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與暴行，很容易在口頭上做定性，但要從學術或法律層面證明它的存在、甚至給予審判，可能需要超級漫長的時間，不僅僅是面對真相和正義的勇氣，還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多方資源相助、以及對現(xiàn)實利益的考量與取舍。二戰(zhàn)的勝負驅動，掩蓋了達成“正義戰(zhàn)勝邪惡”目標而經歷的種種不堪與丑惡，“卡廷森林”慘案，就是這樣一道“被光輝勝利所刻意掩蓋的暗傷”。
我們在歷史教材中學到的，它是二戰(zhàn)慘烈過程中的一個“片段”事件，蘇聯(lián)軍隊在瓜分波蘭后、為根除抵抗力量而殺害了波蘭2萬名軍官——僅此而已，這些人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也沒有公開處決，而是不明不白的被“處理”在幽深叢林中，含冤四十年才得以還原真相。我們可能會困惑，為何蘇聯(lián)如此行事。| 《KATY? —— Stalin’s Massacre and the Triumph of Truth》 |
（《卡廷事件——斯大林的大屠殺與真相的勝利》），美國歷史學家 Allen Paul 關于蘇聯(lián)秘密屠殺波蘭戰(zhàn)俘的“卡廷森林”事件權威著作，被視為英語世界研究卡廷事件的里程碑之作?！?/span>KATYN》所揭露和尋蹤的，也不僅僅是德國或蘇聯(lián)的罪惡，還有以正義為名，真相是否可以被選擇性犧牲的更強大勢力的博弈過程。書中通過檔案研究和證人訪談，回溯了1939年冬季開始的蘇德閃電戰(zhàn)瓜分波蘭的開始，揭露了1940年蘇聯(lián)內務人民委員部（NKVD）在卡廷森林等地，系統(tǒng)性處決約2.2萬名波蘭軍官、知識分子與戰(zhàn)俘的罪行，并追蹤了戰(zhàn)后數(shù)十年間蘇聯(lián)掩蓋真相、英美官方無視、波蘭舉國追求正義的歷程。| 擁有傳統(tǒng)聯(lián)邦思想的波蘭人（畢蘇斯基為代表，成長于立陶宛貴族家庭，卻成為波蘭復興國父）希望恢復古代的波蘭立陶宛聯(lián)邦的理想狀態(tài)，而一戰(zhàn)前后覺醒的民族自決風潮影響下，立陶宛、烏克蘭、白俄這些民族更加趨向民族徹底獨立地位，他們視歷史上波蘭文化的滋養(yǎng)為一種侵略，放到當下就是帝國主義行為。 |
一戰(zhàn)結束時，英國“判定”了一條“寇松線”作為俄國與波蘭的國界線，但是復國的波蘭領袖秉承“大波蘭”理想，趁蘇維埃俄國內戰(zhàn)之危，將“復興”波蘭打到了“寇松線”以東，雖然后來又被打退回華沙，但已成為蘇聯(lián)的“奇恥大辱”。并在這場“蘇波戰(zhàn)爭”中，超過8萬名蘇聯(lián)紅軍被波蘭俘虜，關押于戰(zhàn)俘營，因管理混亂、饑餓嚴寒、疾病虐待造成大量死亡。蘇聯(lián)指責波蘭蓄意屠殺，經國際紅十字會到訪后確認條件惡劣、但無明確證據(jù)證明屠殺罪行，這也可能是引發(fā)“卡廷事件”的原因。其中最大的爭議地區(qū)包括（今天的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維爾諾Wilno和（今天的西烏克蘭重要城市）立沃夫Lwów等地。這些城市的民族與歸屬歷史，要追溯至四百年前的“波蘭-立陶宛”聯(lián)合王國時期，18世紀末波蘭衰弱，被俄國侵占去了東部的大片國土。所以波蘭和蘇聯(lián)都視這些城市為自己的傳統(tǒng)疆域??二戰(zhàn)前，斯大林與德國簽訂臭名昭著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一方面是為了給未來的蘇德交火保留緩沖、另一方面也是執(zhí)著于要將領土推回到寇松線以西。二戰(zhàn)后期，在德黑蘭與雅爾塔，同盟國為了整體戰(zhàn)局，“順從遷就”斯大林，不惜舍棄波蘭利益，認同了斯大林以“寇松線”為蘇波國界線的流氓要求，波蘭政府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大國交易的棋子?
至于“卡廷森林”為代表的“清理精英”的思路，則很可能是蘇聯(lián)從一而終的方針——即為了“根除”波蘭????的民族精英而安排的屠殺，書中列舉了相關文獻檔案作為旁證。以至于后來丘吉爾準備與斯大林聯(lián)手對抗惡魔希特勒，需要利用被蘇聯(lián)俘虜?shù)?0萬波蘭軍人時（先要解決波蘭的蘇占領土和亡國人民問題），貝利亞口誤差點說出了“滅絕波蘭軍官”的真相。波蘭重組軍隊時，發(fā)現(xiàn)眾多軍官（從蘇聯(lián)戰(zhàn)俘營）失蹤，波蘭流亡政府司令親赴莫斯科與斯大林對話（對質）??（Stalin lied to Polish generals Anders (left) and Sikorski, with Molotov looking on. He told them their officers must have escaped to Manchuria. Pilsudski Institute.）??上圖，斯大林向波蘭將軍安德斯和西科爾斯基撒謊（查證照片，圖中居中者是西科爾斯基、右側光頭是安德斯），莫洛托夫在一旁看著。斯大林的答復是，他們的軍官“一定是逃到了滿洲”。??下圖，1940年3月5日，政治局下令處決這些軍官，首頁有斯大林親筆簽名（來自俄羅斯軍事檔案館）。 【過程】 書中為我們提供了兩條主線—— 1??宏觀視角，二戰(zhàn)大歷史背景下，蘇/德/波以及英/美之間的敵友關系，蘇聯(lián)入侵波蘭的“痛點”，并為了斬草除根而滅絕波蘭精英的決策過程、執(zhí)行細節(jié)與嫁禍德國的掩蓋手段（有過30年代大清洗的實操經驗，蘇聯(lián)內務部做這種任務得心應手、干凈利落）。蘇德火并后，英美為了開辟東線戰(zhàn)場對抗德軍，與斯大林聯(lián)手，出于政治考量，既想利用波蘭的殘存軍事力量、又因維系斯大林而踐踏波蘭人對真相的知情權。德國、蘇聯(lián)、英美、以及受害者波蘭自己，各方都參與了卡廷事件的調查，根據(jù)己方的需要或隱藏證據(jù)、或捏造宣傳，就是沒人能公開真相。2??微觀視角，大歷史下的渺小個體——前線戰(zhàn)爭中被俘的波蘭愛國軍官在集中營的遭遇直至滅口，后方德蘇淪陷區(qū)的平民受盡宰??下絕境求生，被蓋世太?；蛱K聯(lián)內務部任意抓捕、關押集中營、流放西伯利亞和中亞，頑強求生后返回歐洲加入抵抗組織。書中搜集各個角度的幸存者家屬的證詞與檔案記錄，賦予歷史事件以親歷者的人性化視角。書中所記錄的三位遇害軍官代表——執(zhí)業(yè)醫(yī)生茲比格涅夫·查爾內克博士、執(zhí)業(yè)律師馬克斯·霍夫曼和陸軍上尉斯坦尼斯拉夫·保烏爾斯基。查爾內克和霍夫曼是預備役軍人，戰(zhàn)爭開始后應召入伍??
 （Among the murdered officers: Dr. Zbigniew Czarnek, a practicing physician; Maks Hoffman, a practicing attorney; and Capt. Stanislaw Pawulski, a regular Army officer. Czarnek and Hoffman were reservists who got called to duty when the war began.） 【后果】 在某些歷史的官方敘事里，它只是一句“蘇聯(lián)清除波蘭抵抗力量”。這些無辜犧牲者的軀體與真相一起，被層層沙土和層層利益所掩埋—— 第一層掩蓋：斯大林要根除波蘭的精英力量， 第二層掩蓋：盟軍需要斯大林對抗德國， 第三層掩蓋：勝利者不能審判勝利者， …… “卡廷”事件之后，1944年8月，蘇聯(lián)電臺在華沙城外呼吁起義，隨即停軍不前，坐視德軍把起義者碾碎——
 德黑蘭會議早已把半個波蘭作為籌碼劃給斯大林。戰(zhàn)爭結束時，波蘭版圖整體西移 150英里，東部領土、三分之一人口、剩余精英被“勝利者”瓜分?！翱ㄍⅰ币辉~在波蘭成為禁忌，直到1990年戈爾巴喬夫交出第 13 號文件，斯大林的手寫批示才重見天日。
卡廷不僅是蘇聯(lián)對波蘭精英的肉體滅絕，更是大國政治對正義本身的謀殺。為了讓蘇聯(lián)繼續(xù)流血打德國，為了讓戰(zhàn)后歐洲地圖由三巨頭而非受害者決定，真相被自愿犧牲。波蘭人為了復興祖國，不得不選擇與仇敵和解、白白犧牲精英、國土、數(shù)百萬同胞，直到戰(zhàn)后4??0??多年才一定限度地獲得真相的披露和西方世界對惡行的定性。丘吉爾曾表示過，為了打敗魔鬼不惜與另一個魔鬼合作（原話是“如果希特勒入侵地獄，我至少會在下議院為魔鬼說幾句好話”），仿佛他自己做出了莫大的犧牲和屈辱，實際上真正付出肉體 情緒犧牲卻毫無補償?shù)氖遣ㄌm民族。也通過此書，我更加深了對于波蘭民族巨大堅忍能量的了解。 如果說“卡廷事件”專門針對敵對陣營精英，意圖一勞永逸實施奴役。那么集中營模式，同樣以毀滅精英作為出發(fā)點，打擊面更加寬泛和徹底，是用“大撥轟”方式清掃“劣等”種族。以奧斯維辛為代表的早期【集中??】，初衷是關押和隔離政治犯、猶太人及其他“劣等”群體，直到后期戰(zhàn)事不利繃不住了，才轉變成【滅絕??】模式（參考文章奧斯維辛：一部歷史）。講述奧斯維辛等納粹集中營前因后果的書籍不計其數(shù)，這本??《志愿者》是其中非常特殊的一部記錄——在這里，你根本不需要是“政治犯”就能丟了性命。不管是誰，只要落到他們手里，他們都照殺不誤。首先，一名身穿條紋制服、手里拿著棍棒的人用德語問道：“你做什么工作？”回答教士、法官、律師的話，就表示你會被活活打死……他們是刻意殺害專業(yè)人士。發(fā)現(xiàn)這一點之后，我的想法有些微改變?；蛟S這種瘋狂是有條理的，而這種可怕的殺害波蘭人的方式是從殺害知識分子開始。 |
同樣發(fā)生在悲壯的波蘭——1??位愛國軍官皮萊茨基“臥底”奧斯維辛，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1940年9月的一天，他故意在華沙街頭被黨衛(wèi)軍逮捕，送往著名的奧斯維辛。在集中營里，挺過三年時間，他的任務不僅僅是生存與見證，還在不停地發(fā)展“5??人小組”，作為與關押同胞互助自救的一種基礎模式。途中不斷有人轉移離開或因故死去，他再補充新人，就這樣不僅他自己成功從奧斯維辛的地獄重返人間、還挽救了千百同胞的性命。1943年4月，皮萊茨基與一批伙伴越獄逃出集中營，把自己的三年見聞寫成報告…… 我準備滿足朋友的期望，寫下最枯燥無味的事實。他們告訴我：“你愈貼近事實，不做任何評論，那么你的描述就愈有價值?！庇谑俏艺账麄兊脑捵觥朔悄臼?，焉能無情，更何況即使堅硬如石，也會有感而出汗之時。 |
而這樣一位傳奇式的英雄人物，能從集中營的地獄返回，卻最終倒在了自己同胞的手腕中……戰(zhàn)后，皮萊茨基與絕大多數(shù)波蘭人一樣，積極反抗蘇聯(lián)在波蘭強加的共產黨政權，并與上文提過的（波蘭流亡政府組建的）反抗軍領導安德斯將軍地下聯(lián)絡，因而成為當局的眼中釘。1947年皮萊茨基被波蘭共產黨政權指控“間諜活動”而抓捕，最終處決。直至90年代，波蘭共和國為皮萊茨基平冤昭雪，恢復了其民族英雄的應得贊譽，歷史將永遠銘記這位為了自由、信仰和祖國，以身犯險及從容赴死的戰(zhàn)士。書中還記錄了皮萊茨基作為一名普通波蘭人的人生成長與戰(zhàn)前生活，他與愛人的相識、結合、與子女的天倫之樂???????????……與《KATYN》中三位代表人物的傳記相仿。如果沒有戰(zhàn)爭，他們都將會是各自領域和各自家庭中的優(yōu)秀成員。戰(zhàn)爭無法避免，作為軍人，他們理當為國家承擔責任、奉獻身心，遺憾的是他們都以非正常的方式犧牲生命，真相的還原又是如此曲折，這是最讓今天旁觀的我們感到如鯁在喉的。《KATYN》與《奧斯維辛報告》，兩本很特別的記載??，在過于殘酷的歷史真相記錄面前，過多的評價與煽情也不再需要，只要認真地了解和銘記……兩個???時間內，兩度“拜訪”奧斯維辛的經歷。第1??次是去年冬季波蘭旅游，親歷集中營開放講解區(qū)，所見所感《克拉科夫與奧斯維辛》，第2??次今年1月波蘭駐華大使館組織的“解放80周年紀念活動”，使館現(xiàn)場通過線上Guided tour直播，連線七千公里外的克拉科夫當?shù)赝?，線上走訪集中營，以紀念奧斯威辛集中營解放，文末有小視頻。有趣的是波蘭使館的紀念奧斯維辛活動，我們是通過德國使館的線上文化平臺所發(fā)布信息報名參加的??在現(xiàn)場，觀看圖文展覽，跟隨直播視頻重溫冬日那蕭瑟的營地現(xiàn)場，重溫這段經歷，學習歷史，思考人性。并且再次看到了對《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志愿者》皮萊茨基事跡的特別介紹。| 從奧斯維辛結束參觀，乘車返回市區(qū)的路上，波蘭導游對所有游客（英語團，基本都是外國游客）所說的最后一句話：“今天我們看到的，是屬于那個時期納粹造就的產物，請大家不要因此對現(xiàn)今的德國產生仇恨與偏見……” |
包容理解與放眼未來，這或許是人類在經歷過數(shù)千年的無數(shù)戰(zhàn)爭與自相殘殺的磨難后，還能夠積極樂觀努力前行的唯一希望。想到近期（蘇州??…），可以把刀劍常駐心中，但是永遠不要拿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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