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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個山坳坳里,村子老得很,四面都是山,地薄,人也窮。這地方,去趟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得走大半天的山路,頭疼腦熱是常事,可邪乎的是,村里人好像也不太怕生病,為啥?因為村東頭住著個劉神婆。 劉神婆那間土坯房,一年到頭都飄著一股子草藥味兒,聞著就讓人覺得心安。她那人,五十多歲年紀,頭發(fā)挽個髻,穿著洗褪了色的藍布衫,看著跟村里其他婆姨沒啥兩樣,可誰家要真遇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煩事,頭一個想到的準是她。她老說“巫醫(yī)不分家”,這話擱別處可能沒人信,可擱我們村,那就是大實話。我打小就見過不少她給人看事的場面,件件都透著玄乎。 01 頭一樁,是給小孩“收魂”的事。 記得那是個能把地曬裂的大晌午,知了叫得人心慌。張奶奶背著她那小孫子狗蛋,風風火火地撞開了劉神婆家那扇快散架的木頭門。狗蛋趴在他奶奶背上,小臉燒得跟塊紅布似的,眼睛都沒神了,光剩下哼哼的力氣。 張奶奶急得滿頭大汗,帶著哭腔說狗蛋高燒燒了三天,吃了赤腳醫(yī)生給的藥片,屁股上也扎了針,可一點不見好,人都燒迷糊了。 劉神婆倒是不慌不忙,放下手里正挑揀的草藥,擦擦手,走過去先用手背貼了貼狗蛋滾燙的腦門,又輕輕扒開孩子的眼皮看了看。她臉色跟著就沉了下來,回過頭壓低聲音問張奶奶,最近是不是帶孩子去了什么不該去的地方,沖撞了啥,她瞧著孩子這不像是實病,倒像是魂嚇丟了,沒拴住。 張奶奶猛地一愣,隨即一拍大腿想起來了,前兩天確實帶狗蛋去了個遠房親戚的葬禮,還在那吃了酒席。劉神婆一聽就說這就對上了。 只見劉神婆轉(zhuǎn)身從里屋摸出個光滑的白皮雞蛋,走到狗蛋跟前,嘴里低聲念叨起來,那聲音含含糊糊,調(diào)子古里古怪,像是從老輩子傳下來的。她拿著那雞蛋,在狗蛋的額頭、胸口、手心腳心慢慢地滾,一遍又一遍。 滾完了,她把雞蛋遞給張奶奶,仔細交代了法子:回去的時候,從村口那棵老槐樹底下起步,抱著孩子,每走一步,就得喊一聲“狗蛋哎——跟奶奶回家嘍——”,喊完自己還得緊跟著應(yīng)一聲“回來嘍——”。就這么一邊叫魂一邊往家走。特別囑咐了,路上任誰打招呼都絕對不能搭理。到了家,得抱著孩子,拿著這個雞蛋,進廚房給灶王爺恭恭敬敬磕三個頭。完了把這雞蛋煮熟了,剝了殼非得讓狗蛋整個吃下去。睡一宿,明天再看。 張奶奶千恩萬謝地背著孫子走了。那天傍晚,村里好多人都聽見了,張奶奶那拖著長腔、帶著顫音的呼喚,和一聲聲蒼老的回應(yīng)。 可你說神不神,第二天一大清早,狗蛋那燒真就退了,又能生龍活虎地滿村子瘋跑,好像昨天那個病蔫蔫的孩子根本不是他。打那以后,張奶奶逢人就說劉神婆是活菩薩,那枚滾過又煮熟的雞蛋,也成了我們這群小屁孩心里頂神秘的東西。 02 劉神婆還有一門絕活,叫“化魯班水”,專治喉嚨里卡了東西。 那時候我同學(xué)小梅,才八九歲,皮得很。有回上課,她把一塊橡皮頭含在嘴里玩,不知咋搞的,一下滑進喉嚨眼里,卡住了。當時她小臉就憋得通紅,眼淚直流,咳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氣都喘不勻了,眼看要壞事兒。 她媽嚇得魂都沒了,村里人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讓大口吞干饅頭的,有讓灌老陳醋的,折騰了半天,那橡皮頭像焊在喉嚨里,紋絲不動。眼看小梅出氣多進氣少,她媽一把抱起她就往劉神婆家瘋跑。 劉神婆一看這情形,二話不說就動手。她拿出一只盛滿清水的藍邊大碗,又取來一支竹筷子,手起刀落,利索地把筷子剁成整整齊齊的五小截,順手就撒進碗里,那五截筷子晃晃悠悠地沉了底。 接著,她又拿來兩支完好的筷子,在碗口上小心翼翼地架成一個十字叉。做完這些,她屏住氣,伸出右手食指,對著那碗清水凌空畫符,嘴唇飛快地動著,念著誰也聽不懂的咒語。 儀式一完,她趕緊讓小梅過來,就著碗,從筷子十字架隔出來的四個空當里,每個空當喝上一口水。 所有圍著的人都大氣不敢出,死死盯著小梅。小梅怯生生地湊過去,乖乖喝了四小口水。奇跡就在這一刻蹦出來了——只見小梅喉嚨咕咚一動,猛地咳了一聲,緊接著就長長地吸進一口氣,帶著哭音說橡皮下去了。 那塊折騰了半天的橡皮頭,真就這么悄沒聲地被她咽下去了!臉色也眼看著就恢復(fù)了紅潤,好像剛才那場要命的驚嚇從來沒發(fā)生過。周圍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直嘖嘴,“魯班水”的名聲也就更響了。那會兒,我們哪知道啥叫“海姆立克急救法”,只認劉神婆的碗和筷子能救命。 03 最讓我覺得玄乎的,是劉神婆“掐中指”的本事。 隔壁村有個叫王彩玲的姑娘,十七八歲,正是好年紀。平時身體壯實得很,干活一把好手??善@半年來,她就像被抽了筋,身子一天天軟下去,走路打晃,說句話都喘大氣,臉蠟黃蠟黃的。 她爹媽急瘋了,鎮(zhèn)里縣里的醫(yī)院跑遍,中藥西藥當飯吃,錢花得像流水,可這病就是不見好,連個準話都問不出來。本來早就說好婆家,定下年底結(jié)婚,眼看她病得只剩一把骨頭,人家怕了,狠心把婚事給退了。這一下,王彩玲干脆就起不來炕了,一家人愁得沒法子,眼看就要活不下去。 實在走投無路了,她媽攙著她,一步三喘地挪到了劉神婆家里。姑娘虛得跪都跪不住,她媽只好扶著她在蒲團上歪著。 劉神婆點了三炷香,插進香爐,也不言語,就靜靜看著那香一點點燒成灰。屋里靜得嚇人,只有王彩玲細微的喘氣聲。 香燒盡了,劉神婆才拉起姑娘的左手。她的手指又粗又糙。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極其仔細地捏著王彩玲的中指,從指尖一路慢慢捏摸到指根,來回好幾遍。最后,她的手指死死按在中指最底下那個指節(jié)上,按了半天。 她松開手,臉色凝重地告訴王彩玲父母,丫頭這不是實病,是虛病,被東西纏上了,還是個家鬼。她點明是王彩玲的奶奶,老人家走得不安心,怨氣大,抱怨家里太小氣,逢年過節(jié)燒的紙錢太少,她在那邊窮得活不下去,這才回來找最疼的孫女說道。 這話一出來,王彩玲她媽的腿當場就軟了,因為劉神婆說得半點不差!他們家確實覺得日子緊巴,這幾年清明、七月半燒紙,總是摳摳搜搜,糊弄了事。 劉神婆也不多話,轉(zhuǎn)身從墻上取下一把油光锃亮的桃木劍,嘴里念念有詞,在姑娘身前身后比劃了一番。然后又燒了幾張黃表紙,那紙燒得極旺,冒著青煙。她拿著燃燒的紙,快速地在王彩玲周身繞了一圈,灰燼簌簌地掉在地上。 完事了,她告訴王家的人,已經(jīng)送走了。讓他們回去多買香燭紙馬,金元寶銀元寶也不能少,到老太太墳前好好磕頭賠罪,把欠下的都補上。還特別囑咐,往后逢年過節(jié),千萬不能再小氣,得讓老人家在那邊寬裕,她自然就不會再來攪擾。 王家人哪還敢有半點懷疑,回去立刻照辦,買了小山似的紙錢,在老太太墳前燒了整整一下午。你說奇不奇,打那以后,王彩玲的病真就一天天見好,飯能吃了,覺能睡了,不到一個月,臉上就有了血色,又能下地干活,變得和以前一樣活蹦亂跳。后來那退婚的人家后悔了,又托人來說合,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我后來憋不住好奇,偷偷問過劉神婆,那掐中指到底有啥講究。她難得地笑了笑,攤開自己的左手給我比劃,說人的左手中指,從根兒上分陰陽,最底下這一節(jié),通著陰遁。要是這里頭的脈跳得不對勁,或者按上去發(fā)僵發(fā)死,那就是沾了臟東西了。我照著她的樣子捏著自己的手指頭摸了半天,除了摸出一手汗,啥門道也沒摸出來??磥磉@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真不是誰都能學(xué)的,得靠緣分,更得靠老天爺賞飯。 劉神婆就這么守著她的老屋和草藥,用那些在我們看來神神道道卻又頂用的法子,護著十里八鄉(xiāng)的平安。她那些事,科學(xué)也許掰扯不清,可在那缺醫(yī)少藥、人都敬著鬼神的年月,在那山窩窩里,她就是好多人心里最后一根能抓住的稻草,帶著一股子泥土埋不住的、又玄又實在的勁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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