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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鴻《西天目山老殿》 “天目”在中國古代文獻中所指最多的當為地名，多指目前浙江省杭州市臨安境內(nèi)的天目山。后來“天目”被賦予陶瓷器與茶文化上的含義，則是來自于日本的影響。杭州官窯博物館研究館員方憶明確指出，“天目”概念的形成，其來龍去脈是有一定的歷史軌跡及邏輯關(guān)系可循的，它的概念及含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是在不斷發(fā)生變化的，但這一變化是與日本禪林茶禮及茶道的發(fā)生發(fā)展休戚相關(guān)。
茶器總是與當時的飲茶方式密切相關(guān)。從宋代的飲茶來看，據(jù)《宋史》記載茶分兩類，有片茶和散茶。片茶即團茶，亦為餅茶；散茶即葉茶，亦可稱為草茶。宋代飲茶以末茶為主，因此無論餅茶或草茶飲用前皆研碾成末。北宋士大夫、貴族階層推崇建茶團茶以及斗茶的盛行將以建盞為代表的黑釉盞推上了中國陶瓷的頂峰，選擇黑釉盞的根本原因在于映襯白色茶湯的需要，但是到了南宋后期，人們對于茶色的審美發(fā)生變化，由“尚白”逐漸回歸到碧色的標準。南宋后期陳鵠《耆舊續(xù)聞》卷八載：“今自頭綱貢茶之外，次綱者味亦不甚良，不若正焙茶之真者已帶微綠為佳。近日士大夫多重安國茶，以此遺朝貴，而夸茶不為重矣……今諸郡產(chǎn)茶去處，上品者亦多碧色，又不可以概論?！?/span>
日本鐮倉時代（1185-1333年）基本上與南宋（1127-1279年）和元代（1271-1368年）重疊，兩次入宋的日本榮西禪師(即1168年、1187-1191年)曾師事天目山東北峰之徑山萬壽禪院無準和尚，傳回日本的都是綠色茶湯。因此榮西禪師帶回日本的飲茶法應(yīng)是來自禪院自栽或流行與江浙一帶的草茶，但其所著《吃茶養(yǎng)生記》所形容口廣底窄、茶湯久熱難冷的茶甌特征確實也和建盞相合。
進入元代，人們一般仍以飲用末茶為主，而葉茶泡湯尚不構(gòu)成主流，這從紀年墓葬中的壁畫、器具中都可以清楚地反映出來。傳說“天目”之語源又來自禪剎林立的浙江天目山，尤其在元代天目山高僧輩出，特別是駐在天目山的中峰明本禪師備受日本僧侶推崇。中峰明本（1263-1323年）的法系屬所謂破庵派，是自無準師范、雪巖祖欽、高峰原妙一脈而來，除了無準的弟子無學(xué)祖元等曾赴日傳道，日本禪僧更是爭相至天目山明本處參禪。據(jù)方憶研究館員考證，日本現(xiàn)存的文獻資料顯示，“天目”最初的記載并非作為飲用的茶碗，而是浙江天目山著名臨濟宗大師中峰明本的代稱。 中峰明本在法事法會、僧堂生活中無處不用茶，無時不用茶，如在結(jié)夏開示中，需要點茶一杯，他自擬開示法會類似庵中茶話。在《示祖禪人》語錄中，還有香匙茶盞舞三臺之句。這里的香匙，應(yīng)該就是一種茶匙。
另外，禪宗的思想與日本的茶道文化和審美有著極其重要的關(guān)系。中鋒明本曾教導(dǎo)弟子：“汝若無力處眾，只全身放下，向半間草屋，冷淡枯寂，丐食鶉衣，且圖自度，亦免犯人苗稼作無慚人?！彼亩U風被其日本弟子繼承，對后世日本茶道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為日本侘寂審美的誕生提供了思想養(yǎng)料。當然日本人還特別熱衷將禪僧的書法掛在茶席的壁廂，其目的不僅僅是為了鑒賞，而是有一種領(lǐng)略“空”“無”的禪的意境。
在中峰明本生活的時代，有幾條與天目盞相關(guān)的材料非常有意思，為我們探究天目盞含義的變化提供了一些線索。 根據(jù)日本文獻記載，有關(guān)建盞的最早記載大約出現(xiàn)在鐮倉幕府時期的掌權(quán)者——金澤貞顯（1278-1333）與其父顯時的飲茶資料中。這比作為飲用器一天目，在日本文獻中出現(xiàn)的時間要早?！疤炷俊弊鳛轱嬘闷鞯挠涊d，目前所知最早出現(xiàn)于建武二年（1335年）9月，即東大資料編纂所《大日本資料》第六編之二《泊寺院打入惡黨等交名文書》，文書記載了壞人闖進寺院，院主受損的器物中有“天目盞二”的記錄。日本慶永年間（1394～1428）的《禪林小歌》載：犀皮盤、胡茲盤、建盞多居，油滴、曜下（卞），建虌、胡盞、湯盞、幅州窯、天目。據(jù)知名學(xué)者郭學(xué)雷考證，胡盞最有可能是元代出現(xiàn)的高足茶碗。從上述記錄可以看出，建盞、胡盞、幅州窯（即福清東張窯）、天目并列，從中可以看出，天目盞在日本出現(xiàn)之時，尚有其他黑釉類瓷器同時傳入日本，天目這一名稱尚未與其他黑釉類茶盞和瓷器（包括建盞）相混。當時的建盞就是極昂貴的黑釉瓷，而天目只是普通瓷器。此外，日本茶人對于產(chǎn)自中國不同地域的盞是非常熟悉的，或是根據(jù)器型亦或是根據(jù)釉面特征來命名，唯獨上述提到的“天目”是以產(chǎn)地還是釉面特征我們尚不明了。
中鋒明本去世那年即1323年，一艘從中國開往日本博多的商船，途經(jīng)韓國西南端的全羅南道新安海域時不幸沉沒。新安沉船出水各類陶瓷器20000余件，其中建盞68件，部分有使用痕跡，均是南宋流行式樣；茶洋窯黑褐碗360余件，出自該窯的安后山元代窯址；吉州窯、磁州窯等黑釉碗若干。從中可以看出日本鐮倉時代禪宗寺院的興盛、武士階層的崛起及“唐物”需求的空前擴大，在日本人無法再獲得足夠多宋代建盞的情況下，茶洋窯等為滿足日本日益興盛的茶道之需而生產(chǎn)的建盞的替代品。
韓國新安沉船出水的黑釉碗 除此之外，景德鎮(zhèn)湖田古窯址也發(fā)現(xiàn)了跟天目相關(guān)的資料。1995年夏，在景德鎮(zhèn)湖田古窯址本魚嶺發(fā)現(xiàn)刻有“天目”二字的窯具一件。此窯具為圓餅狀，兩面稍凹，瓷質(zhì)，系支圈組合式覆燒窯具之上蓋。其上徑12.2cm，下徑15.7cm，高3cm，在蓋面之正中刻“天目”兩個大字，此二字右側(cè)靠邊沿處另刻有“一月”兩個小字。上述字跡均清晰無誤。按伴出覆燒窯具的支圈殘器厚度測算，它當為裝燒直徑約的碗盞而使用的。根據(jù)裝燒工藝和出土的殘片判斷，湖田窯木魚嶺所獲“天目”銘窯具之時代的下限在十三世紀末。 最值得一提的是天目山附近分布著大量宋元時代的窯址，按照中國古陶瓷以地名來命名窯口的慣例，被稱之為“天目窯”。民國29年（1940年）6月，近代的社會活動家張?zhí)旆接谖魈炷可绞状伟l(fā)現(xiàn)“天目窯”窯址和黑釉茶盞殘片。20世紀80年代的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確認了天目窯址群的存在和基本特征。通過對天目窯址群專題勘察，明確了窯址的分布范圍、遺存類型和產(chǎn)品特征。
天目窯窯址群可分為東、西兩個窯區(qū)，總分布面積約為6平方公里。窯區(qū)主要產(chǎn)品可分青白瓷、黑釉瓷及少量的醬黑釉瓷。東區(qū)（紹魯區(qū)）有窯址十多處，采集的瓷片中以青白瓷為多，黑釉瓷較少。而西區(qū)（凌口區(qū)）的二十多處窯址中青白瓷反而沒有那么出眾，黑釉瓷的質(zhì)量要高出一等，器型也較為豐富。產(chǎn)品種類自成體系，與浙江傳統(tǒng)產(chǎn)品風格有所區(qū)別，更接近福建窯口。從目前天目窯出土的黑釉盞來看，大部分天目窯黑釉盞的外形和釉色特征較《禪林小歌》記載的其他碗盞特征相對不夠明顯，個別相對有些特點的主要有兩類，一是有些黑盞先在外壁從腹部至足底施一道褐色的“護胎釉”，可能是模仿建盞胎色；二是有的盞口沿的釉色往往有一圈白色，跟一種葉子邊緣呈白色的植物白覆輪類似，日本人稱之為“白覆輪”。
天目窯黑釉瓷的器型、釉彩裝飾都可以看出建盞的影響。雖然臨安天目窯黑釉瓷特征不是特別明顯，不如建窯建盞端莊靜穆，也不如吉州窯黑釉盞禪風撲面，但它構(gòu)成了宋元黑釉瓷的豐富類型，更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成為中日兩國陶瓷文化交流的橋梁，具有不容忽視的歷史地位。
天目窯出土的器物可以判斷出，天目窯黑釉盞模仿同時代尤其是建盞類茶碗的基礎(chǔ)上誕生的產(chǎn)品。我們常規(guī)的審美來看，天目盞屬于民窯，特點并不明顯，甚至可以說是比較粗糙。但是站在具有禪宗思想的日本茶人來看，平平無奇的天目盞恰恰蘊含著無心之美，非常符合日本侘寂審美取向。
到16世紀末期，日本茶道侘茶的流行以及審美的變化才縮小了建盞與天目盞二者的價格距離，也使二者的概念模糊起來。天目與建盞分開稱呼的情況雖然還有，卻已慢慢混淆，比如建盞中的油滴、曜變、兔毫等已被稱為油滴天目、曜變天目、兔毫天目，并且已經(jīng)慢慢傾向于將黑釉瓷通稱為天目。所有這些都允許我們提出如下推測：最初傳入日本的天目盞并非貿(mào)易性質(zhì)，而與中日佛教交流中禪林修行有關(guān)，可能因為中鋒明本的影響力，日本禪僧到我國浙江省天目山寺院留學(xué)，把在天目山習(xí)茶時的茶盞以及宋代的點茶文化帶回了日本，并將釉色和器型特征不夠明顯的黑釉茶盞稱之為“天目盞”，這當中估計既有產(chǎn)自天目窯的黑釉盞，又有其他不知產(chǎn)地的黑釉盞。隨著點茶風氣在日本的流行，日本對于黑釉茶盞的需求日增，直接導(dǎo)致海外貿(mào)易的誕生，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一過程中，天目的概念逐漸泛化、擴大。
微觀天目盞 19世紀以后，日本茶道界將近似漏斗狀色彩類似的茶碗均稱為天目。而日本陶瓷界在文獻中將天目視為對中國黑釉類瓷器的統(tǒng)稱，始于小山富士夫在《陶瓷大系》中以天目來通稱黑瓷。由此產(chǎn)生了專門的英語詞匯“Tenmoku”（天目），天目茶碗（中國人稱為天目盞）獨立于陶瓷藝術(shù)門類之外，目前在國際上自成一套學(xué)術(shù)研究與創(chuàng)造的學(xué)科，吸引了法國、日本、美國、英國、俄羅斯、韓國等陶藝家的濃厚興趣。目前，天目主要指的是以建窯系和仿建窯的各種以鐵為發(fā)色劑，主色調(diào)以黑色、深藍色、褐色等深色系為主，底色中富含多種色彩并隨不同光線閃耀不同光澤、變化多端的釉色，最具代表性的如曜變天目、兔毫天目、油滴天目、木葉天目等。  國際知名陶藝家燒制的天目茶碗 臺灣知名陶藝家張桂維的作品 回顧天目內(nèi)涵的演變，不由讓人想起唐曉峰寫的《邊緣的價值》一文。我們?nèi)绻阉卧暮谟员K放在當時的歷史時空里，那么福建的建盞當仁不讓站在中心，但更多的如福建遇林亭窯、東張窯、茶洋窯，江西吉州窯的黑釉盞處于周圍，還有的如浙江臨安天目窯黑釉盞待在邊緣，所以當時的天目盞毫無疑問就是個“邊緣人”，天目盞要寫回憶錄的話，大概率可以用錢鐘書的書名《寫在人生邊上》。正如唐曉峰所言，“邊緣”最富于“變異”，現(xiàn)如今的天目盞已將整個黑釉系茶盞并吞，這是誰都不曾想到的。理解天目窯的重要價值則需要把它擺在中日文化交流的視野下，我們才能真正理解。（所有未標注的殘片均為天目窯的產(chǎn)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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