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十號清晨,乘坐從哈爾濱經(jīng)呼和浩特飛回貴陽的航班時,我特意選了靠窗的座位,就是想從萬米高空好好俯瞰一回蒼茫的北方大地;就是想以這樣一種方式,與中國第三大河松花江哺育的這座北方城市,戀戀不舍地告別。
飛機從北緯45度的哈爾濱機場騰空而起后,我就開始掏出手機,不停地尋找合適的角度,想要捕捉中國最北方這片黑土地的神奇地貌。太平坦了!真是太平坦了!——從小生長在云貴高原深山里的我,心底實在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來描述這片土地的遼遠和壯闊。
我是第一次到哈爾濱,也是第一次飛越東北大地。中國太大了,大到我自己都難以完全了解朝夕生活的貴州高原,更不要說去認識貴州以外的廣袤土地。
十一月七號,我們從貴陽飛往哈爾濱時,航班是經(jīng)停寧波,先東飛再北上;十號返回貴陽,則是經(jīng)停呼和浩特,先西行再南下。如果在地圖上將這四個點連接起來,幾乎是一個平行四邊形。對我這樣第一次到東北的人來講,這次旅程堪稱完美!飛機落地呼和浩特時,我們這幫從哈爾濱飛往貴陽的旅客卻連飛機也沒得下,這是一次“真正的經(jīng)停”,讓我們想要借機踏上呼和浩特大地的良好愿望,瞬間成了幻影。
哈爾濱這片神奇的北方大地,我雖不曾魂牽夢縈,但一直記掛在心里。想要到一次東北特別是哈爾濱的感覺到底有多強烈?直到這一次抵達,我才算真正地釋放和理解了自己心里這份強烈而深切的情緒。
當飛機從哈爾濱起飛后,隨著飛行高度的抬升,中央大街、索菲亞大教堂、巴洛克風情街、太陽島,以及鍋包肉、鐵鍋燉、醬肘子、李家扒肉、秋林里道斯紅腸、馬迭爾冰棍、摔碗酒……哈爾濱這塊土地上的各種典型元素,一起迅速退出我的視線之中,我仿佛一下子就忘了它們,忘了它們給人到中年的我?guī)淼莫毺赜稚羁痰母惺?。我從舷窗里看到的,只是一片像是?jīng)過了美顏的北方大地——沒有起伏,沒有皺褶,沒有表情,視野所及都是如大海般坦坦蕩蕩的色彩單調(diào)的土地,我心里一直念叨著幾個字——北方大地,北方大地,卻唯獨沒有剛剛在那里開開心心地吃吃喝喝過的哈爾濱!
【2】
工作這么多年,這是唯一一次可以自己選擇出差地點的旅程。面對東西南北中十幾座各具特色的大城市,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圈定了哈爾濱。
哈爾濱到底有什么好?回來了一個多月,我仍然理不出個頭緒來。老實講,直到今天,我對哈爾濱依然不甚了了,但就是莫名地喜歡它。
應(yīng)該說,除了北京,哈爾濱是我最先知道的北方城市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一年開始想去一趟哈爾濱的,這些天我一直翻來覆去地想,印象最深和存儲于記憶最早的,似乎只有小學語文課本里那句“大興安嶺,雪花還在飛舞”。是啊,大興安嶺,雪花還在飛舞——就是那種沒過膝蓋的松松粉粉的雪,那種踩上去吱吱作響的潔白無瑕的雪,那種可以狗拉雪橇的光滑堅硬的雪,還有楊子榮智取威虎山的那種穿林??缪┰臒嵫炫却罅x凜然的雪!
十一月七號正好是立冬節(jié)氣,天氣預(yù)報好像說那幾天有雪,這個季節(jié)的哈爾濱也應(yīng)當開始下雪了。我們那幾天沒有遇到雪,不過這個時候的哈爾濱的確是真的冷。在酒店前臺辦完入住手續(xù)后進到房間,那真叫一個暖和,確實是有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的感覺。整理好行李稍事休息,有個同行的年輕同事打來電話,邀約去附近找個地方吃宵夜。如果換成別的地方,我大約的確可能會直接推辭了。但因為是到了東北,到了哈爾濱,我還是有點抑制不住的小小的興奮,還是拗不過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自己,便立即裹緊外套下樓來。等我下到前臺的時候,邀約我的那幾位年輕同事都還沒有到,我感覺自己的臉似乎真的一下子就紅了起來。
走出酒店,一位年輕同事打開手機導(dǎo)航,我便跟著他們仨,幾個左拐右拐和直行之后,來到了一家做夜宵的小餐廳,推開有些厚重有些阻力的木框玻璃門進去,熱氣撲面而來。大家哈了口熱氣坐下,店里的小伙計便拿著菜單走了過來??狙蛉狻⒖九H狻⒖狙笥笠约翱鞠隳c、烤豆干、烤韭菜,每樣點了若干。不論南方北方,天下的燒烤似乎都差不多。記得八年前的十月底在寧夏固原開會,在瞻仰將臺堡時剛好趕上一場小雪,會議結(jié)束前的那天晚上,我和廣西、內(nèi)蒙、湖北幾位參會時認識的同事,費了好大的勁找到一家小店,也是這樣的燒烤。餐廳里很暖和,熱氣騰騰的燒烤端上來后更暖和。身體一暖和,再加上幾口啤酒下肚,話語就越發(fā)活絡(luò)起來。我已有十幾年沒沾過啤酒了,本來是想堅持不喝的,但還是經(jīng)不住勸,心想都來到東北了,都來到哈爾濱了,既然來都來了,還是喝一杯吧,不過也真的就只是一杯,好大的一杯??赡苁且驗槲沂畮啄甓紱]喝過啤酒了,特別又是在哈爾濱的冬夜里就著燒烤喝啤酒,確實喝出了和以往在貴陽在畢節(jié)在納雍不一樣感覺和味道來。
【3】
到了哈爾濱,我們終究不能免俗。因為有點空閑時間,大家都覺得應(yīng)當出去逛一逛,于是就七嘴八舌起來,中央大街必須要去一趟,鍋包肉要嘗一嘗,鐵鍋燉是得大快朵頤的,巴洛克風情街也要去打個卡……
八號早上,在酒店吃過早餐,我們一行分乘兩臺出租車,直奔中央大街。我們乘坐的那臺出租車,司機剛好是哈爾濱本地人。上車后看到咱們幾位南方小土豆,司機大哥那個熱乎勁就上來了。什么道里吃菜、道外吃草,還有里道斯紅腸、馬迭爾冰棍要哪里才正宗。在索菲亞大教堂廣場前,遇到本地的大哥大姐,都會熱情地給你介紹哈爾濱哪里好玩,中央大街要從哪個方向走,熱情得讓你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在中央大街,我們?nèi)コ粤私诌吘秘撌⒚目炯t腸,味道說不上有多好,但確實余味比較綿長。大冬天的,為了嘗到正宗的馬迭爾冰棍,一位年輕同事專門跑了老遠找到馬迭爾賓館,一人買了一支,送到唇齒之間時,確實是料兒足味道好。
中午,大家在中央大街旁的一家餐廳喝粥吃鍋包肉,菜點得太多,加上這一路逛一路吃的,我們的舌頭都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
午餐后,大家決定去一趟太陽島。太陽島其實不是島,是上世紀50年代后期在河漫灘和沼澤地上建起來的休閑公園。我最早知道太陽島,就是歌唱家鄭緒嵐在80年代演唱的《太陽島上》。當我說起這首歌,大家都調(diào)侃我一不小心就暴露了年齡。我們沒有去太陽島的景點,只是從太陽門進入,跨過金水橋后,向右沿著河堤漫步,然后乘坐纜車跨越松花江。乘坐纜車的時候,夕陽的余輝灑滿江面,停靠在江邊的輪渡金光閃閃,別有一番韻味。
晚餐吃的鐵鍋燉。一鍋燉大鵝,一鍋燉排骨。年輕的老板娘把大鍋端上桌,把食材指給我們查看,接著就在鍋邊貼玉米餅,然后蓋上大鍋蓋,又讓我們守著燉了將近半小時,在熱氣騰騰的撲滋撲滋聲里,饞得我們咽下了不少口水。開飯后,那些大塊大塊的鵝肉和排骨,咬下去都典型的東北咸香滋味。我最愛的還有那道小磨豆腐,有點像我們貴州的酸湯豆花,用墊著白色紗布的實木小包箱盛上來,舀一勺,拌上當?shù)氐孽此蛘哚u料,入口即是來自黑土地上的大豆清香,已然是人間至味。
人們都說東北菜粗糙,大大咧咧的。但我不怎么挑食,這一趟來哈爾濱,感覺每一頓都吃得不錯。有點遺憾的是,返程前一晚,我在巴洛克風情街旁邊一家餐館請大家吃醬肘子和扒肉,感覺那扒肉有點硬,不用點力都扒不動,好在酸菜白肉雖然要酸掉了牙齒,但比較解膩,又再點了一份。吃到尾聲時,大家舉起杯中最后一口啤酒或果汁,請老板幫忙拍個照,杯盤狼籍間,歡聲笑語里,溢出簡簡單單的快樂。
【4】
對于東北、對于哈爾濱,自己了解得實在是太少了。
讀書的時候,僅僅在歷史教科書上簡單地知道了中俄尼布楚條約?,F(xiàn)在才知道,尼布楚條約簽訂于康熙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四日(公元1689年9月7日),在這份第一次以國家名義簽訂的條約里,把流入黑龍江的綽爾納河,即韃靼語所稱烏倫穆河附近的格爾必齊河作為中俄國界。同時還把額爾古納河也作為中俄界河,明確“流入黑龍江之額爾古納河亦為兩國之界:河以南諸地盡屬中國,河以北諸地盡屬俄國?!边z憾的是,到了清咸豐八年四月十六日(1858年5月28日)簽訂的璦琿條約,又把黑龍江、松花江左岸自額爾古納河至松花江海口劃為俄國所屬。我曾讀過遲子建女士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深深感到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女性作家,她對在大國開疆拓土的過程中,對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戰(zhàn)亂中所經(jīng)歷的苦難和憂傷的深切共情,也為在晚清手上失去了額爾古納河而深感遺憾。而西太后與李鴻章密謀后,于光緒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公元1896年6月3日)在圣彼得堡簽訂的中俄密約,則成為列強覬覦紛爭的發(fā)端。前段時間讀梁啟超先生所著《李鴻章傳》,先生將此視為李鴻章一生誤國之咎的最重大且不能寬恕之事,并直言李鴻章的外交歷史,實為失敗的歷史。
民國二十年,日本又從東北侵入,在沈陽悍然發(fā)動九一八事變。近代以來,東北的這片黑土地,始終背負著中華民族沉甸甸的苦難與尊嚴。
新中國成立后,作為全國最早解放的地區(qū),東北成了新中國的工業(yè)搖籃和重要農(nóng)業(yè)基地,從有清一代的封禁之地到大規(guī)模開發(fā),北大荒也由此變成了北大倉,這片長年冰天雪地的沃土展現(xiàn)出了蓬蓬勃勃的生命力。十一月八號傍晚,我們一行還參觀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校史館,從那些泛黃的文字和圖片,從那一行行杰出校友名錄,從哈工大對締造了學校黃金發(fā)展期的老校長李昌的深切崇仰,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這片土地上不斷生長出來的力量、實誠與深情。
我們這次到哈爾濱還是初冬,沒能見識到哈爾濱真正的冬天,感受不到東北極寒天氣下那種大地被凍裂的樣子,更感受不到蕭紅女士的作品里上世紀初葉東北人對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哈爾濱青年作家賈行家說,“我小時候,哈爾濱不像今天這么破落和自卑,它那時候感覺良好,目空一切?!倍潭虄商鞎r間里,我沒能發(fā)現(xiàn)哈爾濱的自卑和破落,隱隱感覺到的是,這座北方省會城市因為白晝的短促和由之而來的冷寂。我對哈爾濱曾經(jīng)感覺良好、目空一切的過去沒有具體印象,更無法預(yù)測哈爾濱日后會不會重新發(fā)跡。賈行家還說,“很多年里,時間和這座城,和北面的江水一起慢慢流向下游?!?/span>
時間在靜靜流淌,城市也在慢慢變遷。不論是哈爾濱,還是其他任何一座城市,都逃不脫時間給予的宿命?;钤诖蟮厣系娜藗儯冀K在用一代又一代的披星戴月、一天又一天的日出日落、一年又一年的三餐四季,匯聚成永遠也說不完道不盡的滄海桑田。
木聿,原名楊健,貴州納雍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歲月山河》,現(xiàn)居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