的，仿佛人生只如初見。

保鮮很難，無論是食材還是愛情。

靈魂保鮮更難。

鮮靈靈的靈魂，水靈靈的靈魂，最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