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老趙還應(yīng)該叫小趙。

這一年，他19歲。是村里的代課老師，帶領(lǐng)一群小學生每天認字背課文。

那時的他，個頭矮，人又瘦，一眼看上去吧，還真不怎么樣。

但我媽看上了他。

理由很簡單。老趙是老師，人品不會錯。換句時髦的話來說，我媽看上的是老趙精致的靈魂。

我媽同樣19歲。如花似玉，長得高高瘦瘦。

加上她會打扮也愛打扮，村里還沒人穿高跟鞋和裙子時，我媽已經(jīng)穿著它們招搖過市。一眼看上去，就是個拉風的少女。

我問老趙，你是貪圖我媽的美色才追她的吧？

老趙搖頭說，不不不，我沒那么膚淺。我以為你媽會醫(yī)術(shù)，沒想到被騙了。

我媽在旁邊傻樂呵。那時我媽在姨姥姥家的診所幫忙拿藥，哪里會醫(yī)術(shù)。

反正兩人就這么對上了眼，結(jié)婚第二年有了我。

挺幸福的三口之家。

可是好景不長，在我兩歲那年，我媽的身體突然出現(xiàn)浮腫。

去大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是腎病綜合癥。

得這個病的人，全身浮腫，尤其是眼睛和四肢。還會引發(fā)很多并發(fā)癥。我媽那么愛美，看著鏡子里變了樣的自己，一度很絕望。

不止是影響了她的美，關(guān)鍵還要花錢治病。

我媽說喪氣話時，老趙總是說，這有啥啊，不是什么大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其實這病還真麻煩，挺費錢的。老趙比誰都著急，因為手頭真的沒錢呀，代課老師的薪水很微薄。

于是只能借錢。老趙臉皮薄，為了給我媽治病，他豁出去了。四處籌錢，從親戚朋友那三百五百一點點的湊。

哪怕十塊錢，老趙也會白紙黑字地給人家寫一張欠條。

只可惜親戚朋友全都借遍了，我媽的病還是沒有完全康復(fù)。

實在沒辦法了，老趙辭掉代課老師的工作，跑去縣城打工，幫別人卸貨。

教書先生突然干粗活，自然有些不適應(yīng)，手都磨出了泡。

我奶奶說起這些的時候，總說老趙鬼迷心竅，放著好好的老師不當，跑出去給別人打工，腦子壞掉了。

老趙當然舍不得這份職業(yè)，教書育人是他的小理想。

但我媽是他的一切啊。

那時我已經(jīng)四歲多，開始記事。印象里，老趙每天總是很晚才能回到家。有時遇到臨時狀況，甚至得半夜出門。

我奶奶，包括周圍的鄰居，都說我媽是克星，是老趙的拖油瓶。

人言可畏，老趙決定帶我媽去外地打工。

不止是想讓我媽躲避流言蜚語，還因為那個年代的小鄉(xiāng)村，醫(yī)療技術(shù)有限，老趙想帶她去大一點的城市看病。

于是走到哪，他都帶著她。

那些年，他們?nèi)ピS昌當過清潔工，去開封做過鋁鍋，還去新疆摘過棉花……四海為家，掙的錢幾乎都花在了看病上。

只要聽說哪家醫(yī)院能治好這個病，老趙就趕緊屁顛屁顛地帶著我媽去了。

我媽那病，用我奶奶的話來說，就是嬌貴病。不能干活，一干活就發(fā)病。

所以我媽什么都干不了。在外人眼里，老趙就是養(yǎng)了個大閑人。

當老趙帶著我媽到處打工以及求醫(yī)時，我被寄養(yǎng)在外婆家。外婆舅舅對我都很好，但再怎么好，也比不上父母在身邊。

作為留守兒童，我比別的孩子更敏感懂事，也比別的孩子更缺愛。

奶奶每次看到我，都會說，都怪你媽，要不然你爸不會這么苦，你也不用寄人籬下。

可能是奶奶說得多了，我漸漸也有些怨恨我媽。

明明很想他們，等他們回來時，我卻沒法跟他們親近。

一直到2002年，老趙將11歲的我接去杭州。

那時，我已經(jīng)上五年級。老趙在杭州一家工廠上班，收入尚可。加上杭州的醫(yī)療資源不錯，我媽的病逐漸穩(wěn)定下來，他們決定將我接過去。

這是我真正意義上和父母生活在一起。

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感覺，有客氣的疏離，也有從小鄉(xiāng)村來到大城市的窘迫和自卑。再加上心里的那點埋怨，我變得叛逆，不愿意學習，成績下滑得厲害。

老趙很著急，他在早晨的飯桌上找我談心，問我怎么回事。

我心里憋太久，也就賭氣說，你問我，怎么不問問自己，這些年你們管過我嗎？就因為我媽生病，所以我一點都不重要是嗎？

我剛說完，就看到我媽的眼淚往下掉。

老趙可能沒想到我會說這樣的話，他愣了會，說，對不起。

我媽一直在說，都是我不好。

我不知道怎樣應(yīng)付這樣的場面，從家里跑了出來，去了學校。心里特別難過，覺得他們不愛我。對不起有什么用呢？

上午開班會時，班主任說組織春游，還說每個人必須去，下午交費用。我身上沒錢，只好趁著中午去老趙的工廠找他。

我至今仍然記得那天的場景。

灰撲撲的老趙在抱一個又一個鐵滾筒。那個鐵疙瘩很笨重。老趙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吃力，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我從來不知道老趙的工作是這樣。其實仔細想想，也知道是這樣啊。就老趙那高中文憑，擱在90年代的山村可以當代課老師，到了杭州，也只能做點苦力活。

那天，我是和老趙一起回家的。

他在回家的路上跟我解釋和道歉，然后我哭了。

這些年，老趙的工作不穩(wěn)定，哪里掙錢就去哪里，居無定所，不可能帶上要上學的我。

好不容易在杭州穩(wěn)定下來，也交得起借讀費，他們第一時間就將我接了過來。所以他們也有他們的無奈。

其實那天老趙說了很多話。

而我記得最深的是那句，以后不要當著你媽的面說那些話了，我不想讓她難過。這些年，她一直很自責。

那一刻，我真的有些嫉妒我媽。

甚至像老家那些鄰居們那樣想，我媽憑什么被一個男人這樣百般呵護？

后來，我就懂了。

別人，包括我，看到的都是老趙對我媽的付出，沒人知道這些年，我媽對老趙來說有多重要。她陪著他，鼓勵他，每天變著花樣給老趙做好吃的。

餃子，包子，菜饃，面條，燴菜……只要老趙愛吃，我媽就從來不嫌麻煩。

而不管住哪里，家里都被我媽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當然啦，我媽最擅長的還是表揚人。

老趙工作中受到委屈時，就是我媽大顯身手的時候。

我媽先對老趙的所有情緒表示認同和理解。然后，給他端上好吃的。再然后，幫他分析問題，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老趙聽完，心里堵著的情緒也就通了。

最后一步，她領(lǐng)著老趙去兜風?；氐郊?，老趙同志也就恢復(fù)了元氣。

這樣的女人，配得上老趙對她的好啊。用老趙的話來說，只要想到你媽，日子就有盼頭。

而我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時間越久，越是相信，這世間真的有相濡以沫的夫妻。在他們身上，我看到最好的愛情。

我開始相信，有一天我也能遇到一個人，如同我的父母那樣相愛。

你知道一個父親給女兒最好的愛是什么嗎？

不是無限制的寵溺，也不是表面嚴厲背后溫柔，最好的愛是，讓女兒看到他是怎樣去愛她的媽媽。

大一那年的情人節(jié)，我還在睡夢中，老趙一早帶著我媽去逛街。

給她買花，帶她吃蛋糕，還請她吃棉花糖。這些都是老趙從網(wǎng)上百度出來的，比年輕人還浪漫。老趙說別的女人有的，我媽也不能少。

我媽眼神里分明就還是個少女。

后來家里經(jīng)濟條件好一些后，老趙還和我媽去補拍了婚紗照。

其實老趙一點都不喜歡拍照，更何況是對著攝影師擺pose，他很拘束。但我媽想拍，他就二話不說地帶著她去拍了。

我媽很高興，老趙看著自己的老婆高興，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其實那家照相館的技術(shù)一般，但老趙說，沒事，千金難買我老婆高興。

我在旁邊假裝吃醋說，你倆秀恩愛，那我算什么？

老趙說，你是我們恩愛的結(jié)晶啊。

我樂了，只能在檸檬樹下吃檸檬。

當然，老趙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門時，我媽也二話不說地陪著去了。

愛情就是這樣吧。再冒險再傻的夢，我愿意陪著你一起瘋。

我媽的病，放在現(xiàn)在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以前，也是要命的病。需要慢慢養(yǎng)，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放松。

我媽的血壓平常都是160-180。感個冒，都得半個月以上才能好。多站了一會，腳就會腫。

但是她有老趙呀。

賺錢給她買化妝品，買衣服，無限制地寵著她。

后來老趙通過自學，學會鋼筋翻樣，在工地看圖紙，也算個小領(lǐng)導。而我媽，仍然是他最堅強的后盾。

夫唱婦隨，過著簡單幸福的生活。

這就是我父母的故事，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卻讓我受益一生。

他們不厲害，也沒錢，甚至我在年幼時還誤會過他們。但其實他們一直在言傳身教，告訴我，什么是愛情，什么是善良，什么是孝順。

說到孝順，不得不說到奶奶。老趙有四個兄弟，他排老三。

老大是手心，老四是手背，老二是會爭的孩子有奶吃。而老三，也就是老趙，過于聽話懂事。

那時家里窮，成績優(yōu)秀的他中途輟學，結(jié)婚前賺的錢也全都交給了奶奶?？赡棠唐綍r總是偏心其他兒子。

四個媳婦里，奶奶最不待見也是我媽。

甚至小時候，我受奶奶的影響，對父母也有過偏見和誤會。按理說，我媽應(yīng)該記恨我奶奶的。

但是她沒有。

她給奶奶買衣服買鞋子，奶奶生病時，和老趙一起寸步不離地照顧。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什么是百善孝為先。

認真算起來，我和父母朝夕相處的日子是從10歲開始，到18歲上大學結(jié)束。加不起不到十年，可他們卻潤物細無聲地教了我很多。

現(xiàn)在的我，有個體貼的老公，有個可愛的兒子，和公婆相處融洽。得益于這樣的父母，我有愛人還有被愛的能力。

最近因為疫情，大家都宅在家里。我在婆家給老趙和我媽打電話，叮囑他們不要亂出門。

說著說著，我媽說起了往事。

我也是在最近才知道，非典剛發(fā)生時，老趙還坐火車去外地給我媽拿過藥。我媽不讓去，是他偷偷溜著去的。他說，你的病離不開藥。放心，我會平安回來的。

那天的火車上只有老趙一個人，差點回不來了。

我聽著，眼淚就出來了。

這個男人，他真的很愛這個女人。那么就請他們一直這么愛下去吧。

我作證，老趙在這個世界上，最愛我媽，其次才愛我。但我確定，他們給我的，是最好的愛。

PS:這樣的老趙真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